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一輛青帳馬車踏着晨光疾馳在青龍城的主街上,揚起一陣沙塵。兩側行人匆忙避讓,一個扎着羊角辮的小女孩含着嘴裡的糖葫蘆, 豔羨地望着馬車離去的方向, 搖了搖身旁大人的袖子, 脆生生地問道:“爺爺, 爺爺, 那輛馬車是不是去往城南的大宅子的啊?”
老頭子佝僂着身子,乾枯的手掌握緊小孫女稚嫩的小肉手:“那些大人物要做的事,可不是我們這等老百姓所能猜測到的。”
這世道不太平, 尤其是他們所處的邊境之城,試問有哪個富商願意在這個常年戰亂的邊境城鎮賠本買下大宅?城南的那處大宅子已經賣出去一年多了, 卻從沒在青龍城內見過宅子的主人。想來, 這宅子的主人一定不是等閒之人。
老頭子急匆匆地拉着他的小孫女離去。
馬車上, 雲兮遙心疼地輕輕爲季無塵擦去嘴角處的血跡。這已經是第三次了,每隔半個時辰, 他就吐一次黑血。不知到底是什麼毒,竟如此霸道。
雲兮遙把季無塵的雙手扣在精緻鏤空的暖手爐上,期望着他的雙手能恢復一點往常的溫度和血色。
“就快到別院了,再堅持一會兒,你一定不會死的。餘老一定會救你的!”雲兮遙在季無塵的耳邊輕輕呢喃。不知季無塵能不能聽得到, 但是總歸期望着可以起點作用。
馬兒長鳴, 車輪驟止。阿冬的聲音傳進車內:“到了。”
她匆忙地掀開車簾, 跳下馬車, 望見正等在別院門口的白髮老者, 心中倍感親切,竟鼻子一酸差點哭出來:“餘老……”
“唉, 雲丫頭,這一路可苦了你們了。先前塵小子寫信吩咐老朽務必全力救治追風門的小子。卻想不到,”餘老皺緊了眉頭頓了頓,目送着被阿冬和阿秋分別抱進宅子裡的季無塵和趙尋風,拍着大腿繼續道:“想不到等你們到了地方,竟一個變成了倆!”
“請您一定要救好主人!”雲兮遙的聲音堅決,卻還是止不住地哽咽。
“這是自然,老朽自當盡最大努力。不過,”餘老捋着白鬍須,細細地打量着雲兮遙:“雲丫頭,你什麼時候成了塵小子的屬下了?還有,你這麼關心他,是不是心儀他啊?”說罷,餘老還忒爲老不尊地眨眨眼,一副“不要裝,我都懂”的神情。
瞬時,雲兮遙悲傷的情緒消散一半,臉頰微紅,打岔道:“餘老,阿冬他們已經把主人和趙公子擡去臥房了……”
餘老又狡黠地瞄了她一眼,舉步邁進臥房。
望着緊閉的臥房房門,雲兮遙只覺得心裡亂糟糟的。多次相處下來,她不是沒有感覺到季無塵對她的特別的態度,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她面對季無塵時心中的悸動。
只是,她有她的目的,有她要做的事,也有她所懷念的人。雖然斯人已逝,但是在事成之前,她會控制着自己的心不去接受任何人。否則,這對於季無塵來說,甚是不公平。
心中千迴百轉皆化爲一聲長嘆。雲兮遙睜開雙眼,眸光變得甚是清明。
看來,只有趁着在季無塵身邊探查真相之際,爲他完成他心中所想,爲他赴湯蹈火出生出死,才能報答他還未說得出口的情意了。
如果有朝一日,她查到了真相,手刃了仇人,不知到那時,孑然一身的她還會不會遇到像季無塵這樣的人。
日頭已漸漸升至正中。秋風蕭瑟,掃着地上枯黃的落葉打着旋兒,如一隻只黃蝴蝶一般圍在雲兮遙的腳邊飛舞。雲兮遙緊張地等在臥房門口,看不見臥房裡面的情況,只能從阿冬的口中知曉餘老正在爲季無塵施針。最近幾年,季無塵偶爾也有舊傷復發的時候,每次都是靠餘老施針而控制住的,這次也一定不會例外。
雲兮遙煩躁地踢了踢腳下的落葉,都快過了正午了,餘老還在臥房裡面救治,會不會這次復發的舊傷格外嚴重?她甩了甩頭,不敢再亂想。
這時,頭頂上傳來撲扇翅膀的聲音。雲兮遙聞聲擡頭,見小白正盤旋在半空中,腳上正綁着一封信。
她取下信,信上寫滿了她所思念的熟悉的字跡:
“女兒平南:
見字安好。女兒所提偶遇喻丞之事,爲父徹夜未眠,故有所分析。如今朝中局勢錯綜複雜,雖身處不同陣營,但喻丞是個重情重義之人。即使認出南兒,也一定不會對南兒不利。南兒不必太過憂心。
如今朝堂之中雖有其他皇子制衡,但三皇子仍然擁有絕對優勢。南兒所提江湖紛爭,極有可能就有三皇子在其中的手筆。朝中局勢詭秘至極,雖然爲父不問朝政多年,但始終是三皇子心中的一根刺。南兒日後行走江湖務必加倍小心……”
雲兮遙看過信後,面色不變地將信件撕得粉碎。然而她的心中卻如大海般掀起驚濤駭浪。
當崔如雪說試劍大會是朝廷的圈套時,她便已隱約想到是誰在其中攪局了。朝廷,在江湖中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存在?人說天高皇帝遠,可是真的遠嗎?連地處邊陲的江湖都有三皇子插手,她以爲她當年逃出京城就是萬事大吉,卻不想又不知不覺落入三皇子的掌心之中。
幸好除卻左喻丞,沒有人認得她。或許,正如父親所說,她可以相信左喻丞?
這時,臥房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餘老終於擦着額頭上的汗,神色凝重地走出臥房。
雲兮遙心中一緊,秀眉緊蹙,急忙上前問道:“餘老,如何?”
餘老雙脣顫了顫,終於出聲道:“追風門的那小子無礙,只是皮肉之傷。至於塵小子,只能說是暫時控制住了。”
“您,您的意思是您也治不好他?”一想到季無塵性命危急,雲兮遙的心就控制不住地抽痛。
餘老臉色微變,沉吟片刻,解釋道:“這次情況甚是兇險,費些力氣,但總歸還是救得回來的。日後決不能再動用內力,否則性命堪憂!”
雲兮遙聽話地點點頭。暗自下定決心,她已不願再看到身邊人死去,自然定要守護住他的性命。
幾日後,季無塵漸漸醒轉。當他睜開眼時,入眼的是紫檀木書桌上的一束色彩鮮豔的秋英。他坐起身,定定地望着那束秋英,忽而覺得有種莫名的既視感。
恍惚中好像看到一個笑顏明媚的少女,邊把秋英插進精緻的青瓷梅瓶裡,邊撅着嘴埋怨道:“瞧你的房間,冷冷清清的,不是刀就是劍,弄得跟個兵器庫一樣。我瞧着你這個花瓶擺在這也是浪費,便採了些秋英。你看,這樣纔像個家嘛。”
少女的面容模模糊糊地看不清。只記得她的雙眸如秋瞳剪水,烏黑的眼珠如兩顆世間稀有的黑寶石,細碎的髮絲略過光潔的面龐,隨手拂去髮絲的動作親切而熟稔。
這般的場景似乎發生過無數遍,深深地印刻在他的心底。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他已然想不起來了,只依稀意識到那一定是很多年以前。
“你可知道你還有幾年可活?”餘老站在書桌臺前,面色沉重地問道。
以季無塵的聰慧,自然已猜到餘老想要表達的意思。他雙手握拳,沉了口氣,下定決心:“餘老,您想要說什麼,但說無妨。”
“若想活命,必不可再動用內力,”餘老深深地看着季無塵,嘴脣動了動,卻只得一聲嘆息,搖搖頭道:“後面的話,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不過,要想活得長久,在而立之前儘快找到千面神醫吧。”說罷,便腳步沉重地走出了房間。
餘老的話,對於季無塵來說無異於一盆冷水澆下,從頭澆到腳底,跌入冰谷。
不僅不能再使用內力,更可能活不過三十歲?
他顫抖着張開蒼白的雙手,看着上面凌亂的掌紋。不,不可以放棄,他還有機會,只要在而立之前找到千面神醫。
他輕輕描繪着自己左手上的生命線,凌亂的生命線上有一段線條極細極淺,像是在痛苦地茫然無措地掙扎着,而過了這段線條,便是粗壯而有力的生命。
所以,就像這條生命線沒有斷,他不會死,一定不會死的。
“主人,您醒了嗎?餘老開的藥我爲您端過來了。”雲兮遙輕快的聲音從屋外傳來。
季無塵重新覆上黃金面具:“進來吧。”
看着雲兮遙手中端着黑乎乎的還飄着苦味的湯藥,季無塵本能地皺了皺眉。
“放心啦,我去外面的市場買了些蜜餞回來。不會很苦,我也不會告訴阿冬阿秋他們的。”雲兮遙瞭然地笑着說道。雖然看不到季無塵的臉色,但云兮遙早就預料到他會露出這種少有的孩子氣的神色。
季無塵難得地乖乖喝完湯藥,吃了蜜餞。閒適地靠在牀邊靜靜地觀察着雲兮遙收拾藥碗的動作,忽然,他別有深意地試探道:“那束花,是你採的?”
雲兮遙一邊動作不停,一邊揚起笑臉,隨意地答道:“是啊,怎麼樣?是不是看到了這些花,心情都會好起來?”
季無塵默默地笑了笑,心中的疑問漸顯漸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