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林韻眼前浮現兩三歲的景象：父親的單位搬到水流汩汩曹溪邊，週日的早晨父母牽着她的小手，帶到南華寺的齋堂吃河粉，她依稀記得大門口的兩尊金剛羅漢瞪眼怒目，呲牙咧嘴她一點也不怕。吊坐長凳上，手放在四方臺上，她的小嘴趴在大碗沿邊，小手抓着筷子，吃力地一根一根地吮進河粉，有兩根掉到桌上，夏林韻拾起放進口中。穿長衫的尼姑和藹地打理飯桌，摸摸她的頭說：“計功多少，量彼來處……”“五觀若明，千金易化。三心未了，滴水難消……”
夏林韻聽見寺院傳來”鐺……鐺……鐺……“幽揚的鐘聲，側耳伸長耳朵,再回頭剛纔說話的尼姑突然飛走了。
一九八一年春末。週末下午上班，李端秀路過夏林韻辦公室，透過玻璃窗招手讓她出來。夏林韻出來，李端秀拉住她柔滑的手：“林韻，昨天說好的，上我家做客，可別忘了哦。”
夏林韻注視李端秀那笑着咧開那潔白的牙齒低聲笑道：“李姨，放心，不會忘。”
那個年代，人們從禁錮走出，每個人臉燦爛得像桃花，眼神放着光芒，演繹着一個個春天的故事。
五點一刻夏林韻收拾好辦公桌，一出門碰上進門的經理雷振新，雷振新笑道：“小夏，這麼急下班，不是拍拖吧？”
“不是，不是，雷經理。準備下樓買點東西。” 夏林韻連忙讓座倒茶。
雷振新問：“你們科長呢。”
“她去下面商場了。” 夏林韻幫她們科長打掩護，其實她們科長一早就接孩子去了。
雷振新打開茶杯蓋撥了撥上面的茶葉說：“叫你們科長週一把統計報表叫到我辦公室。”
“好的。”夏林韻認真地點頭。
雷振新起身走了。
雷振新本地客家人，身材魁梧，相貌堂堂，辦事公道，羣衆基礎好，無架子，很多事情是在客家玩笑中完成的。
到了五點半，夏林韻尾隨李端秀走出來辦公樓。李端秀49歲梅州客家人，在南山市百貨公司工會做幹事。李端秀穿白襯衣，淺灰色褲子，踩“熊貓”絨面絆帶鞋。她年輕一定是美人，高高的個，眼睛總是像月亮那樣彎着，挺直的鼻樑，菱角分明的嘴巴，一口整齊的白牙。一笑皺紋遮住了臉上的笑靨，兩條長腿架着疲憊的身軀。她的身和嘴不是像其他女人那樣生動靈巧，但是相福。她和夏林韻說每天有幹不完的家務，操不完的心，仨滿崽，大仔已工作，小的，一個高中，一個小學五年級。大的老實，老二精，孻仔大食懶。20歲的夏林韻中專畢業剛參加工作不夠3個月，在百貨公司統計科。
夏林韻：吹彈可破的白圓臉，長長的睫毛，清澈明亮的黑眸裝在圓圓眼眶裡，圓圓鼻子下面厚厚的小圓嘴一動兩隻笑窩。密濃的過肩長髮用一根淡藍色的絲帶紮成蝴蝶結，豐滿的中等身材，雖不是豔麗但也可人。她白底藍碎花的確良上衣，深灰色的確良褲子，腳蹬中跟白涼鞋。
夏林韻覺得李端秀比一般的女人和氣低調。夏林韻從未聽李端秀背後嘀咕過誰，更沒有跟誰發生過齟齬，說話總是笑口盈盈，慢條斯理的。夏林韻跟李端秀投契。
夏林韻跟着李端秀穿過市委大院大門，院子圍牆爬滿青藤，院子裡的紫荊花紅的、白的、粉的讓人眼花繚亂，芭蕉泛綠。來到中間一棟步梯房門前，桉樹末梢的蜜蜂起落歸巢。
李端秀一路笑着主動和熟人打招呼。那個年代的春天，能看到人人洋溢着無比歡樂的笑臉。
她們走上三樓，李端秀掏出鑰匙捅開了門，家裡靜悄悄的。李端秀輕輕按着夏林韻的肩膀笑着讓她坐下，夏林韻環視四周：李端秀家裡怎麼這麼簡陋：廳裡脫了漆淡黃色的木沙發，一張圓飯桌，電視櫃卻沒有電視機，夏林韻信步走出陽臺也沒見洗衣機，難怪她說從早忙到夜也做不完家務。李端秀沏茶，隨後把一隻橘子剝開一手指放到夏林韻手裡。夏林韻一邊剝橘子，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李端秀閒話。夏林韻覺得背後有身影，扭頭回眸大吃一驚——身後站着的不是不時地在單位門口偶遇，在斜對面公安局上班溫文爾雅靚仔嗎？
夏林韻不禁心速加快，趕緊扭過頭來，不知如何是好地看着腳尖。李端秀大笑，對夏林韻說：“這是我大兒子何致暉，在公安局政工科。”
她露出白牙、笑靨和額上的皺紋像朵花。然後面向她兒子一邊吐出橘子仁一邊笑道：“這是我單位的新同事夏若涵。”
夏林韻連忙把正在剝開的橘子放到茶几，站起點頭。
夏林韻詫異，何致暉跟他媽一個模子倒出來似的：白白的國字臉，長長的睫毛遮掩清如流水的眼睛，高高的鼻樑菱角分明的嘴巴，一看就讓人喜歡的樣子，也像明星清秀俊逸還有點酷。他白色的襯衣裹着中等勻稱的身材，深藍色褲子下是一雙圓頭黃褐色的涼鞋。何致暉雙手尷尬搓着，睫毛羞澀蓋住眼睛。聽母親大聲招呼，他纔回過神了，這裡是他的主場他的家。
何致暉在夏林韻對面地坐了下來，假裝隨意問夏林韻哪年讀的小學。
夏林韻微笑：“六八年一年級。”
何致暉故作驚訝瞪大眼睛：“好像對你有印象哦！我也是那一年的。”接着再問夏林韻：“你在哪個班？”
夏林韻不禁一怔，臉色緋紅，故作鎮靜低聲道：“二班。”
何致暉看了看夏林韻的眼睛：“我在三班。”
夏林韻緊張得手有些抖。她從沒有過和一個陌生的男子那麼近距，而且是心儀的男子。不知說什麼就緘默着。李端秀笑着聽他們說話，把夏林韻面前的茶杯滿上，夏林韻迴應雙手扶了扶茶杯。爾後，夏林韻輕輕地端起茶杯放在手裡摩撫，琥珀色的茶水在白色的杯子泛起漣漪，氤氳在她臉上。
“你還記得那個楊明嗎。” 何致暉揚起眉毛興奮地說。
“記得，三年級坐我後面，老搗鬼。” 夏林韻尷尬地笑着。
夏林韻接着說：“上課時要麼有意用書夾我的頭髮，或者等我背靠書桌時，他有意把桌摁挪，趁我不備一個趔趄，他跟同桌嗤嗤竊笑。” 夏林韻臉紅低聲訕訕地說。
何致暉接話：“你知不道他們幾個背後給你起的什麼花名？”
夏林韻警惕，心突突跳：“起的什麼？！”
何致暉有意賣關子，注視了夏林韻兩秒鐘眼睛一轉故不做聲。夏林韻窘迫地低着頭瞧着杯子等他的答案，心快跳到嗓門。
過了半分鐘何致暉用詭秘的眼神看了看低頭不語的夏林韻不急不慢地：“他們叫你‘貓’！”
夏林韻如釋重負，好在不叫“豬”。深深地吸了口氣，再呼出，接着露出微笑。
何致暉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說：“在三年級的牆報上看過你“活學活用”的文章。”
何致暉頓了頓：“四年級我就轉學走了。”
夏林韻看了看何致暉光潔的額頭和濃密的頭髮，想：在一個學校怎麼對他從沒印象呢。
夏林韻上中小學時，男生除非是坐在她前排的，後排的就算同班也不記得了。那個年代男女授受不親，男女連語言都不接觸怎麼會有印象呢，加之她內向，認識的人少。
“我都不記得了，你還記得那麼清楚”。夏林韻驚訝笑道。
她想起來：那是她同籍的鐘愛她的年輕漂亮的女老師逼她寫的“活學活用”稿，讓她更先進些可以加入紅小兵。
李端秀坐在旁邊故意大聲陪笑。夏林韻聽到有鑰匙捅鎖的聲音，靜了下來。走進來的是身材魁梧，眉宇自若從容的一位中年男人。
夏林韻估計是李端秀的丈夫，馬上站起身來讓座，並叫了聲：“叔叔好！”
李端秀站起來扶着夏天的肩膀，對她丈夫笑着說：“這是我的新同事小夏。”
李端秀丈夫眼睛笑得像彎月一般，和藹熱情地說：“小夏，在家裡吃晚飯！”
接着對李端秀說：“多炒兩個菜。”
“不了，謝謝叔叔，回家還有事呢。” 夏林韻迴應道。
陸陸續續聽見開門開鎖的聲音，何致暉的兩個弟弟陸續回來。
李端秀指着上高中清秀的老二說：“這個精鬼，學習好。”
攬過胖乎乎的上小學的孻仔：“這個是貪吃小懶豬。”
一家人歡快地大笑。
夏林韻不好意思地告了辭。李端秀和何致暉送出家門，李端秀丈夫站在後面目送揮手。
李端秀拉着夏林韻囑咐：“記得有空上來坐哦。”
夏林韻回首點頭。
夏林韻在單位是出了名的兒媳首選，安靜內斂的性格，兩點一線：上班——回家。忙完家務，看看報紙抄抄唐詩宋詞，再無聊便打打毛衣。她最令女人羨慕的一個長項是——縫紉。那個年代初，百貨公司的成衣緊俏昂貴，一般人家買布料回家請人裁剪縫紉。
十二屆三中全會後，漲工資、評職稱不再論資排輩，而是按成績、按貢獻晉級。這主觀沒有量化的東西不是那麼好評定。百貨公司領導小組成員達成共識：實行民主集中制——開大會，大家提名和評比。
五六百號人，女人佔90%，十來二十個名額，爭得不可開交。夜晚，會場人頭涌涌，嘰嘰喳喳。經理雷振新在臺上大聲宣佈會議議程，會場才安靜下來。
接着分組討論評比，氣氛緊張，平日親如姐妹的弓拔弩張。坐在門角在飯堂做飯的賴勤娣和許蓮英站起來相互手指點點，賴勤娣先發制人.
指着許蓮英的鼻子大聲道：“你說怕你老公有外心，讓我幫你值夜班！你孩子生病我幫你頂班，沒要回你的補休！你還好意思說……” 賴勤娣“義正詞嚴”。
“你積極啦！你哪裡積極了！你幾點上班？！你說你一大早要伺候老的小的，讓我替你值早班，一早開大門……”許蓮英委屈地帶着哭腔。
賴勤娣不甘示弱，口水噴天發瘋似地手指點到許蓮英的鼻尖，瘦小的史蓮英蹲在地上，掩面擦淚後奪門而出。
許蓮英的綽號”屎坑雀”，嘴巴沒得停，像”屎坑雀”叫個不停。碰上賴勤娣沒詞了。賴勤娣花名：”“蠄渠婆（癩蛤蟆）”暴眼睛、大嘴巴、扁鼻子滿面紅光，一看就是荷爾蒙旺盛的，巴辣無人敵。她肥胖的身軀，蹲下活像“蠄渠婆”，
夏林韻看她們爲了升那幾塊錢的工資撕破臉，不寒而慄。喃喃不值當。“蠄鼠婆”和婆乸們嗤她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嘈雜聲不斷升騰，經理看開不下去了，起身宣佈散會。補充說：“過幾天再考筆試！”大家不歡而散、悻悻而出。
“蠄鼠婆”年輕時有過非分之想：李端秀的同鄉在公社做幹事的何源來宿舍找做售貨員的李端秀，李端秀上夜班沒在。同宿舍的賴勤娣年輕時沒那麼胖但也屬於穿特大號衣服的，但看靚仔眼睛不挪地，她挽留何源再坐一會一起吃飯，何源謝絕告辭。
以後，“癩蛤蟆”偷偷送吃的喝的到何源宿舍。何源見她就躲，她敲何源宿舍門，何源在宿舍裡屏住呼吸不出聲，等她走了纔敢有動靜。開門，門口一小包餅乾，隨手送給了鄰居小孩。她心知肚明和他不會有結果的，後來嫁給瘦萌萌的司機，幾個男人和婆乸戲謔：“蠄鼠婆”兩公婆“肥婆瘦鬼，晚黑生猛好睇”。“蠄鼠婆”兩公婆聽了哈哈大笑。” “蠄鼠婆”雖然長得困難，在家是老大受寵，說一不二，她父親會搞副業，把她吃的肥堂堂，滿面紅光，她自信爆棚，從不含糊不羞澀。
“屎坑雀”找經理雷振新論理，”蠄鼠婆欺負她，並要求調崗位，說着說着泣不成聲。
雷振新詼諧說：“你們這些‘夫娘嫲’沒說兩句就‘鼻涕壓壁’我怎麼知道你說的什麼呢。”
“屎坑雀”這才止住哭。一一的道來。
雷振新：“我讓工會主任治治那個“蠄鼠婆”那個‘夫娘嫲’”
對“屎坑雀”說：“你先回去，會調解好的。”
工會主任黃桂花50出頭，土改老幹部，威望高，公平公正，大家都信服她，她讓辦公室，三下五去二三言兩語把癩蛤蟆說得恭恭敬敬雞啄米似的點頭。
回到飯堂，“蠄鼠婆”把兩頭尖中間大像甲魚身靠在椅子上，把腳託案板大聲八卦工資，“屎坑雀”的身像一條藤，蹲在地上摘菜，乾澀的臉點頭附和“蠄鼠婆”。
一個月後，工資晉級張榜那天，人頭攢動，榜上有名的笑不攏的嘴巴；落榜的罵罵咧咧，大聲嚷嚷找公司評理去！接着天天罵大街。
李端秀榜上有名，“蠄鼠婆”對着這個假想“情敵”的名字指指點點，把“李端秀”名字給戳破：“她不就是仗着老公是組織部長嘛，不然怎麼會輪得到她呀！”
“屎坑雀”挽着“蠄鼠婆”的手說：“你不要眼紅，人家是不佔用公司指標的，局裡特批的名額。”
她們同樣落榜，所以又重結“金蘭”。“蠄鼠婆”大聲說：“真是同人不同命，同傘不同柄囉！”
人們議論紛紛，用鄙夷目光射向李端秀的背影：切！組織部長的老婆很了不起咩？！筆試成績還沒我高就給她評上，太不公平了……看她那個樣，比她老公起碼老十歲！夏林韻這才知道李端秀的丈夫是組織部長，她不知道組織部長是什麼官，比局長大？比經理粗？她不去關心這些。嘀咕：李端秀也太腍善了，一點架子也沒有，每次笑口吟吟主動跟人打招呼，從不在背後嚼舌根子，更不拉幫結派，搞是搞非，難怪被人孤立。夏林韻暗暗爲李端秀鳴不平：人善被人欺，被人說得那麼不堪。但她佩服李端秀的心大，別人說什麼她好像從來聽不見，見了說她是非的人還是笑臉相迎。
李端秀是自信的，老公的思想和行爲乾乾淨淨，與這樣的人舉案齊眉，站在身旁能不自信嗎。或許李端秀天生的自信，從不碎嘴家長裡短，不然她智慧的老公也不會找她做老婆了。
（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