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事總算是忙完,左右無人又有閒,承乾宮的宮人人人有事可忙,只有洛谷無事可做,躊躇許久,開口道:“也過去了這些年了,當年主子出了那麼大的事奴才卻不在場,事後主子又什麼都不肯說……現在主子肯說了嗎?”
坐在炕上正拿着小爐烹茶的靜慈聞他此言卻笑了,搖了搖頭道:“怨本宮,這麼多年沒跟你講過,是不是害的你這麼多年也沒安生過?”
“主子不說定是有主子的道理,奴才不敢多心。”洛谷話是這般說,眼神中卻帶着堅持要追問到底的堅定。
爐上水已煮沸,她擇了些茶葉放入杯中,滾入沸水:“過了這麼多年,確實也沒什麼不能說的了。只不過,本宮想說的,怕是你也都知道了,我只問你,這麼件事兒,你怎麼想?”
“當年皇上把此事壓得很緊,幾乎是密不透風,只是沒過多久太子就被廢了。奴才思來想去,除了覺得這前後事態發生的太快了,想不出什麼。”洛谷低頭想了想,有些喪氣。論起來,在那麼多大內侍衛中,他的資質不算差,就算是放在皇上身邊也是富富有餘,可因他自幼跟隨公主,皇上便從未將自己要到君側,只叫他安然侍奉公主。可是他怎麼覺得,在公主身邊這麼多年,公主的變化是越來越大,自己卻一點兒長進都沒有?”是奴才愚鈍。”
“不過是受了些小傷,你們一個個的,不要天天這個樣子。”她覺得有些好笑,這些年,看着身邊這些貼身侍從一個個將她像寶貝一樣供着,還真有些不習慣。
洛谷避開她的眼睛,目光如箭般死死盯着她的左肩,半晌,抿着嘴脣不甘心地說道:“當年主子這雙手,是舞得動劍拉得了弓的手。如今呢?主子一到換季便是一身病痛,不要是開弓拉箭,只怕是連擡只胳膊都費勁了吧?”
“洛谷……”她看着承乾宮中的那棵梨樹,梨花下站着神采奕奕的少年,分明是想上前來,去很有眼色的繞過了這側殿,想着佟貴妃的去處去了。她收回目光,面上的笑容溫和如玉:“你十五歲那年被皇阿瑪欽點侍奉在本宮身側,如今二十年有餘。你應該知道,從來,本宮就不是個人人喜歡的公主。所以……受了傷又算什麼呢。”京中皇室貴胄人人都是要尋到安穩的大樹的,人人都知她自幼與四哥關係最好,可偏偏皇四子在這麼多皇子中是最不招人待見的,於是,想來如今的京中,她早沒幼時那麼受人歡迎了。
“主子以後,在上街可
一定要帶上奴才。”錦衣的侍衛有些死皮賴臉地求着她,“還有,以前主子是爲了方便纔會女扮男裝陪四爺出門,哪怕是扮個尋常人家的富貴小姐也好啊。這樣,也犯不着像個小廝一樣去爲四爺擋那一劍。”當時的事態太緊急,事後他從趕馬的小廝說,是自家這位主子先覺察出了周遭的異樣,一個肩部衝上去擋住了那一劍。公主傷到的是肩膀,照着高度來看,若是當真刺到四爺身上,那便是直刺心臟了。公主,這是救了四爺一命。
“胤禮,站在那裡做什麼?過來。”看着連向佟貴妃請安都請過的胤禮遠遠地站在那裡,她笑着招了招手。
“胤禮瞧着姐姐在同洛谷哥哥說話,以爲是有要事,所以纔沒敢上前的。”瞧着她向自己招手,胤禮一路小跑地上前來。
靜慈白了他一眼,隔着窗子招手示意他進到殿中來。一面道:“多大的人了,還這麼不穩重。”二十出頭的人,看上去卻仍像個小孩子一般。她又是都在想,當年自己把七八歲的他帶到承乾宮中,一心將他教導成一個只在乎詩書禮儀、風月美景的皇子,有意無意地教導他要學會藏拙、內斂,到底是對是錯。
“連姐姐的沉穩都是做給旁人看得,胤禮從沒見姐姐在四哥十三哥面前有多穩重。怎麼,許州官放火,難道姐姐還不許百姓點燈不成?”他邁步進殿,在她對面的榻上坐下,大咧咧地說着。洛谷立在檐下忍不住偷笑,悄無聲息地退到了遠處。
胤禮張望着侍衛安靜離開的影子,想起許久之前姐姐所謂的”累世無封”,雖並不怎麼在乎這等名位,整日裡住在宮中也沒什麼不好,卻仍有些灰心:“姐姐……胤禮這一世難道就這樣了嗎?”這些年來他所讀的詩書不少,自是知道很多的能人志士都是藏拙於胸,或是不爲朝廷在意。可那些人,都是少年不凡之人,反觀自己,難免有些灰心,他並不覺得自己身上有什麼不凡之處啊。
女子眸中的神色由溫和化作幾分瞭然,笑道:“怎麼?當年那個告訴我說不在意的小十七哪裡去了?灰心了?”
“姐姐以前說過,四哥二十歲被封爲貝勒,八哥胤禩十七歲被封爲貝勒。可如今胤禮都二十有一了,卻仍只是個不爲人知的皇子。”擡手抿茶,他這些年難免多了幾分抱怨:“胤禮自幼受姐姐照顧,只恨自己不在高位,什麼事情都幫不上姐姐。”
“縱使你在高位,又打算幫我什麼?”她笑着輕點少年的鼻尖,“你瞧
,你四哥如今身爲雍親王,還不也是那樣。他該做什麼做什麼,我該做什麼做什麼。這纔是最聰明的做法,不爲任何人、任何情感所累,纔是成大事者該有的氣度。這一點,我不比四哥,所以,你要多跟你四哥學學。”
少年卻是抿嘴,不以爲然:“四哥的面無表情幾乎是孃胎裡帶出來的,姐姐又不是不知道,瞧瞧德娘娘的臉色,再瞧瞧四哥,說什麼母子情分不深,但到底是親生的,簡直就是同樣的冷臉。”他咂舌。皇子中他雖不是什麼出挑之人,但在京城公子哥口中是因性情溫和而有些名氣的,到底在這位姐姐眼裡,他與四哥有什麼可比性?
“來扶我一下。”坐的有些就了,窗縫中有風吹進來,吹得她胳膊有些動彈不得。胤禮小心翼翼地將她扶起來往羅漢榻上移步:“分明四哥有爲姐姐準備更好的去處,姐姐爲何還偏要在宮裡累心。”
“你去把櫃中的盒子拿過來。”她坐在榻上,指了指不遠處一個平日裡放閒雜衣物的箱子。
胤禮打開箱子,看到的與其說是個盒子,不如說是個扁平的匣子。恭敬地雙手奉到她眼前,見她打開來,裡面竟端放着明黃色的冊封冊文。皇阿瑪在位五十七年,頒下的詔書冊文不少,可是,他從不記得姐姐有被冊封過,難道是孝懿皇后當年的冊封文?不對啊,孝懿皇后被冊封爲後時姐姐還只是個一歲的孩子,能知道什麼。
她似是在回首一樁往事,過了片刻才道:“這是我週歲時,皇阿瑪爲了給額莫沖喜,特賜予我的冊封詔文,冊封我爲固倫公主。有等級無封號,故不被記入皇室玉碟之中。但是,胤禮,在其位,某其職,我既揹負‘固倫’二字三十餘載,皇阿瑪又始終將我留在宮中,那麼,縱使再苦再累,我也要做好這個天下的公主。”
胤禮此時倒是懂了。一直以來,他都當姐姐是天生睿智,愛好就是跟在皇阿瑪身邊靜賞朝堂江湖的風雲變幻,順便玩弄權術。如今看來,這位把自己帶大的姐姐,並不是爲了自身的愛好而留在皇阿瑪身邊,而是她一直,把自己當做一個真正爲了皇父的江山寧肯舍掉一切的公主。
“想明白了?”纖細的手指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她的笑容如若清風一般。其實都是些陳年往事了,一件件堆積下來,如今回過頭來再看,她竟都沒發現,原來已經堆了這麼多。歲月,何止是匆匆催人老,還在一道道老去的皺紋上留下了史籍般厚重的往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