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妹，你們此番來江寧，是否楊士釗也隨同一道來了？”雅秀突然發話。
霄碧一驚，聖駕隨從此人怎麼知道？難道父皇的行蹤他們都知道？隨即擡眸看向遜煒，遜煒側首在她耳邊輕語，“碧兒，不用害怕，他們都是自己人，我沒有避諱過身份。”霄碧這才釋然，點頭確認。
“啊，就是那隻公猴子嘛？”薛輝一聽大吼起來。此語甚是粗魯，霄碧有些不慣，卻見遜煒出聲相詢，便坐在一旁細聽。
原來□□吸取前朝教訓，爲防官吏流連煙花以至政務廢弛，曾嚴旨禁絕官妓，規定若“官吏宿娼，罪亞殺人一等。雖遇赦，終身弗敘”。然而法令雖嚴、官吏狎妓照舊。數月前雅秀在京中就奉召侑酒，主客就是赫赫有名的三位重臣，人稱“三楊”，楊士釗就是其中一個。當時主人命雅秀博三位大人一笑。雅秀就故意遲到，待三楊問原因的時候就說在看書。三楊奇怪，忙問看得何書。
“你怎生回答的？”遜煒問道，
“《烈女傳》”
衆人失笑。霄碧覺得有些尷尬，遜煒卻不動聲色，問道，“他們笑了？”
“笑啦——不過，隨即就罵我母狗無禮。”雅秀小嘴一撅帶有蔑意，兩手轉着手中的絹子，擰成了一股繩子，轉而慧黠一笑，“不過我立刻就回敬了他們，我說我是母狗，各位是公猴，咯咯咯咯……”又是一陣清脆笑聲。
“罵得好，可不都是沐猴而冠之徒嘛。”遜煒淡淡讚道。霄碧聽來卻覺得有些刺心，她自小未曾聽過這樣的話，往日裡看到的也都是道德方正的名士，不曾想背地裡卻是如此。再觀雅秀，原來她是……此番笑得春花燦爛，竟似十分得意。
霄碧心中暗暗惋惜，面上有些委倦，遜煒見狀心下明白，輕語道，“碧兒，不舒服嘛？不如我們早些回去可好？”
“這麼快就要走嘛？”雅秀又笑着截斷話茬，“小妹妹，怎不見你動箸啊？可是酒菜不合胃口？”
“多謝姑娘，我家小姐一向不在外用餐。”如雪接過話頭，不客氣地回敬了雅秀。
“啊喲，我忘記了，聞姑娘可是千金之軀啊。不過，難得來一趟，什麼都不動也太不給面子了，這麼着，喝些酒吧，來，姐姐敬你一杯如何？”說着雅秀笑着一飲而盡。
霄碧有些爲難。“碧兒不善飲酒，雅秀，別和她開玩笑了。”遜煒笑呵呵地出來勸駕。
“小妹妹，這可不行啊。公子的酒量這麼好，你不會飲酒怎能陪公子花前月下呢？呵呵……”雅秀索性開起玩笑來，霄碧飛紅了臉，顧長風見狀便出來說話，“雅秀，聞姑娘是大家閨秀何曾見過你這樣的，你只顧開玩笑不要緊，讓人家看見想着公子結交的都是什麼樣人啊？”雅秀一聽只咯咯笑着，不再說話了。遜煒見狀也噗哧笑起來。
誰知柳公子斜刺裡殺出來，“公子結交的是什麼樣的人？怎麼我們配不上公子嘛？不配和這大家閨秀喝一杯嘛？”
這話竟說得顧長風有些尷尬，遜煒一愣，依舊溫和地說“星雨，何必這樣想？你明知道顧大哥不是這個意思？碧兒……”
“我不知道！我只問她喝不喝？”柳星雨竟是塊石頭一樣
“你若實在要喝，我來陪你。”遜煒有些動怒了。
“你陪我，嘿嘿，你陪我……”不知道柳星雨是覺得好笑還是好氣，冷笑着的眸內竟好似泛起一點淚光，遜煒也愣住了。
“好了，好了，瞧你喝多了就是這樣，一點小事都容易較真。來，我們走吧”雅秀嬌媚地笑着，拉着柳公子要走，隨便又向霄碧打了個招呼，“聞姑娘不要放在心上，男人們喝多了就是話多。”
“星雨，你醉了。”顧長風溫柔地注視着柳星雨，“隨我去聽雨山莊可好？來人，備馬！”
奈何衆人的解勸柳星雨皆不領情，偏生認個死理。衆人無奈，遜煒臉色漸漸暗沉。霄碧心下忐忑，便端起酒杯笑道，“柳公子說得有理，姐姐敬我，實該喝一杯的。”說着不顧遜煒如霜等人的反對驚呼，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
頓時一股灼熱的燒心感油然而生，從喉嚨一路灼燒到胃，隨即又一股熱氣從胃裡直衝上頭頂，燒得那眼皮都有些熱乎乎的，太陽穴一突一突地跳着。霄碧低下頭，用一手頂着胃，這等烈酒怎比那宮中蜜釀的甘甜綿軟，一杯下肚頓覺胃中宛若萬針攢刺一般，一陣陣的墜痛。
衆人看着她豪爽的一口乾盡，高聲一個“好”字，薛輝讚道，“果然也是個爽快的人。來，我敬姑娘一杯”，話剛說完，卻被顧長風暗暗拉住，使了個顏色止住。薛輝再看遜煒，卻發現他有些緊張。
“你怎麼樣？”遜煒俯身過去，只見霄碧面色酡紅，微蹙雙眉一言不發，不禁有些着急，“你不會飲酒，方纔喝得太猛了，是酒上了頭了嘛？來，先喝點熱茶解一解吧？”說着就端起茶碗遞過去。
霄碧恐熱茶下去胃痛更劇，忙搖了搖頭，勉強笑着說，“我沒什麼事。”她性子倔強，絕不肯在這外人面前失態，當下硬撐着坐直了，“剛纔確是喝猛了，歇一會就好了。”
如雪見狀上前扶着霄碧悄悄耳語幾句，霄碧點頭，如雪自出去不說。卻見雅秀一手支着下頜，半歪着腦袋嬌嗔道，“原來小妹妹也是善飲的，我們公子還藏着護着，真是厚此薄彼啊。”一語即出，只見遜煒回首冷冽地掃了雅秀和星雨一眼，並不說話，又自回身輕聲相慰霄碧。
雅秀只當沒瞧見，手絹一揮一笑而過。柳星雨看見那目光竟如遭了當頭棒喝一般，方纔的冷傲盡失，呆坐在那兒，再不出聲。一直在旁觀察動靜的顧長風不知怎地也有些意興蕭索，獨自喝着悶酒。雅秀瞧瞧他們幾人的神情，心中暗傷。
正在衆人各有所顧、一時尷尬的時候，如霜取了個酒杯走上前來，笑着對薛輝說，“我家小姐身子不適不便飲酒，適才薛二爺敬的這杯便由奴婢來代飲吧。”說着不待他說話便一口乾盡，隨即又倒了一杯，“這杯我敬薛二爺，不知薛二爺肯否賞光？不是瞧着我們是奴婢就不給面子吧？”
薛輝看着驚喜，當下挑起大拇指讚了聲，“痛快！”，便拿過碗來飲了兩碗。那張翁全見狀也來了興趣，便湊上前來也要敬如霜。如風見狀攔住了，兩人一通鬥嘴後，便也一杯一碗的喝起來了。到後來四人划拳喝酒倒煞是熱鬧。
這邊遜煒和霄碧二人臨窗吹風散着酒氣。遜煒握着霄碧的手，愛憐地看着她的薄醉模樣，只見兩頰春色融融，映得星眸越發清亮、熠熠生輝。
霄碧一手捂着臉嬌媚笑道，“當年拼卻醉顏紅，這個‘拼’字用得真好，現下我可是明白了。只是我這副模樣可怎麼回宮啊？”
遜煒伸出手移開霄碧的手，替她掠了掠髮絲，手指劃過她溫熱的臉頰，似也有了些醉意，輕嘆道，“美人如花在雲端……未成沈醉意先融，此刻我卻是一點也不想回宮呢？待會我要與顧大哥去裡間商量點事，說完了我們就走好嘛？去別處逛逛？”
“好啊。三哥，你忙正事去吧，我在這兒等你。”
卻見遜煒搖頭，“這兒已經有了一位三哥了，你要把我和他相提並論嘛？”
霄碧不解，遜煒在她耳邊輕語幾字，卻見霄碧頓時扭捏侷促起來，好在臉上本就紅豔，倒也看不出其他變化。遜煒笑着俯身近前，再三相詢的模樣，終於看見霄碧嘴脣微動說了句什麼，遜煒還自戲譫，“沒聽真切。”窘得霄碧一跺腳，垂着頭羞羞地低語了兩字，
“杏郎！”
遜煒大笑。
柳星雨一直默坐着那兒，剛纔開始慢慢品酒。一絲絲地小口抿着似壓根不再注意周圍。然而此刻他卻突然流下了一滴眼淚，緩緩的流過臉頰，長長地拖了一條痕跡，許是太累了，走到一半就停住再也不動了。
雅秀看得分明，擡手給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盡。倚在星雨身側似是勸人似是說己，“這緣份上若是缺了，卻是半點也強求不來的。”
如雪端着一盅羹湯進來，原來方纔霄碧胃疼，如雪便去取他們自備的花生銀耳湯，最是補脾和胃、生津養顏的，適才在舟上未及飲用。此刻便借了爐火溫熱了後給霄碧暖胃。
遜煒看着霄碧喝下，扶着她坐到桌前，便對顧長風等人說，“顧兄、薛兄、張兄，我有一大事需要三位的幫助，可否到裡間一敘？”三人聞聽肅然，起身到裡間商議。
霄碧以手扶額靠在桌邊，如雪見她已無大礙便轉身輕斥如風如霜二人，“你們可是瘋厴了不成？不知道解勸，反而領着頭來鬧，吆五喝六的成何體統？看回去嬤嬤知道了怎麼教訓你們。”
如風如霜二人只是笑着，也不辯解。倒是霄碧有些過意不去，攔着如雪說，“你別罵她們了。剛纔多虧得有她二人，才又熱鬧了些，不然我這副模樣不是冷了大家的臉面？”
“您就是太容易委曲求全了，郡主，您身份尊貴，怎可紆尊俯就這些個賤民？”如雪附耳輕聲說道，末了還不忘瞪了坐在一邊的始作俑者一眼。霄碧聽了笑笑而已。
雅秀觀她幾人的神情，就知道幾個丫頭必是暗裡怪着自己。她本就是風塵飄浮之人，見慣了別人的奚落白眼倒也不放在心上，但見霄碧雖生於顯赫，但全無半分嬌養跋扈之氣，心地頗爲純良，心中卻也有幾分讚歎。不過她墮於煙花，輕浮游戲慣了，今日碰到此等情狀便不肯放過。當下便笑着對霄碧說，
“小妹妹，這會可好些了？此番都是我的不是，只因素日裡慣了，還請妹妹擔待則個。”
“雅秀姐姐言重了”霄碧謙詞，“姐姐認識公子很久了嘛？”
“不長也不短，公子初到江南我們便認識了。”
霄碧微一沉吟，便道“公子素有遊俠之願，此番能在江南遊歷兩年，又結識了諸位英雄，終是得償所願了。姐姐，你們平素便是這般把酒言歡、快意恩仇嘛？”
雅秀聞聽媚笑，象是猜出了霄碧的心思，好暇以整地理了理衣袖、絹帕，便嘆了口氣道，“平日裡有衆位姐妹一起陪着喝酒說笑，煞是熱鬧，哪裡象今日這般無趣啊？”
霄碧一愣……
“明月公子家世顯赫、又兼文才風流、武功卓絕，在江南可是赫赫有名的貴公子哦。傾慕他的女子猶如過江之鯽，便是我們姐妹也對他心儀得很呢。有公子的筵席不要邀約，我們也會前來一和的。”雅秀眉眼彎彎，笑意盈盈，一口吳語京片子咬得字正腔圓。“公子素來雅達，自然是不會冷落了我們姐妹的。不過論起才貌色藝，這江南還有誰能比過我們姐妹呢？小妹妹，我說的你信是不信啊？”
霄碧一時無語……
“呵呵呵呵。”雅秀繼續笑着，“你定是不信的，是不是？不過小妹妹，男人不能光看外表，今日他對你好，怎知他明日就不變呢？從來就是‘只聞新人笑，那得舊人哭’，唉。”說着說着，雅秀竟也有了些傷感，“越是溫柔體貼的男人，一旦傷起你的心來，卻也是最狠的那個。”
“你又胡說些什麼？”一旁沉默良久的柳星雨終於開口，拉着雅秀，“我們走吧！”
“哎，等一等。”雅秀反手抓住他，“等顧爺來了一起走吧。”頓了頓又說，“他，他關照我的。”
柳星雨猶豫一下，終於又坐下。此時方纔看向霄碧，“你別信她，他不是那種人。”短短十個字出口再無他話。
霄碧垂首一笑。雅秀卻狠狠地白了柳星雨一眼，嬌嗔道，“不用我說，這江南大名鼎鼎的兩位人物——南飛星、北明月，究竟是怎樣的人，自然是有公論的。可惜了這星月交輝……”雅秀故意停下來。霄碧心中一凜，看向雅秀，卻見她斜睨一旁，一臉促狹的笑意。
“你鬧夠了沒有？”柳星雨驀然起身，寒着一張臉。
啊唷～雅秀嗔怪着強按他坐下，附耳輕語，“我自有分寸，就是要讓他也不得好受，誰叫他這般令人傷心的？你啊真是的，都到了這個時候還這樣……”
柳星雨還要再說什麼，看見遜煒等四人從裡面出來便停住了。雅秀回頭笑着迎上去，“什麼大事啊，可商量完了？讓我們小妹妹好等啊！”
遜煒笑着不搭腔，走到霄碧面前，“等久了吧？好些了沒有？”
“好多了，和姐姐聊着天倒也不覺得寂寞。”
“聊什麼呢？”
霄碧未及開口，雅秀便風擺楊柳一般繞過去，搶過話茬，“在說歐陽修的《秋聲賦》，那一句‘星月膠潔，明河在天’”，說罷一雙丹鳳眼含着黠笑瞟着遜煒。
遜煒眉目一挑，看了看三人的神情，轉而垂目一笑，溫文如常，“碧兒是當今太傅的入室弟子，才情見識不同一般，談這個倒是很相宜。”說罷拉起霄碧的手，“我們去別處逛逛吧。”轉身便向顧長風等人一抱拳，“多謝三位，在下靜候佳音。”
於是兩人牽手翩翩而去，留下一抹瀟灑俊逸背影給衆人各自回味
日暮黃昏，夕陽的最後一些餘暉投射在金陵城內，象是要燃盡了光芒，那般的冶豔濃烈、直映得滿城碧樹生輝、一湖波光瀲灩。遜煒和霄碧兩人攜手漫步，浸潤在這落日熔金、暮雲合璧的晚晴春色中。
“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霄碧靜靜地隨着遜煒走着，觸景生情，吟了一句。
“不喜歡這春日暮色？”
霄碧搖首微笑，“自古說到夕陽總是愁傷的多，其實境由心生。此刻我心卻是極爲平和澄定，從來沒有這般舒意滿足，我真希望這條路就這樣一直走下去沒有盡頭。”
遜煒不禁握緊了霄碧的手，溫柔低語，“我最喜歡這湖邊一堤春柳，這兩年時常在此漫步獨行。這裡四季春秋、朝暮時分風光皆有不同。”說着看向霄碧，“每每生了感觸，我便想着若是你在我身邊，會說些什麼呢？看着一路儷影雙雙，我總是想象着有朝一日我牽着你的手，領着你看遍江南，遊遍山河，那是何等的伲儂情致啊，我們就這樣並肩同行，就象現在這般，我常常這樣想着，此刻——終是如願了。”
一旁霄碧聽着不覺已是癡了，擡首側望遜煒，不禁有些淚眼迷離，“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我心亦如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