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公公這麼急匆匆的可是出了什麼事?”乾清宮外,靜慈正等着康熙召見完大臣傳她進去,就看見顧問行急匆匆地不知從何處趕來。
顧問行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整個秋天都隨着他這聲嘆息變得更加肅煞。”永壽宮主子歿了。皇上這些日子身子本就不好,公主說,該怎麼辦啊……”他嘆息着說道。靜慈卻是被驚的愣怔在原地。良妃死了?怎麼可能!
“公主……公主?”顧問行見她沒有反應,不禁多問了幾聲。這事兒,稟報是肯定要稟報的,可是……怎麼稟報啊?總得有個人拿個主意吧?
“小安子。”聽到顧問行叫自己,她轉身吩咐乾清宮的小太監小安子:“皇阿瑪若是傳我,就說我去更衣,去去就來。”說罷,也不理會顧問行在後面想叫又不敢大聲叫的聲音,徑直奔着西六宮中的永壽宮去了。
永壽宮中是一片嗚咽聲。她趕到時,就見到宜妃坐在牀榻上抹眼淚,地上,烏壓壓跪了一地侍從。她搖了搖頭,輕聲進屋,這些人,哭的到底是良妃,還是哭自己的命運?她不知道。
宜妃郭絡羅氏嗚咽着吩咐宮人去操辦良妃的後事,回過頭來見她愣怔地站在那裡,道:“好丫頭,難爲你還能惦記着她。”
靜慈微一福身權當行禮,默然道:“兒時良娘娘待靜兒不薄,靜兒不敢忘。”
宜妃轉身瞧着牀上已沒了氣息的人,嘆了口氣:“這些年,還有幾人能記得她。”她受封爲妃時間早,眼見着覺禪氏從一個辛者庫奴才漸漸受寵,終成了良妃。從始至終,她看到的不是一個寵妃得寵的一生,而是一個單純的女子因曾受寵而跌宕起伏的心酸一生。這樣的人生,在宮中的每個人都有,卻只有錦瑟活的這麼悽苦。
“錦瑟着一輩子,活得比誰都累。所有人都以爲,她不爭寵,也從不爲自己的兒子操心什麼。可是,她是心裡苦啊。”如今,宜妃也不在乎眼前這女子是自己的小輩了,似乎是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訴說的人,滔滔不絕地說着。
她安靜地聽着,直到宜妃說完,才喃喃吐出兩個字:“錦瑟?”
宜妃點了點頭:“錦瑟。是皇上給取的名字……”看着眼前這與孝懿皇后太相像的面孔,她真有點兒恍如隔世的感覺。
靜慈當然沒想到,也不可能想到。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皇阿瑪竟會爲一個女子取這樣的名字。曾經是有怎樣的用情至深,纔會去取這樣的名字。
“這些話,也就只能同你說說了。你只需記在心裡爛在肚子裡就好。這裡的事情……你還小,不用你操心。交給我們操辦就是了,你有這份心就好了。”說罷
,她擺手示意靜慈可以離開。永壽宮是離養心殿最近的宮殿,離乾清宮的距離自然也是不遠。可是,這麼多年,自敏妃死後,永壽宮便真的不再被皇上過問。她不明白爲什麼,卻又不敢多問。
靜慈告辭離開,遠遠地瞧見胤禩已邁過了咸和右門,想了想,轉身避開,向着純佑門方向去了。這樣的日子,不想因着什麼事與他起爭執了。宮外折騰的已經是夠了,她早說過,那樣的紛爭,她不想帶進後宮來。
跨過螽斯門,一路過崇禧門,走過翊坤宮門徑直走向廣生右門。本象徵着皇權至上的紅色宮牆此時在斜陽的照射下映出個斜斜的陰影,似是隔出陰陽兩界,帶着絲絲的清冷。她從不喜歡這個皇宮,紅牆黃瓦無一不是訴說着幾百年來無數的悲喜和勾心鬥角。可是,她自知無力去改變一切,唯一能做的,便只剩下適應。
爲了避開胤禩,繞路從隆福門上三大殿,註定是要耽誤些時間。顧問行見着她從乾清宮後繞過來,雖有些奇怪,卻並沒多問什麼,只道:“公主進去吧,大人們已經離開有一陣子了。”
她頷首,深吸了口氣,悄步進入殿中。
“小安子說,你已去過永壽宮了?”偏殿的書房中,玄燁聽到她的腳步聲,面無表情地問道。
她自知瞞不過,只得點了點頭,聲若蚊蠅地答了聲:“嗯……”
玄燁嘆了口氣,怔了許久,久到靜慈以爲這個話題已然結束,卻聽他說:“也好,代我送送她。這一世,終究是我欠她太多。”
她站在阿瑪面前,一時三刻地不知該答些什麼了。一代帝王,從來都是天下人欠了他,怎麼可能還有他欠旁人的。而這虧欠,是有多深,竟深到一輩子。她看着自己的父親。這紫禁城中,他坐擁三宮六院,外人說他有佳麗三千,子孫無數。她長於承乾宮中,安布位及貴妃,掌管後宮。一直以來,她都理所應當地,自己的額莫和安布纔是阿瑪最愛之人。可是,如今他這句”這一世”,竟讓她開始懷疑了……那個死去的良妃,被阿瑪喚作錦瑟的女子,到底在他的心裡有多重。
“阿瑪……”她喃喃開口。已有很多年,她不曾這樣喚他。曾經的父女親情間,已隔了太多的權衡利弊和權勢較量。
玄燁擡起頭,眸中有些許閃爍,卻也只是些許,一閃即逝。以手輕拍坐下的龍椅,他擡手喚她過來。她走至近前,康熙卻已起身,拉着她在殿正中的那把龍椅上坐下。她微驚,看着康熙不容置疑的表情,竟覺得心驚膽戰。這把龍椅,外面多少人在爭着搶着,今兒卻被她坐了上來。
既然已被康熙拉着坐下,她倒也沒再反抗。心中雖有些忐忑,但也只
是一時。高高在上的感覺,誰不喜歡?只可惜,古人有云,高處不勝寒。
“順着這宮門往外看,你看到的是什麼。”玄燁也在她旁邊坐下。這把龍椅很大,很寬,他卻已在此孤獨地坐了許久。
看到了什麼?靜慈順着他的目光向外看去。黃琉璃瓦重檐廡殿頂的結構是宮闈建築中規格最高的。她進出乾清宮年歲雖久,卻從未從這個角度看過殿外。漢白玉的石基就在腳下。似乎是坐在整個皇宮之中的最高處,看什麼都是一清二楚的。乾清門就在不遠不近的眼前,恰值換值時間,兩批侍衛正在換值。鎏金銅亭在這個角度也能看得一清二楚,那是象徵着江山社稷的金亭子,圓形攢尖式的上層檐上安着鑄造古雅的寶頂,象徵着江山社稷掌握在皇帝之手。這是種無形的壓力和寂寞,而自己的阿瑪,卻頂着這樣的壓力數十年如一日。
她卻無法再回答康熙這個問題,卻斗膽問道:“這麼多年,阿瑪可曾寂寞。”
“高處不勝寒。你從來都懂的。”玄燁嘆了口氣。寂寞?這麼多年來,他的寂寞,又有幾個人能懂?他的兩位皇后,都去世了。他以爲自己克後,從此不再立後,可他的皇貴妃卻也去世了。如今,留在他身邊,懂他、又能同他說上幾句話的,便只有這個女兒了。
她不敢去問自己的皇父,所謂的愛與不愛,在一代帝王眼裡心裡,所謂的真心到底是怎樣。作爲帝王,他願意去信她,這是她的恩寵。而作爲皇族中的大家長,他願意去寵她,這便是她從小到大這麼多年來,最大的幸運。
“皇上,八阿哥求見。”宮門外,顧問行顫顫巍巍地說道。這都已過去一個時辰了,皇上和十四公主在殿內說了些什麼他無從得知,只是在這殿外,剛喪母的八皇子已經跪了些時辰了。
“兒臣告退。”她條件反射般站起身來,福身行禮,恭順地告退。能有這樣的幸運,與自己高高在上的阿瑪如此這般的長聊已是難得,她並不奢求別的。
玄燁並沒有攔她,瞧着她推開宮門出去。徑直進入視線的,是跪在殿前的老八。”你想要什麼,阿瑪清楚。只一點……不要太貪心。”行至宮門口,靜慈聽着這句話輕飄飄地傳進自己耳中。不敢去懷疑是不是自己幻聽了。這句話,似是斥責,卻又帶着一絲寵愛和不忍。她太早學會隱藏自己的思緒,只微微頓了腳步,聲線中沒有一絲顫抖:“靜兒要的,從來都是靠着阿瑪這棵大樹好乘涼。”她的視線對上殿外胤禩閃着淚光的眼眸。老八太聰明,卻不知道聰明反被聰明誤的道理。如今良妃一死,只怕他心中最後那點兒柔軟都沒有了,以後的老八,自己更需處處小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