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母樑甜娣早年喪夫,1968年到1972年經常上臺演講:她是童養媳,苦大仇深,在婆家受盡欺凌,做童養媳的時候公婆張口就罵伸手就打:”你這個食浪米的,這麼懶,豬還沒喂就想吃飯?!“說完一個耳光下來。
她像驚弓之鳥,戰戰兢兢數着日子過,剁豬菜到半夜,累得快剁到手指頭了。在廚房打了盹,聽到雞叫第一遍,驚醒,趕緊下米做早飯,漚豬食,飯好了趕緊喂。再大些婆家動則不給飯吃,餓着肚子一朝早要上山砍柴,下午下地,傍晚回來燒水做飯,夜晚剁豬菜周而復始。
他那男人比她小五歲,偶爾用只有餘光掃她一下,算是對她最大的溫情和鼓勵。
等到圓房,生了女兒,婆家:“又生了一個賠本貨!”不要說吃雞,雞蛋也沒有,黃酒撈飯,生薑炒飯是最大的恩賜。她婆家也不想她身體壞掉,還指着她在生兒子。
第三那年終於生了兒子,一家人高興,像過年。馬上吩咐殺雞,給接生婆5塊錢,一般是三塊的。
但過兩年,老公一病不起,沒了。
她白布扎着頭到他的新墳頭哭泣唱到:”你這短命的,丟下我和孩子就走了,家裡只有你對我好,咱們夫妻情分就這樣斷了……”
全村,算她最苦,村裡推舉她憶苦思甜,從村講到公社,從公社講到縣。她講得背滾瓜爛熟 : “我從小給地主家做童養媳,吃不飽穿不暖,常常捱打……走日本的時候我和家裡人散了,日本仔炸死好多人,半夜我從死人堆裡醒了,滿臉是血一身痛,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我慢慢地爬出來……解放了翻身得解放,吃得飽穿得暖,再也沒有人敢欺負我了。我進了掃盲班讀書識字……婦女得解放!感謝共產黨!”她走出講臺向聽衆一鞠躬,臺下爆發雷鳴般的掌聲。
1969年他們家來了一位省城來的戴眼鏡的,高瘦的白面書生,做”三同戶“——同吃同住同勞動。這個人叫駱楠,犯了錯誤下放到貧困山區,他爲了孩子和老婆離了婚,老婆兒女留在了省城,他一個人在這裡勞動改造。
駱楠上山砍樹,仰望天空,什麼時候是個頭呢。後悔當初嘴巴多,亂說話,提那麼多的意見說錯了還不知道。他手握斧頭,手長滿了水泡。
第一夜,睡在泥磚屋,那種潮溼和臭味令本來就神經衰弱症的他,一宿沒睡。
第二天夜晚回來,樑甜娣溫和地說: “你回來了,我幫你燒好水,可以洗身了,洗完了再吃飯。”
“嗯,多謝。”駱楠低頭說道。
她幫他把洗澡水用木桶提到另一間房子,他看看所謂的沖涼房就在房子的門角用水泥圍了一個半圓形的2平方邊上築起五公分高的堤,他咿呀地插上木的門閂,在昏暗的燈下用毛巾澆水在身上,霧氣蒸騰在屋子,他像做夢一樣,來到這荒蠻之地,過這樣的生活。但這女人的溫暖給他增添一點信心。自從他變成異類沒有人這樣待他。
衝完涼出來,到了竈頭下 “把你手伸出來,我幫你挑了水泡就不痛了。”樑甜娣眼睛望着他那俊逸的臉:有神的眼睛,挺直的鼻樑,有棱有角的嘴巴。他順從地將手伸給她……
她申請和他結婚,公社批了,公社書記是她的堂兄。
他用心地教樑甜娣兒子讀書。這時,他纔有成功感,才覺得自己是有用的人。再過一年他被派到村的小學做老師,再後來到公社中學做老師……
樑甜娣的命不該有男人陪終身。1979年他平反了要回廣州。樑甜娣五雷轟頂,心如刀絞,偷偷坐在牀邊抹眼淚,但還是笑對着駱楠,不得不接受事實和他離婚。
他走得那天,她和孩子送他到汽車站。他是感激她的,在他落難的時候收留了他,雖然沒有共同語言,他前前妻——他親生孩子媽文秀是他青梅竹馬的大學同學,但樑甜娣把他當”朕“。
一個興高采烈;一個心有不捨地道別。
汽車顛簸在盤山公路,駱楠在這裡的十年曆歷在目,他對這個女人多有不捨:夜晚熄燈後梁甜娣極盡溫柔,未經過文化雕琢,山野村姑那種沒有精神羈絆的主動,那種豪放的“性”格是駱楠從來沒體驗過的。在前前妻——文秀那裡也沒有得到過,黑夜他把樑甜娣當成文秀……那種原始的衝動在那發黃的蚊帳和帶有黴味的被褥的空間騰起,牆角的蜘蛛仍然在黑暗中織網。太陽通過掛滿蜘蛛網的窗櫺射進蚊帳,駱楠用手掌擋住強光,一看錶八點了。
樑甜娣在鄉做婦女主任。但樑甜娣還是習慣聽雞叫起身,她現在不像童養媳那會雞叫一遍必須起身,她現在不但能掌握自己的命運,而且能掌握別人的命運,她要罩着駱楠,讓這個男人平安。今天雞叫三遍纔起來。端詳這熟睡的男人那俊逸的臉,像是在做夢,她把他當成兒子來疼:“楠,起牀了,洗臉水在臉盆架上。“
原先他們家是不用臉盆的,從水缸舀水洗兩把了事,駱楠來了她讓木匠給做了一個臉盆架子。
駱楠穿戴好走出門口看見臉盆清水依依,窗臺上擠好牙膏的牙刷架在盛滿水的搪瓷口盅裡。他的心熱了……有了她沒人欺負他,他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每天頂着太陽勞動,不久他的失眠症不治而愈。
廣州的妻兒在眼前晃動,兒子他走的時候9歲現在已經上大學了;女兒4歲他離開,現在應該是大姑娘了。
文秀跟他離婚後一直獨身帶着兩個孩子,有人勸她再婚,她拒絕了,一來心裡離不開駱楠,二來再嫁人兩個孩子怎麼辦,帶去嫁人人家肯定不待見,如其這樣不如等着,等孩子長大,等駱楠有一天歸來。
文秀帶着兒女到火車站月臺接駱楠,他們看着他從車門擁擠而出,女兒駱靜擁上去: “爸爸爸爸你跟照片的一樣,一眼就認出你來。”
駱楠激動地看女兒都到他肩膀高了,辮子扎着藍色的蝴蝶花,身穿藍粉色的連衣裙和白涼鞋。駱楠怔了,像時光倒流回到他和文秀的青春年華。
駱潔面白脣紅,濃密烏黑的頭髮,眉清目秀,杏眼小巧的鼻子和嘴巴,兩個笑靨,是文秀的翻版。
文秀仍然身材修長挺拔,白淨的臉戴着眼鏡,但額頭有了密密的細紋。
駱楠對深情地說: “文秀,你辛苦了!”
文秀點頭微笑沒出聲。
兒子駱馳把駱楠的行李扛着肩上,駱楠扶着兒子的肩膀邊走邊說: “你上大學了,感覺怎麼樣,有壓力嗎?”
“爸爸,還好,所有的課本我預習都篩了一遍,現在爭分奪秒地學習。”駱馳毛茸茸的嘴巴蠕動着,眼睛閃爍着星星。
當初他爲兒子起名:駱,尾和鬃毛黑色的白馬 ,希望兒子像駿馬那一樣奔馳;女兒純潔無瑕。
他端詳兒子:高大修長的身軀,一頭烏黑茂密的頭髮,在白襯衣的烘托下,顯得更加清秀挺拔;駱馳一雙劍眉下是深沉剛毅的眼睛,充滿的魅力; 高挺的鼻子,厚薄適中的紅脣;嘴角帶着微笑,他的這種微笑,似乎能讓陽光猛地從雲層裡撥開陰暗,一下子就照射進來。 有時,他的眼眸似乎還有一股淡淡憂傷的霧氣在裡面環繞;有時,他眉宇之間透着成熟,沉穩中帶着狂傲,天生骨子裡自帶的狂傲,但並不給人一種壓力。
駱楠看的族譜,駱賓王是他們的祖先。駱賓王也太犀利了,敢寫檄文給武則天,武則天竟然不生氣。
駱楠看着兒子,心中流進了安定的元素。
回家的第二天駱楠和文秀辦理復婚手續。再次領取《結婚證》的文秀淚水在眼眶打轉,駱楠摟了摟文秀的肩膀: “我們回去。”說完揚手截住的士。
駱楠教的學生很多考上省城的大學,包括樑甜娣的兒子楊雲帆, “雲帆”原名德富,駱楠幫他起的學名:只掛雲帆濟滄海。他的學生去廣州讀書都去先他家打招呼。
楊雲帆去廣州讀大學,駱楠到火車站接他, 駱楠讓楊雲帆去駱家住幾天。
文秀對他熱情說: “雲帆,當這裡自己家,不要客氣哦。”文秀鶯鶯細語。
楊雲帆拿起掃帚。
不一會駱馳和駱潔擺好飯桌,駱馳: “雲帆,吃飯了。”
楊雲帆洗手拘謹地入座。
文秀夾了一塊大雞腿放到楊雲帆碗裡,楊雲帆含着飯嘟噥: “謝謝阿姨。”
文秀笑着溫和地說:”不要客氣,自己隨便吃哦,這孩子還是有點拘謹哈。正常哈,慢慢就好了。“
駱馳說: “雲帆,你學得是什麼專業。”
楊雲帆慌張地望了一眼駱馳:“數學,你呢”
“我學經濟管理”。駱馳把飯嚥下去說。
“到時我也報考師範,像爸爸媽媽一樣教大學!”駱潔銀鈴般的聲音迴響在飯桌上。
楊雲帆睡在駱家的席夢思上,屋裡氤氳着香水的味道,他整宿烙烙餅似的睡不着,“龍牀不如狗竇”還是家裡舒服自在。
第二天一早他跟駱楠說: “叔,我回學校了。”
“這麼快就走?”駱楠問說。
“也好,早回到學校好適應。”駱楠看了看楊雲帆。
“文秀,雲帆要走了!”駱楠朝廚房喊道。
“這麼快就走了,是不習慣吧。”文秀繫着圍裙出來:“雲帆,把這糖果餅乾拿上給同學嚐嚐。”
“不用,阿姨。來打擾了都不好意思了。”雲帆通紅的臉推讓着。
“這孩子,拿上!這是親戚從香港來過了的,這裡買不到咧。”文秀把大的背心袋塞到雲帆手裡。
“謝謝阿姨。”楊雲帆小聲嘟噥着。
駱楠對文秀說:“我送送他。”
文秀揮手:“好。雲帆有空常來噢。”
“好。阿姨。”楊雲帆回頭揮了一下手。
駱楠和楊雲帆轉了幾趟車,到了學校駱楠在宿舍安頓好楊雲帆:“雲帆,要常寫信給你媽哦,在這裡有什麼事找我。”駱楠拍了一下楊雲帆肩膀走了。
楊雲帆感激駱楠:沒有他,我的成績不會那麼好,我不會知道外面的世界,不會下大決心考出來,走出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