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鬼”看上去很親密,形影相隨,不即不離,邊走邊還卿卿我我地聊着啥,並且已經隱隱約約聽到了她們的聲音。
兩個“鬼”本來是跟自己相向而來的,腳步悠閒,信步而來。卻突然雙雙止步,就地迴轉,朝着相反的方向撒腿跑去。
杏花想到,她們一定突然間看到了自己,所以才撒丫子逃竄。
奶奶的!“鬼”還能被個大活人嚇成那個熊模樣?既然你怕我,那我何必再怕你?杏花想到這些,擡腳沒頭沒腦往前追趕。
追了一陣子,兩個背影果然清晰起來,看上去極其眼熟,但一時又記不起究竟是誰。
杏花的大腦隨着一起一落的腳步飛速旋轉着,搜索着,自問着:他們是誰……是誰……來這裡幹啥……爲啥要躲進那間“鬼屋”去……
搜腸刮肚地想着,杏花的腦海中恍然間就顯現出了之前透過狹小窗口看到的那一抹起起伏伏的亮白,內心豁然開朗……
杏花一個激靈,腳步戛然止住,氣喘吁吁地立在原地,思量起來:明明知道狼狽逃竄的是兩個活蹦亂跳的狗男女,幹嘛還要窮追不捨呢?
就算是追上了,又有啥意義呢?
連古人都說“抓賊容易,放賊難”,特別是這樣的淫賊,自己幹嘛還要去犯這個傻呢?真要是把他們給捉住了,又該如何去面對?不弄出個大花臉來纔怪呢,非尷尬個半死不行……
愛他娘個逼的是誰是誰,管自己屁事!重要的是現在知道他們是人不是鬼了,這就足以把之前的“鬼事”給推翻了,給顛覆了,再也用不着爲“鬼屋”的事兒提心吊膽、擔驚受怕了。
這算啥事兒,明明都是人在作祟,卻偏偏要把“賬”算計在人家那些無緣無故的“鬼”身上,算計來算計去,缺德的終歸還是人,而不是鬼。
有人說,現在的“人比鬼壞,鬼沒人壞”,看來一點都不假。
當天下午,杏花就僱了一輛三輪車,把爹孃接到了自己家裡,暫且讓小龍睡到自己房間,騰出地方來給姥姥姥爺。
第二天一大早,杏花就喊來了近親的幾個人,給他們分了工,有人去殯儀館取骨灰,有人去祖墳那邊撅壙造墳,另有一個人籌備香火用品等等。
事情進展得很順利,等一切完備後,杏花就對着爹孃說:“弟弟都已經這樣了,跟咱們在陽世的緣分也算是盡了,留戀也沒用,就別哭別鬧,讓他安安靜靜的入土爲安吧。”
爹孃倒也開明,呆在家裡默默摸了幾把眼淚,便由着杏花去了。
杏花強忍着內心的疼痛,貌似鎮靜自若地把弟弟埋入了土中,爲他在祖墳的邊上築起了一堆新土。
然後,再燒一些紙錢,放一掛鞭炮,就招呼着一起幫忙的人回家了。
剛剛轉身走了幾步,卻突然想起了啥,就返身回來,跪倒在弟弟的墳前,念告道:“王光良你瞅着,念着你膝下無兒無女,今天爲姐我給你磕三個響頭,也等於是爲你謝罪了,你可給我記好了,下輩子還我。”說完真的深彎腰,撅起屁
股,噗通噗通一連磕了三個響頭。
中午的時候,杏花置辦了一些菜餚酒飯,極盡熱情地宴請了前來幫忙的十幾號人。
酒足飯飽之後,親朋好友紛紛離去,杏花這才一屁股坐下來,長長噓了一口氣。
接下來要緊着辦的就是爹孃的住處了,不能再拖下去了,眼見着就要收麥子了,等李金剛回後可就沒了住處。
杏花所面臨的,是首先要把讓爹孃去住“鬼屋”的事告訴他們,這事有些撓頭,真怕他們一時難以接受。
但當她吞吞吐吐把大概意思流露給他們後,爹倒很坦然,呆着臉說:“住就住唄,沒啥怕的,有個遮風避雨的地就行了。”
可娘接受不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跟問一句:“啥,閨女,你說啥說啥?”
杏花就滿臉無奈地望着娘,說:“娘呀,我也是實在沒有辦法,四鄰里都打聽過了,一時找不到空房,也就村集體的那兩間小屋子了,這不……這不也是實在沒辦法嘛。”
娘一臉倉皇,呆呆地望着自家閨女,嘴脣翕動了老半天,才擠出一句:“那種地方咋住呢?”
“娘,也實在是沒啥可住的地方了,總比待在別人家村子裡強吧?”杏花開導娘說。
“那個屋子裡老鬧鬼,還不嚇死個人啊!”
“你親眼見過?還是親耳聽過?盡聽別人胡說八道,拿着來嚇唬自己!”爹不樂意了,板着臉衝着老伴大呼小叫起來。
娘哭喪着臉,嘟囔道:“都盛過那麼多死人,能不鬧鬼嘛,俺是沒見着,可有人見着了,還不止一個兩個呢……”
爹猛的甩掉手中的菸頭,霸氣地說:“別囉嗦了,就那幾間房子了!”
娘被嚇着了,沉着臉不敢再說話。
杏花就扯過娘乾瘦如柴的手,說:“娘,其實真的沒啥,人死如燈滅,都是活人在瞎折騰,誰見過鬼是啥樣子了?還不都是自己在嚇唬自己呀。村長說了,如果你們願意住過去,村裡出幾個工,過去幫着拾掇拾掇,你看咋樣?”
不等娘說話,爹就搶過了話頭,嚷道:“別囉嗦了,就這麼定了,白給房子都不住,傻呀!你這就去跟村長說一聲,趕緊把房子拾掇了,也好把那邊的東西拉過來。”
娘呆在一邊,不停地唉聲嘆氣。
杏花知道娘不情願,但也顧忌不了那麼多,急急火火去找黃順昌了。
黃順昌倒也麻利,招呼了留守在村裡的幾個壯勞力,用了不到一天的功夫就把屋子收拾停當了,不但徹徹底底掃除了,還幾乎把所有的牆皮都揭去了一層,最後又用白石灰厚厚的耍了一層。看上去幹乾淨淨,一塵不染,就像新蓋的房子一般。
爹孃搬進“鬼屋”那天清晨,風很大,颳了一夜還不歇氣,天亮的時候仍在呼呼大作,天被颳得湛藍湛藍,沒有一絲雲彩,僅剩的最後一顆星星孤零零掛在天邊,有氣無力地眨巴着眼睛。
幾聲狗叫也沒有了往日裡的狂囂,半截半截地傳出來,顫顫地迴盪在風聲之中。
就在這樣一個清晨裡,爲別人蓋了一輩子房子的杏花爹已經沒了自己的房子。
兩個老人就像兩隻無家可歸的殘犬,頹然立在村口那棵光禿禿的老槐樹下,等着女兒帶人去那個傷心之地,幫他們把家搬過來。
杏花爹王有道是個石匠,相當年在村子裡可是個響噹噹的人物,從十九歲起他就跟着石匠王學手藝,沒用幾年的工夫就掌握了一手鑿石砌牆的絕活兒。一塊無邊無形的頑石到了他那裡簡直就成了一塊軟面,在手裡掂幾下,幾錘砸下去就成了一塊有角有棱的好料。
他砌的牆更叫一絕,筆直牢靠,根本不需要打線標直,速度又快,別人就只要讚歎叫好的份了。就憑這一手,王有道在村裡村外都頗受另眼看待,大人孩子們都很敬重他,再加上他這人天性誠實本分,還時不時地幽默一小把,所以在村子裡極有人緣。
那時候王有道的確也風光無限,隨便在大街上走走看看,哪一家的房屋上沒有他鑿琢的石料?
哪一道沿街的牆上沒有他壘砌的痕跡?
就憑這一手,他吃遍了整個村子,每每看到他夾起錘子去了哪家,到了吃飯的時候哪家的屋子裡就一準會飄起酒菜的香氣。
當時,村子裡仍然保持着一種淳樸之風,不管誰家打牆蓋屋都不需要花錢僱工,四鄰五舍的都會主動過來幫忙,無償的,圖的只是個人情,並不計較工錢報酬。
所以王有道的一手絕活一定意義上說只是滋潤了自己的腸胃,並沒有給家裡帶來多少實惠,一年年過去了,家裡仍然窮得叮噹響,日子一直那麼緊巴巴地過着。
王有道抽完一支菸,回頭看一眼老伴,頓時覺得心裡酸酸的不是個滋味。就想,人這一生確實很短促,眨眼的工夫就過去了,像是剛剛做了個夢的當兒,當年那個如花似玉的女人就老了,老得都沒個人型了。
此時的老女人站在離自家男人幾步遠的地方,佝僂着瘦弱的身子,瑟瑟地抖個不停,頭深垂着,一聲聲嘆息輕乏地落在腳面上。
老太太比男人大整整四歲,外形看起來要老許多,不光身子沒了形,一張臉也老得讓人不忍細看了,臉皮成了青紫色,緊巴巴包着骨頭,凹凸分明,細密的褶皺從鼻樑處向外延伸着,像個塗了暗色條紋的骷髏。一雙渾濁的眼睛只有用力睜着才能勉強露出細小的縫兒,縫兒間汪着兩彎粘稠的液體,透出了一絲半縷的微弱光亮。
突然,老太太側過頭,問一聲:“你說杏花他們咋還不回來呢?”
王有道望着前方的路口,右手舉起錘子輕輕敲打着左掌心,啪嗒啪嗒的聲音很有節奏,邊敲邊說:“她是去拉自己家的東西,不會出啥意外吧?”
“他爹,俺咋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呢,還不是會啥意外了呢?”老太太皺着眉說。
王有道回過頭,深瞅了她幾眼,問:“你覺得有啥不對了?”
老太太擡手揉了揉眼睛,嘟嘟噥噥地說:“俺這眼皮老跳,沒白沒夜的跳,都跳了整整兩天了,跳得很兇,這不是個好苗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