第十卷 縱橫捭闔(9)

他心中拿不定主意,只覺得飛龍軍太過可怕,以全軍回救尚且不一定打過人家,半數而回,就怕被人在城下一舉擊破,又覺得不以重兵擋住眼前的敵人,被人一追,卻也是大事皆休。再有又是擔心自己被皇帝重責,將來難容於朝中。這些也罷了,就怕史筆如鉤,自己成爲大楚亡國的罪人,那真是百死而莫贖了。

正是七上八下,難以決斷之際。營門處卻是塵土飛揚,不過一個時辰,自京師已經來了十幾撥的使者。

原來京城被圍後,平帝心中慌亂,除了以他自己的名義,連下詔書、金牌令箭,又以樞府,兵部,甚至宰相的名義,接連下令,連派使者,務必要令石重義立刻回師,全軍來救京師。

他害怕石重義畏怯遲延,便在詔書裡哀聲求告,言辭懇切,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讓他以宗室身份,務必要想到宗廟社稷之危,緊急回來援助。

“吾皇年輕,長於深宮阿保之手,終無開國皇帝之勇毅之風。”

王西平在心中暗歎,又看石重義的臉色神情,知道對方以皇帝詔書爲念,又覺得二十萬大軍未必就害怕銜尾而追的敵人,要行險一搏了。

“諸位將軍,立刻去召集部下,暗中準備,咱們一邊擊鼓射箭,一邊準備。待到今夜天黑時,暗中分批出營。待到明晨,也走出好遠,到時候以強兵勁卒殿後,敵人若追,合當讓他吃些厲害。”

衆將亦是覺得如此是最好的辦法,當即站起身來,向着石重義抱拳道:“末將等遵令。”

當此危難之時,各人心中又是慌亂,又是感奮,此時向着石重義行禮,竟有不少人流下淚來。

石重義看着各人走遠,又見自己親兵仍然站在他身邊,小心戒備,便苦笑道:“皇帝依靠信重於我,我便是要死,也得解了京師之圍再說,你們不必如此了。”

又見王西平矗立不動,便向他道:“王將軍,我也知道你擔心。不過當此局勢,什麼也說不得了。你趕緊下去,準備動身吧。”

王西平心中絕望,卻仍是不肯放過最後一絲希望,自己想了一回,便向石重義道:“大帥,末將的第一軍還稱的上是全軍精銳,不如遲走一天,爲大軍殿後,如何?”

石重義知道他擔心大軍崩潰,也是一片苦心。他的第一軍也確實是精銳,當此之時,用來殿後也是最好的選擇。

當下點頭向他道:“好的,此事便依了你了。不過一日之後,你需加緊行軍,追上主隊。”

王西平點頭答允此事,便即離去準備。

這一日午後,全營二十餘萬楚軍已經全然得知此事。此次楚軍的主力,大半都是來自京城的禁軍,少數除了南來的勤王兵馬外,也是京師附近的鎮兵。此時聽得後院起火,擔心家人父母,不免慌張失措。當下合營鼓譟,要求立刻回兵。好在衆將得了命令,安撫軍心,準備撤回,連番勸導之下,軍心方纔少許穩固。

待到黃昏之後,王西平的第一軍卻是回到陳前,擊鼓叫罵,一如往日。其實他軍中也是人心不穩,擔任這樣的任務,極不情願。若不是王西平威望極高,又言明大軍非有殿後不可,這些軍人也一定會鼓譟譁變不可。

至夜,楚軍開始分批撤出,一路向南。初時尚且隊例嚴整,待到後來,因爲天黑暗夜,加上軍心不穩,不免隊列散亂,難以支持。

王西平騎馬跟隨大隊,藉着微弱的月光觀察良久,只覺得憂心如焚。以這樣的亂軍和士氣,只要敵軍一個衝擊,這二十萬人只怕就成了漫山遍野的羊羣,任敵宰割了。

他心中暗下決心,要在這裡不止一日。最少也要堅守三天,爲大軍爭取時間。

一邊想,一邊卻是難以支持衰弱之極的身體。待到黎明時分,委實支持不住,終於朦朧睡去。

這一覺卻是睡了半個時辰不到,待旭日升起,天光大亮時,他的親兵卻是急忙將他喚醒。

“這個張守仁,竟是如此狠辣。”

他一邊連聲咳嗽,一邊翻身上馬,急馳到陣前。待注目一看,卻見對面敵營營門大開,黑壓壓的飛龍軍人,正是魚貫而出。

他慘然一笑,輕聲道:“他安排的計謀,他自己也自然是清楚的很。我軍的行動,如何能瞞的過他。”

片刻功夫過後,卻見對面軍中奔來一個揹負白旗的軍官,離的近了,他仔細一看,卻見那軍官胸前鐵牌上有一枚黃月的半月,便知道是一個校官。

因吩咐自己的親兵中軍,向他令道:“你去,問問他過來是何用意。”

那中軍得令,立刻打馬向前,迎上對面來人,在馬上一番問答後,便返回向他稟報道:“將軍,那人說,他們飛龍軍的大帥,想在陣中約見將軍。”

不待王西平做答,他便氣鼓鼓的說道:“敵人如此奸滑,不是好漢子。現下約見將軍,還不知道打的什麼主意,請將軍千萬不前去。”

這中軍甚得王西平的寵愛,又不過是十七八歲年紀,是以說話直率,並不隱諱。

王西平微微一笑,向他道:“爲上將者,用謀不用勇。張守仁用謀如神,你原該佩服他,並不要罵他。”

見中軍發急,他又道:“別的事也罷了,這種陣前約見的事,他不會用什麼計謀。日後傳開去了,對他的名聲不利,魏王不會這麼做的。”

說罷,嚴令自己的親兵不可跟來,只是自己打馬向前,往兩軍陣中而去。

待他奔出百步之後,對面陣中張守仁卻也打馬急馳而出,兩人對面驅馬而行,不過片刻功夫,便已經在兩軍陣中相遇。

王西平昨夜並沒有如何休息,心中又是惶急,身體原又極差,此時打馬奔行了片刻,已經是面色蒼白,頭暈止眩。待張守仁迎面而來時,卻正是陽光刺眼,他呆了片刻,讓過光線,又仔細看了張守仁片刻,方纔道:“你也瘦的多了。爲上位者,勞心費力,卻不比當年做小兵時健壯了。”

張守仁苦笑一聲,答道:“卻不曾想過,與你再次相遇,是這樣的場所,這樣的局面。”

王西平淡然道:“各國其國,各爲其謀,原本也說不得。”

張守仁懇切道:“王將軍,我知道你的爲人,絕不貪圖富貴。只是我今日所爲,卻也是爲了我漢人的江山,其中苦衷,你現下不知。待到了將來,必定就知道我所爲此事,絕不是爲了自己的尊榮富貴。”

王西平點頭道:“你不是那種野心極大,一心要做皇帝的人。以你今時今日的地位身份,若不是爲了抗禦蒙兀,絕不會如此。”

張守仁喜道:“原來將軍知我苦心,那可真是太好了。我知道京師被圍,石重義必退,而將軍你必定會自請殿後。與將軍對敵,實非我願,既然將軍知我苦衷,卻是省了很多麻煩。”

卻聽王西平答道:“世上的事,原本就是盡人事而聽天命。我雖然知道你本意爲何,卻並不能就此放手。大楚雖弱,也不一定就會亡於蒙兀之手。況且,就算是將來亡與蒙兀,卻也不能現下就亡於你之手。”

因見張守仁沉下臉去,他又輕聲道:“一朝興,一朝亡。現下的局勢,我也知無能爲力。不過,每一朝亡時,都要有忠臣義士,追隨舊朝而去。守仁,我便是那樣的人了。”

張守仁還要再勸,卻聽王西平厲聲道:“你若稍敬我之爲人,便不必再說。”

張守仁苦笑道:“我昨夜便已選定伏兵,在你們大軍動身之前,便已悄然與半途埋伏。人數雖然不多,不過當着半夜,人心慌亂時,只要稍有動靜,便是一潰千里。現下算來,大楚的二十萬大軍,已經四散奔逃。你的一萬多人,最多阻我半日,這麼多條人命,你又是何苦?”

“他們身爲大楚軍人,原本就該保家衛國,身死疆場。男兒大丈夫,不一定要死在牀上,爲婦人憐!”

張守仁輕輕點頭,終於答道:“好吧,那便成全了你。”

王西平再不肯回頭,只沉聲答道:“莫殺降兵。此地與北方不同,收拾心人,最爲要緊。再有,莫要以爲你飛龍軍強,就與蒙兀人硬打。你若得大楚全境,五年後,以六十萬大軍,依強弩硬弓,誓師北伐,可摧枯拉朽,將蒙兀人滅族。若是隻得江南半壁,需得先克關陝,得四川,然後積蓄實力,多練水師。以十年爲期,先守而後攻,方能克全功。”

張守仁只覺雙眼含淚,心中難捨之極,卻也知道無法勸得眼前這個漢子回頭,只得答道:“是,一切依你所言,你放心吧。”

眼見王西平漸漸離去,回到自己陣中。隱約間,卻聽得他唱道:“身既死矣,歸葬山陽。山何巍巍,天何蒼蒼。

山有木兮國有殤。魂兮歸來,以瞻家邦。

身既歿矣,歸葬山阿。人生苦短,歲月蹉跎。

生有命兮死無何。魂兮歸來,以瞻山河。

身既沒矣,歸葬山麓。天何高高,風何肅肅。

執干戈兮靈旗矗。魂兮歸來,永守親族。”

歌聲遠遠傳來,蒼涼低沉,還夾雜着幾聲低咳。張守仁心中明白,此戰過後,這個當年微笑着在襄城統制府內說話的和藹將軍,將再也難以相見,無法交談。

他狠了狠心,遲疑良久,方纔揮手道:“傳令,全軍進攻!”

至夜,這一戰已經結束。唯有伏屍數裡,血流成河。楚軍當着數倍強敵,竟是死戰不退,鮮有逃者。就是大局已定,必將敗亡時,也是無人肯降,一直力戰而死。若不是飛龍軍盔甲精良,精練合戰搏擊之法,必定也會死傷慘重。

戰後,張守仁命人尋得王西平的屍首,精心包斂,命人送回大楚京師,卻也只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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