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幾歲的人此時正趴在她的桌前吃着點心,沒大沒小的樣兒,真不像是個親王。
“我可是看着你長大的,越大越沒規矩是吧。”此時園子裡氣候正好,簡直是舒爽怡人極了。她筆下是幅依着記憶臨摹的董源的岸溪圖,這幅畫,她也就匆匆掃過幾眼,橫豎今兒無事,也就在這屋子裡描摹字畫打發時間了。
允禮纔不介意她這般的嫌棄,伸手從袖中摸出一個小錦盒:“前幾日聽說姐姐病着,得了好東西都不能給姐姐拿來。”
靜慈頓筆擡頭,打開盒子,裡面端端放着一顆翡翠磨成的珠子。倒也不是什麼稀奇玩意兒,只是乍看上去,這樣的成色與慣來在宮中見到的不同。就這麼一顆珠子,比鴿子蛋稍小些,卻是正八經的紫色。
“這麼好的東西,給清靈留着多好,我又不喜歡。”這小子,太不會持家。
“這個顏色襯姐姐,我這纔給姐姐拿了來。這顆珠子打磨工藝甚好,姐姐可以讓造辦處把它串到念珠裡,手感肯定不錯。”允禮倒是有心,連這顆珠子的去處都想好了。
“好。”她笑着應下,接着畫她筆下的那幅畫。
允禮依舊倚着桌子吃着點心,順便看着案前這個把他從小帶大的女子。年歲漸長,又是在園子裡,她真的是連宮中這些規矩都懶得去理會。只站在那裡低頭畫畫,長長的髮絲被順着支起的窗子進來的微風一吹,落在桌案上,雖已不是曾經墨般的顏色,落在他眼裡還是很漂亮的。她已不再年輕,面頰不似他幼時記憶裡那般嫵媚明豔,卻多了份端莊和恬淡。經歷了世事紛擾,留下的,便是對萬事都不在意的釋然。不禁想起一個詞——母儀天下。想來,就算皇后在世,也不及她吧?
“在想什麼?”她的注意力全在筆下,只是聽到有人悉悉索索吃點心的聲音停下來了。悠悠擡起頭,正對上他的眸子:“看什麼呢?本宮臉上長花了?”
“姐姐在畫什麼?”允禮收了心思,像模像樣地去看她筆下的那幅畫。“母儀天下”這四個字,可是萬不能讓她知道,否則,又不知道該有多少事端。
“允
禮也學會跟姐姐藏心思了。”靜慈笑笑,卻並沒再往下追問,“回頭去庫裡挑幾幅自己喜歡的字畫,跟皇上說是我說的。”
“允禮就想要長姐案上的這幅。”允禮指了指桌案,她筆下的這幅畫連一半都沒畫好。
“那等回頭畫好了,我命人給你送去。”她轉而看向荷香,吩咐道:“去庫裡把那幅唐寅的畫拿來,再去茶房把我春天收的雨前龍井拿來。”
“每次來長姐這裡,走的時候都要拿一堆東西,長姐若總是這樣,允禮可是不敢再來了。”扶着她坐到梳妝鏡前,看着宮人爲她盤發,允禮老實地站在一旁。
“你難得來一趟,我這兒旁的沒有,就這些物件兒多,知道你跟清靈都喜歡。說白了也不過是些身外之物罷了,難道要白白地在庫裡發黴不成。”她本就不在意這些,可自從上次的圈禁之事後,胤禛願意把什麼都往她這兒送。寧壽宮的庫房放滿了就往園子裡放,弘曆每次來時也要尋些宮外的新奇玩意兒,久而久之,她也就只好隨了這父子二人。
“是皇兄和弘曆心疼長姐,擔心姐姐待着無聊罷了。”允禮知道她對這樣的行徑頗有微詞,卻也不敢多嘴,只低低笑道。
“你什麼時候去泰寧?聽說前陣子四哥還命格桑嘉措的父親進京了,還加封了輔國公。如今又聽說你要去泰寧……可是出了什麼事?”其實並沒有多認真地去梳這個頭髮,只是沒那麼亂了罷了。瞧着接過沁兒手中木梳上前來給自己梳頭髮的允禮,她有些擔憂地問道。巴蜀……印象裡不是什麼好地兒。
被擔憂的人卻一臉的輕鬆:“姐姐不用擔心的,畢竟是明年的事情。”佛家之事,皇兄想來是不放心別人去纔不得不派了自己。不過,反正他雖無數官銜在身說到底也不過是個閒人,能有機會出去走走也好。“姐姐以前不是很贊成我要多出去走走的嗎,怎麼現在……”
她擡手示意他不用再梳,轉過身來看着這個弟弟。比起當年縮在牆角的瘦弱少年,他如今倒真的是俊朗瀟灑了許多,難怪連洛谷都說,如今先皇所剩的諸多兒子中,十七爺好評最多。皇上慣來多疑,卻
反倒對這老十七格外開恩。想來,應是有她的緣故在。
“果親王府正福晉過世也有幾年了,如今你這府上只有清靈這一個側福晉。皇室宗親,位至親王,多少雙眼睛巴巴看着呢,你打算怎麼辦?”從妝盒中翻出三副翠綠的翡翠耳墜戴在耳上,瞥了眼手邊那顆紫翡的珠子,遞給荷香:“去讓造辦處看看能打個什麼出來,不要毀了它的原型。”
荷香領命退下,她的注意力又重新落到允禮身上:“依規矩,側福晉是不能晉封爲正福晉的,你府上的正福晉,可要續娶?”
允禮忙深行一禮:“姐姐知道的,允禮對女色沒那麼多愛好,有清靈在府中主持相關事務就夠了,允禮可不想爲着這種事情被困在府中不得脫身。”他還想有機會多在外面逛逛呢。
“一往而深。”她淡淡嘆了句,難爲這皇家能出這樣一個情種,她又能說什麼呢,“罷了。回頭再有這樣的事情,我去讓你皇兄攔下就是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允禮的情深,又何嘗不是在姐姐這裡學來的。”允禮一笑,從妝盒中選出一直髮簪要往她頭上別,卻被她擡手製止,回過頭來冷眼瞧着允禮:“這情深不深,可不能亂說。”
“是,是允禮說錯話了。”允禮笑着算是承認了錯誤,索性再不提這些事情。姐姐年輕時的那些秘事,他多少也是知道的。若不是因情深,她又何至於孤獨至今。寧肯孤獨一生,也絕不將就。有的時候他甚至懷疑,自己這一向習慣獨來獨往的姐姐,到底有沒有真的爲哪個男人動心過,還是說,真的是這一輩子都落在了四哥身上。
“上次你找來那個唱崑曲的戲班不錯,什麼時候再請進院子裡來吧,我想聽了。”這幾天,她總想着以前在牡丹臺上滿眼的牡丹前一曲咿咿呀呀的崑曲。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愛不知所終,倏忽而逝。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恨不知所蹤,一笑而泯。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