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不是啊,樑耀鬆開小手。
媽咪什麼都不說,他就知道答案了。頃刻間燦爛的笑容又掛在臉上:“媽咪來看藥藥,藥藥就很高興了。”童言童語讓公西意的心酸澀起來,今天的藥藥,也許就是明天的應應和蕭蕭……她把他們帶到這個世界,卻不能給他們最簡單的愛和陪伴。她到底該怎麼做,纔是對的?
烏扎蒙拓也不忍心打擾母子相聚的寶貴時光,只是從旁提醒了一句:“太陽下山後,牧民就會歸來,若是不想被注意到,還是換個地方爲好。這裡的人都認得樑耀,會被發現的。”
公西意感激地看了眼烏扎蒙拓,到底在哪裡見過呢?若是見過,這樣好氣質的男人不會不記得的,只是錯覺吧。“希望這位公子能保密……”她的聲音軟軟的,不想初次見面時那樣有張力,烏扎蒙拓失笑,她是真的不記得了。也對,自己不過是個見過兩次的陌生人,過去這麼多年……他這麼安慰自己。
公西意帶着藥藥到了一個安靜的地方,細細打量着孩子的臉。
突然想起什麼,伸手撩開他的衣袖。
“媽咪,怎麼了?”
看見白嫩嫩的小胳膊,沒有一點瑕疵,才確信這孩子只是打架,而不是被人虐待。“身上有沒有哪裡疼?”公西意問道,樑耀已經快要被幸福感淹沒了,哪裡還管什麼疼不疼,一直搖着頭,小聲道:“不疼不疼……”
公西意真的把孩子抱在懷裡的時候,才知道自己是這麼的不可信。之前種種的藉口、措辭在這份珍貴的感情面前,都變得脆弱不堪。她以爲自己可以忍耐,可以裝作不在乎,但是這一刻,在這茫茫大草原上,她只想帶走藥藥……帶走藥藥……
她多想告訴藥藥,沒錯,媽咪就是來接你的。
她多想現在就帶他走,不去管什麼後果。
反正不顧後果做的事情已經夠多的了,不差這一件,帶他走吧。
公西意的心裡一直環繞着這樣的聲音,這樣的想法越來越強烈。甚至她覺得她今天要是和藥藥分開,她會瘋掉。爲什麼她這麼痛苦,爲什麼!她在腦海裡給自己假設了很多很多的畫面。要是納孜和達烏開戰了,怎麼辦?要是大梁和達烏關係破裂了……在這個誰都預測不到明天會怎樣的世界,她爲什麼要爲難自己?
“藥藥,媽咪問你……你願意跟媽咪走嗎?”公西意把自己逼到絕路。
樑耀的眼睛頓時發光:“回大梁嗎?”
公西意搖頭:“不,媽咪是說……你願意跟着媽咪過苦一點兒的日子嗎,也許你再也當不了皇子了,不會有現在這麼好的先生教書,不能吃地很好,甚至連住的地方也會很簡陋不舒服……”說着說着,公西意就說不出來了,她又怎麼忍心帶孩子過這樣的生活。
她在糾結,她怕藥藥長大了,會恨她。
“那舅舅和穆先生呢?”樑耀不太懂得公西意在說什麼。
“沒有舅舅和穆先生,就只有媽咪、你和妹妹……”公西意分明在期待什麼,如果藥藥願意,她發誓她一定會拼盡全力讓他過得更好一點,但是又能好多少呢?
“意兒,他只是個孩子……”
公西意聽到熟悉的聲音,心卻在慢慢冷卻,被發現了。
“舅舅……”樑耀的直覺是不想舅舅看見媽咪,因爲媽咪的表情告訴他了一切,但是他小小的身板怎麼也擋不住舅舅的視線。
“大哥……”
“你知道你帶走他,會有怎樣的後果嗎?”公西子安嘆氣。
公西意用幾乎是哀求的口吻道:“大哥,我只是想和我的孩子在一起,爲什麼就這麼難,爲什麼要考慮這麼多後果。他們要打仗是我的錯嗎?我能攔得住嗎?爲什麼到頭來,好像都是我的錯,難道就真的像他們說的那要,我就是個妖女,只有死才行嗎?”
“媽咪……”樑耀聽見了死這個字,整個人都變得不安起來,就好像現在他不抓住媽咪的手,下一秒媽咪就會消失不見一樣。他們是誰,他們都是壞人,要傷害媽咪的人全都是壞人,統統都是壞人!他真的好想好想趕快長大,這樣就再也沒有人能把他和媽咪分開。
“你帶走他,很多人的命就沒了。”
“大哥,夠了!你們不要再強加給我這些了,什麼叫我帶走藥藥,很多人的命就沒了?是我殺了他們嗎?爲什麼你們不去怪殺人的人,要來怪我?”公西意突然就明白了,明白自己的痛苦在哪裡,自己的病根在哪裡。她不是佛,她不是來普度衆生的……
她痛苦的東西根本就不值得痛苦。
二哥做的所有的事情,樑簡做的所有事情,乃至於其他所有人做的事情……有哪一件,是她做的,也許她是有些事情的導‘火索。但是炸彈爆炸了,應該去怪導’火索嗎?爲什麼不去怪生產炸彈的人,點燃炸彈的人?原來,她一直都在怪自己,所以她痛苦……
她該再自私一些,她不是神,管不了別人的死活。
“藥藥,你要是願意跟媽咪走,媽咪現在就帶你走。”公西意徹底無視了公西子安,既然大家都在爲自己而活,那麼她也只爲自己而活好了。誰又比誰高尚,誰又比誰慈悲?“你要是不願意,媽咪以後也會經常來看你的。”
“意兒,你不要衝動。”公西子安無奈,如果她真的要帶走藥藥,他又怎麼忍心攔着。
樑耀隱約明白了舅舅和媽咪之間的對話,他知道這是他唯一一次機會了,如果今天沒有跟媽咪走,以後可能會很久都見不到媽咪……他不要好先生,不要好吃的,不要舒適享受的生活,他只要和媽咪在一起。樑耀沒有回答,只是牽着公西意的手,站在了公西意這邊。
“舅舅,不要爲難媽媽……藥藥求你了。”他小聲地對公西子安撒嬌。
公西意緊緊牽着藥藥的手,對公西子安道:“大哥,也許我會連累很多人……但是,我管不了這些,如果要報應,就報在我身上吧。我認了。”說完,拉着藥藥轉身,這一刻她彷彿明白了很多,又彷彿什麼都不明白。但是有一點很明確,只有救得了自己的人,纔有能力去救別人。
公西子安的臉上漸漸浮現出淡淡的笑,他對着公西意的背影道:“意兒,給樑耀換個名字吧。”這如果是她的選擇,那麼他還能說什麼。大梁遣派到達烏的質子,死於一場小小的意外,換個角度也許並非一件壞事。他只是希望,爲此付出生命代價的人,能夠少一點。
越玉龍給公西意開門時,一低頭就看見了一雙亮晶晶的眼睛。樑耀被公西子安教育得極好,非常懂禮節:“越叔叔好。”在回來的路上,媽咪就告訴他,往後和他們生活在一起的,有做大夫的越叔叔和越嬸嬸,還有小妹妹緣緣。
越玉龍先是很驚訝,後來又是一副意料之中的神色:“是暫住還是定居?”
“定居。”公西意幸福地笑。
“快進來吧!”越玉龍彎腰抱起樑耀,給公西意讓路,“越芒丹!別天天泡在毒裡!”衝着後院大吼一聲,一個搗藥的錘子正中越玉龍腦門,下了公西意一跳。
越芒丹不知從哪兒現了身:“呦,咱們家又添寶寶了?”
“去你的。”公西意笑罵,“說得跟誰生了似的。”
“這不是寶寶這是什麼。”越芒丹掐着樑耀的臉,“看這傷的……說誰打的,嬸嬸給你報仇,保證他們毀容。”
越玉龍‘根本懶得搭理越芒丹,轉身去藥架上取藥:“樑耀下來,叔叔給你臉上上點兒藥,雖說是男孩兒,長大留疤就不好了。”樑耀看了一眼公西意,從越玉龍身上跳下來,其實他不太喜歡別人抱他,除了媽咪之外。
“藥藥,以後你要改名叫樑藥。”
“媽咪,我本來就叫樑耀啊。”
“媽咪是說……藥材的藥……”公西意強調。
越芒丹噗嗤笑了出來:“公西意,你太有才了。但是也不能因爲我和越玉龍是大夫,你的孩子就改名叫……藥……啊。”
越玉龍鄙視妻子:“是你太有想象力。”
公西意則是笑而不語,她不才不解釋呢。只有樑耀小朋友勉爲其難地接受了,叫什麼他已經無所謂了,只要跟媽咪在一起,別說樑藥的,叫樑湯也可以。就在幾個人說說笑笑的時候,屋裡傳來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好像在痛訴自己被忽略的事實。
草原上的第一縷陽光照進窗戶的時候,屋子裡變得空蕩蕩,昨晚還在的歡聲笑語,就像是一場夢。連一丁點有人來過的痕跡都沒留下,公西意他們連夜消失在了草原上。不出三天,大梁質子樑耀在達烏遭遇天火而意外身亡的消息,傳遍天下。
觀天象的人都紛紛預測,這是天要降禍於大梁啊!世人也對此深信不疑。
一個月後,公西子安和穆恭年伴隨在樑耀靈車左右,帶着大批人馬撤出達烏。烏扎烈王看在天火已至的份兒上,沒有爲難任何人。靈車裡躺着的是一塊兒和樑耀身形差不多的焦炭。世人都信,纔是真正的炸死。
樑簡呆呆地坐在勤思閣,整整三天,一言不發。
白葉自雁山歸來,實覺震驚……“主上,是真的。封肅親口證實……”
樑簡的笑裡透着很久沒出現的殺氣:“他說是真的,就是真的?朕不信。天火,哈哈哈哈哈哈……你見過天火長什麼樣嗎?讓公西子安來見朕,他若是不能給朕一個滿意的交代,朕滅他滿門!”樑簡已是口不擇言,他有多慌亂,這樣的後果他怎麼承擔地起?
“主上,節哀……”
話音還沒落,樑簡就已經動手了。一口鮮血從白葉嘴裡噴出來,這若是動手能解決的問題,他白葉甘願被主上打死,他都不會還手。
“讓公西子安,穆恭年滾進來!”
勤思閣的香爐裡,燃盡了最後一株檀香。穆恭年算是平靜地訴說了整個事情的經過。樑簡難過,他不比樑簡好受……樑耀是他親眼看着長大的,是他一筆一劃教他寫字讀書的,這四年來的每一天,他們都未曾分開過。誰不難過,但是誰又能夠挽回?
有牧民的孩子親眼看見的……那天,樑耀是去找公西意的,他做夢都說自己夢到了媽咪……那天,他和達烏的小王子們打架了……負氣出走……他那被燒焦的身體,還能模糊辨認出整個輪廓和隱隱的骨形……
納孜的王宮裡,氣氛詭異。忽哲格冷眼看着樊爭,但樊爭卻不看他。方戈調製着手裡的菸絲,表面上看這只是枯葉一樣的存在,實則一這時間無比的毒藥。
“不見了?什麼叫不見了?”方戈皺眉,這樣模棱兩可的詞,他不喜歡。這世界上的東西只有存在和不存在,這兩種可能尤其是人。
“屬下無能,實在是找不到越玉龍他們的下落……”
“哦。”方戈嚐了一口新配的菸斗,味道是極品中的極品。“你所謂的不見了,就是也許在,也許不在,結論就是你找不到……是這個意思嗎?
“是……”
“我爲什麼要養你呢?”方戈好像自己把自己爲難住了似的,“真是個難解的問題。”
“樑耀呢,死了還是沒死。”
“這個……他也不見了。據說屍體運回了大梁。”
方戈實在是忍受不了,對着忽哲格招招手,示意自己不想再看見眼前這個人。若是他不處理,他就親自動手料理了。忽哲格懶洋洋地走到那下屬面前,踢踢他的膝蓋:“以後別再舵主的面前露臉,今天要不是我在,你此刻已經不在人世了,速度快點……”說着擺擺手,他自以爲自己脾氣不好,但跟方戈比,自己簡直就是救苦救命的菩薩。
“長風,把這兩件事弄清楚,別讓我失望。”“是。”
這世界上難道還存在,他方戈找不到的地方?如果真的有,那就太有意思了。如果樑耀真的死了,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這樣,西意和樑簡就再也回不去了吧。
公西子安一個人,撐滿了一場大戲。他幾乎瞞過了所有人,至於方戈知不知道真相,不重要。現在只需要拖延時間,等到意兒和孩子找到容身之地,只要能等到那時,大戲就可以完美落幕。但是他千算萬算,這瞞天過海之術,終究還是算漏了一個人。
年末的盛宴,取消了。誰都知道這時候出風頭,離死就不遠了。
忽哲黛領着樑應和樑蕭正坤宮的花園裡玩耍。說是在玩耍,但兩個小傢伙早就無聊透了。母后對他們很好,照顧的也細緻,但是……這種好和細緻,和養一隻喜愛的小貓小狗沒什麼區別。母后從來不和他們玩兒,孃親和妹妹一夜之間就不見了。小樑應越來越乖巧,而樑蕭則是越來越囂張。
整個皇宮裡只有這麼兩個小孩兒了。而宗人府日日上書,要皇帝早做決斷,即使是小公主,也是皇家血脈,不能外流。通緝令在就準備好了,就等着樑簡的玉璽落下,公西意就徹底成了大梁的罪人,在大梁等待她的只有牢獄。
樑耀的死減緩了君臣間的衝突。他的屍身被葬入皇家陵墓,成爲了陵墓中最小的一位。按照大梁的禮法,未成年的皇子若是夭折了,是沒有資格葬入皇家陵墓的。但是樑耀身份特殊,說好聽了就是他爲大梁做出過貢獻,勉強葬進去。實則,是世人秘信,死於天火不管是真是假,都要以敬畏對之。
一年半之後,達烏君主烏扎烈王病故。其第六子烏扎蒙拓繼承王位,在登基大典上和方戈簽訂了契書,方戈以及其背後的勢力正式與達烏結盟。過了一個月,南臨和大梁結盟。從此南北兩個正營,就像是交錯的兩個環形,不只是在版圖上,在實際關係中,也是微妙而複雜的。最讓大梁和南臨不明白的,甚至連達烏自己人都不懂的,就是方戈爲什麼會突然轉變自己的立場,從烏扎蒙拓的對立面,轉變成了支持者。此時的達烏,可謂是得方戈者得天下。
一年來,天下又似乎安靜了不少。
方戈不動,誰都不會主動惹事兒。樑簡對內愈發勵精圖治,舉賢選能。在軍事上,大梁很難跟方戈抗衡,但是樑簡自小就在政軍交織的環境下長大,他一眼就能看出方戈的弱點在哪兒。也許方戈是這世上真正的天才,甚至會成爲一代梟雄,但是他絕不會是千秋大業的開創者,沒有哪一個聖明的君主,通身上下都透着……毀滅性的氣息。樑簡從認真開始瞭解方戈起,他發現,方戈的存在彷彿就是在考驗這個世界的承受能力,他有着極強的創造力,可終極的目的竟然是和世界同歸於盡。
如果是這樣,他永遠都贏不了。
赤裸裸的政治和赤裸裸的軍事,都像是在懸崖邊抓住了一根枯草,危險而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