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是覺得,如今粘杆處已經沒什麼作用了嗎?”已入了夏,圓明園河畔垂柳下稍稍還帶着些涼意。她身上是一身月白色的夏季常服,一臉憂容地坐在樹下往湖裡投魚糧。洛谷手裡也拿了把魚糧,只不過自己卻是一點兒也沒投,全被她順手扔進了湖裡。
瞧着湖中那一尾尾錦鯉爭先恐後地張着脣搶食兒,她卻一點兒往日的好心情都沒有了。只微微嘆了口氣:“我總覺得,我們是在作孽。這樣一個組織,只怕留到最後會是個禍害。”
“有公主管教着,那羣小子怎麼敢成禍害。”洛谷一揮手,手中的魚食盡數散落在湖中,“若真是會出什麼事端,只需公主一句話,這些人又有誰敢忤逆。”
靜慈當然明白,他說這番話是爲了寬慰自己,只是,她可沒那麼樂觀:“可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呢?”
“公主……”洛谷心中一驚,三十年,她很少像現在這麼悲觀。可自從皇上登基,她這樣的悲觀是一日比一日更深。十五年,她當年那麼不怕死不怕苦難,如今卻單單怕了先帝口中所謂的”十五年”。作爲奴才,他如今卻無力再爲她分憂,只能恨自己無能。
正說着,一隻飛鴿安落於洛谷腳下,解開來看了眼,洛谷嘆了口氣:“主子現在一時三刻也別再爲粘杆處的前途擔憂了,終究眼下還是要用得着它的。”
靜慈回過頭來看了眼,道:“既然如此,那就去景山吧。小十四想要個結局,我也想給他個了斷。”
景山壽皇殿中,允禵氣勢洶洶地看着面無表情眼中沒有絲毫情緒走路沒有半點聲音,彷彿飄一樣到了他跟前的靜慈:“我回京之情,傳言都說老四心狠。如今我瞧着,你心狠手辣的程度真是不在老四之下。八哥是你圈禁的吧?九哥被扣在保定也是你命人乾的吧?若只是如此也就罷了,你好讓他們改了名字。靜慈,老四是你哥哥,八哥九哥也是你哥哥,在你小時候,他們也並沒虧待過你。除了十三哥那一件事兒,他們又有哪裡對不起你了?”
“十四爺這話說得未免也太不分青紅皁白了……”洛谷眉頭一皺,開口就想爲她申辯,卻被她一手攔住,道:“只這一件事也就夠了。我早就說過
,但凡擋了我路的人,都要付出代價。更何況,他們還要爲了一個位置傷了老十三。你們一個個都活的好好的,可十三呢?你看他現在活的可有哪一日是好的。”
允禵一陣冷笑:“如今這天下是老四的,老十三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就算是偶感有疾又能怎樣?比起我們這一個個被貶被關,他還有什麼不滿足。”
她目光中有些許失神:“不滿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們這些人……最想遠離朝廷最想遊走江湖四處遊歷的就是他。可如今呢?莫要說江湖遊歷,就算是騎馬都費盡。我倒寧願他是以前的那個閒王,而不像現在這樣。”
靜慈,皇十四女,與他同歲,他卻年年歲歲稱她爲姐姐。可就是這樣一位姐姐,他卻從未覺得自己與她真的親近過,如今,更覺疏遠:“胤禛如今把曾經幫他登基稱帝的左膀右臂殺得殺罰的罰,如今又要拿我們這些兄弟下手了?弒兄殺弟,這樣的事兒我是該算在胤禛身上,還是算在你頭上?還是說,這事兒本就是你們兩人的傑作?”
“他的我的,在你眼裡有什麼區別嗎?”站了許久,洛谷不知從哪兒尋出個圓凳攙她坐下,她看着不遠處那棵明朝末帝上吊自殺的歪脖子樹,覺得這時日過的真快,只幾個春秋間,這棵樹就已歷經了兩個朝代。”弒兄殺弟……”她口中喃喃重複了遍這四個字,“你覺得,四哥會在意這個嗎?”
“他不在意,你卻替他在意着。”允禵笑道。這一點他太清楚了。眼前這個十四公主,可以不要自己的清白名譽,可以不要自己的前途後果,可胤禛的名聲,她卻看得比命還重。果然是胤禛一手教導出來的好妹妹,只可惜,這樣的奇女子,從一開始就不是握在八哥手上的。
就這樣被他猜出了心思,靜慈倒也不覺得有什麼。兄妹情深,從始至終也就不過如是了,不過漸漸的,她也沒有以前那麼在乎了,因爲她清楚,她越是這般在乎,看在別人眼裡,就是可以用來制衡四哥的一個把柄。她纔不要把任何把柄留在別人手裡。她的四哥,就應該是那個高高在上不畏任何事端的帝王,而不是要整日爲她一人操碎心的兄長。
半晌,她淡淡開了口:“你們都說,這
麼多兄弟姐妹中,我與他最像。你們當年說這話的時候就應該清楚,他所不在乎的事情,我也可以漸漸不在乎。不就是個千古罵名嗎?史書上不僅會記上這一筆,也會把這幾十年來的樁樁件件記得清清楚楚,到底是不是我們弒兄殺弟了,有的是舌頭可以在後世評說,又哪裡缺你一個?”
允禵一怔,從未想過這樣冷言冷語的話能從她口中說出來。她果然是變了,如今連胤禛的名聲都可以不在乎了。歲月這把刀,把她磨礪地連最後一點兒軟肋都沒有了嗎?還是說,這麼多年過去了,她早已找到了更好的可以保護身邊人的方法,就是對最在乎的一切開始漸漸不在乎?女人……果然在經歷了種種是非後可以可怕到另一個程度。
她幾時走的,允禵並不知道,只在渾渾噩噩間反覆掂量着她口中的那個不在乎。成大事者,必要有的冷面冷心鐵石心腸,她可真的是一點兒也不差。若是換個朝代,想必,這天下都能是她的了。
她恍恍惚惚地離開了壽皇殿,見着神武門越來越近了,才疏忽間想起——其實,她也是在乎的啊。
“洛谷……有多少人的命……葬送在我手裡了。”低頭看着自己這雙手,她不敢相信,自己這麼多年來,乾的都是些什麼勾當。
“主子莫不是真的把他那些混話都聽了去?”洛谷一驚,看着她搖搖欲墜的身子心說不好,伸手欲扶卻又聽她說:“弒兄殺弟……回想起來,我還真的是做了很多錯事。”
“怎麼能說是錯了呢?當年他們不也是沒想過留餘地嗎?當年是什麼境地,外人看不明白,公主身在局中怎麼也糊塗了?我們若不那般,便只有被人拿捏的命運了,不要說八爺九爺,就連當年的太子,不也以爲公主是顆可以隨便被人拿捏的棋子嗎?”這就是事實。事實就是,所有人都見她在先帝身邊得寵,都想借她得到外界更多的支持,可謂無所不用其極。而她,只不過是耍了些手段花了些心思,選擇了從來一心只爲她好的四爺而已。她又有什麼錯?論起過錯,錯的也不過是不饒人的命運而已。什麼弒兄殺弟,在他洛谷看來,那不過是想在她腦袋上扣上一頂讓她從此日日自責的帽子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