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還沒落山,忽哲格已經帶兵大勝而歸,高高的馬背上還抱着一個臉色很差的孩子。忽哲格只是簡單的稟報了前方的戰情,便被捲進羣情激昂的酒海肉林中去了。即使如此,他也不忘拖着藥藥。這一鬆手,指不定怎麼鬧呢。
星星爬上天空的時候,大家都各自歸位了,吵鬧是吵鬧,規矩是規矩,大家的分寸都掌握的很好。忽哲格也喝的最多,也只是微醺而已。他一手挾持着藥藥,一邊唸叨:“不準打擾你舅舅休息,聽到沒?”
藥藥點頭如搗藥,忽哲格還是不放心。
“無色叔叔,你鬆開我,我保證不去找舅舅。”樑藥睜大眼睛,學着大人發誓的手勢和表情。“我要是去了,你就打我好了,反正我也打不過你。”忽哲格竟然覺得樑藥這小子說的在理,於是鬆開手給他了自由活動空間。
“不準打擾你舅舅,乖乖回去睡覺,把今天看見的都忘了,記住沒有?”忽哲格故意兇巴巴的,想要以此震懾一個小孩子。
“記住了。”樑藥乖乖點頭,還將忽哲格的話重複了一遍,在忽哲格表示滿意後,他一溜煙就逃走了。無色叔叔說,若是舅舅知道了自己去了那個可怕的地方,很多人都要倒黴。但是當他問道,能比那些死在戰場上的人倒黴嗎?無色叔叔卻不說話了。
樑藥擺脫了忽哲格的束縛,一鼓作氣跑到了方戈就寢的營帳外,侍衛攔着不讓他進去,他開始大喊大叫。“舅舅!舅舅!舅舅——!!!”
“小公子,你別叫了。”一個壯壯的漢子蹲下來,不知拿他怎麼辦纔好,“舵主已經睡了,有什麼事情明天再說,小公子——”
“舅舅——”樑藥纔不管,他覺得他要說的事情太重要了,比睡覺重要一百倍一千倍。於是扯着嗓子鬼哭狼嚎的,沒把方戈吵醒,倒是把塔塔給招來了。塔塔忠誠於自己的主人,聽見這異常的吼叫,難免會以爲自己的主人受到了威脅。塔塔從副帳狂奔到小主人身邊,衝着侍衛呲牙,一雙狼眼在夜色裡散發着綠黝黝的光。
方戈的睡眠很淺,在樑藥喊第一聲的時候就醒了。但是他沒有迴應,只是坐起來靠在牀邊抽了一根菸。是他特質的香菸,無論是味道還是口感,都不亞於他品味過的任何菸絲。即使忽哲格不說,他該知道的還是知道了。一時間也不知要跟樑藥解釋什麼,甚至驚奇於自己竟想要解釋的想法。
在樑藥已經開始往裡面創的時候,方戈披着貂皮拄着竹杖,從沒有一絲光亮的營帳裡走出來。一開口就責備道:“藥藥,不知道妹妹在睡覺嗎?她最惱有人吵她。”
樑藥才顧不得這些細節,只是頗爲激動道:“舅舅,舅舅,能不能不要打仗了!他們都說舅舅是壞人。我今天見到好多好多人都死了,舅舅你不是壞人,爲什麼要打仗呢!只要不打仗……”
“藥藥。”方戈有些不耐煩,“小孩兒別管大人的事情。”
“可是他們說舅舅是壞人!”
“誰說的?”方戈放下手裡柺杖,緊了緊披風,蹲在樑藥面前問道……那樣的神色,樑藥從來都沒見過,他很害怕。害怕到不知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支支吾吾道:“很多人都這麼說,舅舅不是壞人……”
方戈的嘴角溢出笑容,摸了摸樑藥的頭:“如果舅舅真的是壞人呢?”這笑容讓樑藥禁不住後退幾步,因爲這笑容太奇怪了,就好像在佐證方戈的話一般。讓樑藥感受到深深的背叛感,他的舅舅怎麼會是壞人呢?纔不是!這麼想着,他一把推開方戈,力氣之大竟然方戈跌坐在地上,未等方戈說什麼,他轉身就跑掉了。
侍衛想要追,方戈卻制止了他們。“這孩子……不太聽話啊。”方戈自言自語道,若是此時把他送回大梁……他才真的是壞人吧?方戈在心底冷漠地笑了笑,爲什麼要在意小孩子說什麼?他要做的事情比這些重要的多。
第二天一早,忽哲格便揚言要揍樑藥這小子,尤其是被方戈冷嘲熱諷了一番之後,他更加想要把樑藥的屁股打開花兒!肯定是這小子告狀的,不然方戈怎麼會知道他去了戰場的事情?千萬不要落在他手裡!
“忽哲格,我說的話你聽見了嗎?”方戈冷冷問道,“難道你還想讓我說第二遍?”
忽哲格汗汗地搖頭,之後點頭……因爲方戈剛剛說了什麼,他真的一句都沒聽,全都分心在了樑藥那臭小子身上了!“最後一遍,你再說最後一遍。”忽哲格厚臉皮道。
方戈連一個眼神都懶得給他,卻也好脾氣地說了一遍:“大梁至今未派兵支援達烏,乘勝追擊……我給你一個月,一個月之內我要見到烏扎蒙拓的降書。”
“一個月?!”忽哲格覺得很荒唐,“舵主,你確定是一個月?”
“如果是我,三天就會結束。”方戈淡然說道,“忽哲格,是你勸我冷靜一點兒,享受征戰的樂趣,但是對於這種外強中乾的政權,一個月就是我的極限了。你要是做不到,我會親自來解決,希望你不會讓我等到那一天。”
“舵主……你不能有點兒耐心嗎?”忽哲格理解不了方戈,“欲速則不達。”
“那是對沒有能力的人,或者有一個水平相當的對手。”方戈想起烏扎蒙拓,便忍不住輕蔑的神色,“只會玩兒陰謀詭計的人,配不上我的耐心。你可別忘了,我是個記仇的人。”
“怎麼說,當初烏扎蒙珞也救你一命……”忽哲格試圖喚醒方戈的知恩圖報。
方戈好像記憶力很不好的樣子,低頭思索了很久,彷彿纔想起來還有這麼一回事兒。他皺皺眉頭:“不然……你以爲我會給你一個月?忽哲格,對於想要殺我的人,我一向都置之不理。但是對於已經動手的人,我能讓他多活一天,都是他的福氣。至於烏扎蒙珞,只要她願意,她可以得到一切想要得到的,但除了讓我停下來。”
忽哲格就知道會是這樣,他勸不了方戈,也離不開方戈。若是他不能在一個月之內蕩平達烏,肅清烏扎蒙拓的勢力,他就再也沒有機會率領大軍征戰。若是那樣,他這麼多年的努力就都白費了。如果說從前他活着的動力是殺了範夫人,給母親報仇;現在他的動力就是磨鍊自己,終有一日他要和忽家軍在戰場上相見,他會親自打敗忽哲宇,這位大梁的不敗將軍。
“大將軍,朕的意思你不明白嗎?”樑簡這是第一次,惱火忽哲宇。滿朝文武都贊成出兵達烏,共同抵禦方戈。但他沒想到忽哲宇這位身經百戰的大將也會這麼想。並且公然在朝堂之上,脅迫君主。
“臣以爲,方戈滅掉達烏的那一天,就是大梁危難的開始。”忽哲宇人到中年,絲毫不減銳氣,更是平添一分風雨過後的堅韌性情。“皇上,脣亡齒寒的道理難道還不夠?若是一味迴避方戈,只會讓他覺得大梁軟弱可欺!他若是統治了整個草原,大梁將會面臨滅頂之災。”
“方戈那小兒太猖狂!臣要請願!臣願帶兵出征達烏,拿下方戈小兒的首級!”
“皇上聖明!臣請發兵達烏,誅殺方戈!”衛北總督連康率先跪下,誰都知道,這連康是丞相姜禮的人,他的意思基本就是姜禮的意思。
於是朝堂上的人跪下了一大半:“皇上聲明,臣請發兵達烏,誅殺方戈!”
“皇上聲明,臣請發兵達烏,誅殺方戈!”
“皇上聲明,臣請發兵達烏,誅殺方戈!”
“皇上聲明,臣請發兵達烏,誅殺方戈!”
當忽哲宇也跟着跪下的時候,文武百官,站着的就只剩下公西子安一人。他知道他此時還站着,意味着什麼。他沒有派系黨爭,也就孤立無援。重要的是,他是方戈的兄長,是身份敏感的人,也是官職敏感的人。就連兵部的下屬,都無人追隨他。
但是樑簡卻看到了希望,他太需要有人站在他這邊,哪怕是一個人。
“公西尚書,你怎麼看?”樑簡抱着極大的期許,一個能懂得他良苦用心的人,只要一個就夠了,給他堅持的理由。“臣以爲,當趁機收回大梁的土地。”公西子安只是簡簡單單說了這麼一句,樑簡緊緊握着的手掌就放送下來了。果然,他沒有看錯人。
可其他人吵鬧起來,公西子安這是居心叵測啊!皇上一定是被公西意那妖女迷惑了心智,不但不誅殺方戈,如今還重用公西子安!國之不國啊!
樑簡環視所有喧鬧的人,清清嗓子道:“然後呢?”
公西子安絲毫不被耳側的污言穢語干擾,孑然而立,每一句話都引起熱議:“然後……直取南臨。”
“好!”樑簡很少情緒外漏,但是聽完公西子安的話,拍案而起。
“皇上!萬萬不可!”忽哲宇竭力阻止,“此舉是在削弱我大梁的兵力,南臨日益強盛,此時發兵南臨,只會徒增傷亡,再等到方戈羽翼漸豐,後果不堪設想。”
不等樑簡說話,公西子安便直言道:“大將軍,方戈的羽翼,早在五年前就豐滿了。當年方戈之所以未和大梁戰個至死方休,得感謝你們口口聲聲咒罵的妖女!若不是賢妃娘娘,被炸的就不是納孜,而是大梁。”
“公西子安!你!你竟敢……敢出此狂言!”連康指着公西子安的鼻子,語不成句。
“我只是說實話罷了。”公西子安毫不怯場,絲毫不理會連康,而是對着忽哲宇繼續道“大將軍,有一句話我一定要說。不知是你真的不懂還是裝作不懂,方戈僅憑兵力能攻陷大梁幾十個城池,你以爲是什麼原因?”
忽哲宇看着公西子安,一言不發。
“皇上,臣還以爲……南下之徵,非大將軍莫屬。”公西子安跪在朝堂上,樑簡想說而沒有說出口的話,公西子安能提點的都提點了。樑簡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竟真的都有人如此懂他,無需解釋無需商議。
樑簡淡淡開口:“朕需要你,忽哲宇。這是聖旨。”他在賭,賭忽哲宇是軍心大過忠心,還是忠心大過軍心。最好是,他的軍心就是他的忠心。忽哲宇非常痛苦,他從一開始,就不懂樑簡究竟要做什麼。他忠於國家,忠於君主……但是這位君主好像要毀掉這個國家。
“臣……領旨。”
前朝的形勢就是後宮的晴雨表。早朝剛過,後宮就熱鬧起來。而此時公西意還沒起牀,今天她最重要的事是,給蕭兒換越玉龍新配的藥。迷迷糊糊中,就聽見外面喧譁陣陣,她喚來流姻,一問究竟。
“奴婢也不知是怎麼了,各宮的主子都來了,還帶來了不少禮物。”
“這也不是逢年過節的,都是怎麼了?”公西意百思不得其解,慢吞吞穿衣服。她得趕緊出去應付應付,她們這樣吵鬧,會影響蕭兒養病的。
流姻小心翼翼道:“奴婢聽說……聽說……”
“聽說什麼?”
“都是宮裡面傳的,說是皇上要給娘娘晉位。可……可後宮比娘娘份位還高的是沒有缺位的,除非……除非……”
公西意覺得好笑:“流姻,跟我還有什麼說不出口的嗎?”
“除非是皇貴妃……”流姻吐吐舌頭,說完就覺得自己失言了,連忙補充,“這都是奴婢道聽途說的,興許是這些流言,各宮主子才……娘娘也知道,自打娘娘回宮後,皇上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再也沒有去過其他宮……”
“好了,我怎麼發現你在良妃那兒呆了幾年,卻來越膽小了?她是不是經常虐待你啊?這話說的好好的,又開始一口一個奴婢的。我聽的耳朵都起繭子了。你放心,你家主子幾年之內是絕對不會晉封的,更別說什麼皇貴妃了。你動腦子想想,現在的貴妃是誰?是姜鬱洱耶!只要姜丞相在位一天,我怎麼能比姜鬱洱還……你說是吧?”
“這……”
公西意笑着穿好衣服,戳一戳流姻的腦袋:“你啊,凡事多動動腦子。要是陳公公還在咱們宮裡,就該讓他好好教教你。”說起這個,流姻耐不住好奇心問道:“娘娘,既然你能把我要回來,爲什麼不把陳公公要回來?”
“陳公公可是在貴妃那裡,我頂多欺軟怕硬壓壓良妃,姜鬱洱我可惹不起。”
流姻忍不住翻白眼:“……”娘娘總是在嘴上埋汰自己,她眼睛看得清楚着呢,娘娘根本就沒把皇后和貴妃真的放在眼裡,更不是她嘴上天天說的什麼欺軟怕硬。
公西意穿着拖地長裙,笑臉迎客。和幾位愛現眼的角兒聊得還算開心,期間又知道了很多信息。比如英妃這個月一直頭疼腦熱的,處於生病狀態;良妃和姬妃來往密切;林懷瑾一直在看大夫,想要孩子已經快要瘋掉了……還有就是,蘇嬪被賜了三尺白綾,已經有家裡人來收屍了,順便移走了大片大片的鴿子林。
從那之後,宮裡遇見公西意的人,都是畢恭畢敬,小心翼翼的,生怕把人給得罪了。
就在送走了幾位主子,給蕭兒換藥後不久,宮裡便又喧鬧起來。公西意盤腿坐在牀上給蕭兒按摩,樑應氣喘吁吁地跑進來,一件公西意就雙眼冒火:“賢妃娘娘,是不是你要人抓連嬪姨娘!”
這話把公西意問的一愣一愣的,連嬪是誰?
樑應看公西意不說話,就只當她默認了。憤怒的雙眼頓時轉化爲仇恨。他纔不要這樣的母妃,他纔不要做這樣的女人的兒子!宮裡人傳遍了,就是她要置連嬪姨娘於死地!
“你不能抓她!你不能抓她!我不許你抓她!”樑應一下子跳在牀上,撕扯着公西意的衣袖。公西意生怕他傷到蕭兒,又怕傷到他,只好配合着樑應粗魯的舉動。
“樑應!”樑簡一進門,就看到這一幕,火氣噌地竄上來!他大步走過來,舉手提起樑應,將他拉下牀,一臉擔心地看着公西意。
“有沒有傷到?”
公西意搖頭,將右手藏在被子下面,灼熱地疼一陣陣傳來。方纔的拉扯中,她只顧着護着孩子們,手硬生生被樑應腰間的配飾劃傷,她知道手背上一直在流血。但是此時讓樑簡看見,還不一定會出什麼亂子。樑簡鬆一口氣,回頭看着樑應。他甚至閃過這樣的念頭,當初西意連命都不要,生下這些孩子到底值不值?但是這樣的念頭在看見樑應傷心的神色的時候,就消失了。
“樑應,以後絕對不許你在上水宮鬧。”樑簡警告道。
公西意則是打斷樑簡,問道:“阿簡,連嬪是哪位?我怎麼想不起來還有這麼個人。應兒爲什麼說我抓了她?”
樑應怒氣衝衝地說:“賢妃……”
“樑應!這是你母妃。”樑簡揪住樑應,這孩子一向穩重,但自從公西意後來之後,他的性情就變得暴躁起來。“叫母妃。”公西意急了起來,下牀來伸手抓住樑簡的衣袖:“別兇孩子。”可是,當樑簡看見她滿手的血跡之後,整個人都變了。
他立馬撕掉枕頭邊的白錦,給公西意止血。回頭看了樑應一眼,樑應從未見過父皇這樣的眼神,小腿一軟跌坐在地上。也許是被樑簡的眼神嚇到,也許是被公西意手上的血嚇到。
“樑應,去外面跪着。”樑簡頭都不擡,出口毫無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