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小梅住的間是大病房, 一共擺了八張牀。
每個牀位都有人陪護, 生活用品堆堆擠擠擺得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俞晶晶走進去, 看到鄰近幾張牀的病人裸露着佈滿斑點的四肢,身上只用薄單蓋着, 掩住重要部位。
因爲每個人多少都有皮膚潰爛的情況,空氣中瀰漫着很難聞的味道, 疼痛難熬,呻吟聲接連響起, 幾乎沒有停歇的時候。
中間牀鋪的嚴小梅, 是這間病房中最例外的一個。
她身上套着件薄被心, 肩背大面積露在外面,一雙腿蜷着,腳趾因喜悅做着靈活動作。
原先那些散佈在上肢和背頸的斑痕, 已了淡化了不少, 只有少量頑固的那些,有一點點潰破的情況。
她還是病着,症狀卻極其輕微, 跟其他人比起來,真是天上地下。
精神狀態也很能說明問題, 嚴小梅看俞晶晶來了,咧嘴笑得高興,在一羣愁眉苦臉的病友中,顯得分外陽光。
“姐姐,你來這個醫院上班了嗎?今天是來幫我看病的嗎?”
“不是。”
俞晶晶看着她, “你已經好很多了。”
“沒有全好,還是得治。不過我藥用得少,錢也花得少,媽媽說我給她省了很多。”嚴小梅殷勤地指指凳子,“你坐。”
看看時間還早,俞晶晶就坐了下來,嚴小梅拉開抽屜,裡面有個塑料袋,裝着幾個幹了水氣的蘋果。
“我削給你吃。”她一臉垂涎地抓出個最大的。
“我不吃。”
嚴小梅臉垮下來,“你吃一半好不好?媽媽說這是招待客人的,有人來了才能吃,吃不完剩的,我纔可以吃一點。”
“那我來削。”俞晶晶接過蘋果和水果刀,笨拙地開始削皮。
嚴小梅很有點瞧不中俞晶晶的手藝,不是心疼她皮削厚了,就是怪她動作慢。
俞晶晶發現削水果很能練習手指靈活度,也不管嚴小梅催促,低頭削得認真仔細。
周嫂端着洗衣盆從外面進來,看到俞晶晶坐在牀邊,一臉訝異。
“你怎麼來了?”
“來醫院有事,正好路過這邊。”
俞晶晶把削得滴溜溜圓的大蘋果遞給嚴小梅,她抱着就準備啃,被周嫂一把搶過來。
“怎麼好意思讓姐姐削,這麼饞嘴,還自己吃!”
“那一人一半。”嚴小梅眼睛在蘋果上拔不出來。
“我不吃,都給她。”
嚴小梅獨得一個蘋果,吃得有滋有味。
周嫂找回俞晶晶這麼個最佳聽衆,忍不住從零開始倒苦水。
嚴小梅得的是一種比較罕見,與免疫力缺陷有關的皮膚病。
說是罕見,其實得這種病的人也不在少數,只是有人症狀不明顯,偶爾體質下降身上長些紅斑,等強健起來,就會自動恢復。
不能靠自身抵抗力痊癒的,症狀就會一直持續發生。
嚴重時生出的斑塊又癢又疼,摳破還會連帶影響其他好的皮膚。
這種免疫性的皮膚病,就目前醫學上來說,幾乎是不可治癒的。
若是能斷根,周嫂咬緊牙關,就算是賣血也要攢出筆錢幫她治到底。
可這病就是斷不了,治了還是會反覆。
男人撐不住走了,她就自己扛,老家房子賣了,錢扔到醫院跟扔到水裡一樣。
家底被一點點掏空後,周嫂只能無奈放棄,帶着孩子來城市賺錢艱難生活。
身體好的時候,皮膚上的斑塊不是很明顯,走出去不會引起旁人異樣眼光,周嫂就會想着讓嚴小梅去讀書,做個正常孩子。
但好也就好幾天,接下來就又反覆生黑紅斑疹,爛、癢止不住地想撓,不管是誰看到了,都不會相信這種東西不傳染,掩鼻避得老遠。
所以小梅一直都呆在地下室,連出去玩的自由都沒有。
“你看,住這間病房的都是……”周嫂壓低聲音,“發病了在家壓不住,只能到醫院打針。住一個星期要沒好,就得上用貴价藥,隨隨便便幾千上萬塊就沒了,簡直是喝血。”
俞晶晶轉頭,看看四周牀位上哼哼唧唧的病人,似乎能感覺到他們的無奈。
“我原本不信佛的,但是菩薩真的靈!那天出去交貨,碰到有個人送菩薩,說請回去能保家人康健,宅院平安。我就花五十塊請了一個。”
周嫂小心翼翼拉開抽屜,露出裡面指頭高矮,塗了層金粉的石膏菩薩像。
這東西一看就做得粗劣,只能大致從形模上看出點意思,周嫂不說是菩薩像,看成喜羊羊也是可以的。
俞晶晶沒出過社會,一年多呆在單純的學校環境裡,也沒經歷過什麼坑蒙拐騙的事。
可就是這樣不知世事,看到這麼一尊偷工減料的菩薩,她也知道周嫂被人騙了。
“你可別說不好,心誠則靈!”
雖然俞晶晶臉上沒什麼表情,但周嫂知道她肯定會對這菩薩提出質疑,就把話堵在前頭,免得她說什麼不敬的話。
“嗯。”俞晶晶配合點頭。
周嫂這種情況,找一個精神寄託也有好處。
“那幾天小梅一直不舒服,發低燒,成天睡了就不想醒。我請了這菩薩回家,她突然就燒得厲害了!”
周嫂小心地把抽屜關上,合手拜了拜,壓低聲音說:“當時把我嚇得,差點把菩薩又請出去。”
說請是好聽的,她只差沒把這破爛玩藝砸牆上。
“幸好當時什麼也顧不上,纔沒開罪菩薩。小梅燒得都抽抽了,嚇壞人!我就趕緊叫人幫着打120,把她送到醫院來了。”
說到這裡,周嫂臉上放出了光,“住了兩天,燒退下去,醫生重新做了檢查,都驚住了。你知道嗎?小梅的病好多了,真的是好多了!”
她說激動了,忍不住拿手指隔壁牀的病人。
“你看看,小梅以前嚴重的時候,比她還厲害!現在已經不會了,醫生說再發得狠,也不會起那麼深的斑疹,也不會疼不會癢了!這就夠了,我還求什麼呢?!”
隔壁牀的病人怒目以視,忍着身體疼痛,刷地拉上了隔簾。
周嫂看也不看那邊,只合掌向着抽屜裡的菩薩搖手,嘴裡唸唸有詞。
嚴小梅啃完蘋果,核也捨不得扔,放在嘴裡嘬。
看到周嫂又神神叨叨對着那個金人拜拜,忍不住撇嘴,“泥人又不能看病,它怎麼治得好我?姐姐就不一樣了,姐姐是醫生,她有藥水,可厲害了。”
“噓!可不能對着菩薩說這話。”周嫂狠剮她一眼。
對面九牀病人家屬從陽臺進來,手裡抱着一大堆乾衣服,攤在牀上一件件折。
周嫂看到了,一下跳起來。
“你先坐會兒,外頭空出來了,我晾衣服去。”
大病房擠了八個人帶家屬,小陽臺晾場總也不夠用,不瞅着機會掛上去,等兩分鐘位置就被別人佔了。
等周嫂抱着洗衣盆出去,嚴小梅衝俞晶晶招招手。
“姐姐,你上回給我塗的藥很好用。還有沒有,再幫我塗一點。”
她拉開背心,指着鎖骨上某個位置,“你看,以前這塊最大,現在都沒有了。”
俞晶晶看了一眼,曾塗過藥水的地方皮膚嫩滑,確實是一點斑痕都沒有。
嚴小梅的這個情況,她基本已可以確定是自己上回順手之舉造成的了。
營養劑調製的藥液,確實對人體有治癒作用。
只是個體差異大,病情不同,出現的反應和治療效果也不盡相同。
趙恆年紀稍長,身體更健壯,除了痛感強烈以外,沒有更過激的情況出現,但是需要更多的治療時間。
嚴小梅可能是年紀小,免疫力差,那麼一點點藥劑,就引發了高燒不退,昏迷幾天的情況。
俞晶晶猜得到藥會對她起作用,但只那幾滴,效果應該是微忽其微,沒想到竟會讓病情發生這麼大改變。
上次只用那一點,就好了大半,再用一次藥的話,應該是能痊癒的?
“用藥的話,可能又會發燒,難受。你也願意嗎?”俞晶晶想了想,問。
“當然願意了!只要我的病能好,不讓媽媽花錢,不進醫院!我還想上學,也想出去玩,好了我做什麼媽媽都不會管了。”嚴小梅笑嘻嘻地說。
“那我看看,這次用在哪兒比較好。”
俞晶晶伸手,拂開嚴小梅頸上碎髮。
周嫂晾完衣服出來,發現俞晶晶已經走了,竟有些可惜。
她還有好些話都沒說,難得有個人願意認真聽,脾氣又這麼好,要不是年紀相差太大,周嫂真是要跟她做朋友的。
俞晶晶走的那天,還留了一千塊給她,不是靠那些錢,嚴小梅坐救護車住院的費用都應不上急。
“姐姐要走怎麼不喊我?真不懂事。”周嫂不輕不重地拍了嚴小梅一下。
嚴小梅抱着被單已經快睡着了,被周嫂吵醒,眯着眼指指枕頭下,“媽媽,姐姐放了東西在這裡,你收着。”
她打了個哈欠,翻身又睡。
“哎呀,怎麼留了這麼多錢?!”周嫂翻出兩千塊鈔票,手都有點發抖。
住院這幾天,她原先一點存款都花光了,醫院一天催兩回,不是看她實在困難,早勸着出院了。
“姐姐說,我要是再發燒,就用這錢打針……”嚴小梅閉眼,喃喃出聲。
王大柱醫院的事了結後,俞晶晶開始早出晚歸,認真執行自己定好的工作計劃,再沒請過假。
忙碌的日子過得飛快,這段時間,俞晶晶在工地上掙了不少。
每天收的錢存到銀行,看到數字一點點上漲,心裡份外踏實。
晚上九點趙恆準時來工地接她下班。
回到民宿,俞晶晶幫他上藥,發現趙恆眼角眉梢掩不住的喜色。
“你不問問我今天爲什麼這麼高興嗎?“趙恆先忍不住開口。
“爲什麼?”
“我查分了,六百八十九!”
趙恆眉飛色舞,“你呢?”
俞晶晶手一定。
錢賺得太嗨,確實容易忘記一些雜事。
趙恆不提,她根本不記得到了要出分日子。
“你不會沒查分?昨天晚上三點就出了!我守了半晚上!你居然睡得着?!”
趙恆知道俞晶晶這個人有點遲鈍,卻沒想到她在這麼重要的事上也差根弦,真是皇帝不急不太監急。
“昨天不查,今天就查不到了嗎?”俞晶晶面上沒有一絲波瀾。
“怎麼會!”
“那現在查不是一樣嗎?你從這上面打開我看看。”
俞晶晶坐到趙恆身邊,點點他的大屏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