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秦淮笙歌。遜煒霄碧等人一路信步,烏衣巷、朱雀街……不覺來到了國子監學,南邊就是桃葉渡。只見岸上人流如梭,花燈流彩,河上一帶畫船、簫鼓連聲,這六朝煙水、九曲風光確是繁華勝地。
霄碧等人長於深宮未曾見過此等風貌,難得今日能有此暇,便不肯歸去。如雪苦勸,奈何勢單力薄,人心向歸,只好隨着大家一道,只是緊跟霄碧左右小心伺候着。衆人索性就放開懷抱盡興一遊。
幾個女子瞧着花燈也美、胭脂也豔,就連那三尺頭繩都覺得比宮中所制要紅上幾分。一個個挑郎貨擔看過來,一個個彩扎花燈數過去,是目不暇接,流連忘返。走着瞧着不覺到了一個看相算命的卦攤面前,只見一個消瘦清矍的老道士閉目打坐,不聞外間事,寂然獨處倒與這一派熱鬧景象有些格格不入。
霄碧一向不信這卜筮之事,便是宮中也最是忌諱這個,當下就邁步向前不做旁顧。誰知那老道驀然睜開雙目,喊住衆人,要給霄碧算一卦,霄碧婉拒,那老道卻糾纏不休,遜煒心中奇怪,只抱臂一旁冷眼靜觀。
如霜見狀掏出一錠銀子說道,“承蒙道長美意,無奈我家小姐有事在身,不便久留,這點心意還請道長代爲供奉三清祖師。”說着放下銀子就要走。
誰知那道士拿起銀子,兩個手指輕輕一捏,竟分成了兩截,“這等浮生俗物怎能供奉祖師爺呢?”衆人大驚失色。
霄碧趕緊上前微一施禮,“我等得罪之處,還請道長恕罪。只因命道一說,小女從來不信,便不敢勞道長費心。”
“呵呵”老道輕笑着,“貧道只會有緣人,姑娘你命相雖是貴格,然而卻多了一點火象,恐是要受些煎熬。世事多乖啊。姑娘不想聽聽天命,化解此劫嘛?”
“多謝道長,不過天有所不能而人能之。天不能降禍福,人當修德養生”霄碧淡然道,“磨難也非惡事,不必求解。需知畜極則泄,鬱極則達,熱極則風,壅極則通,萬物生息,終有道理,走到了極處必生反。”
哈哈哈……老道仰天大笑,嘆道“不想姑娘小小年紀竟如此通達,此乃幸也,也是不幸也。”轉而向如霜說,“你也是富貴的,日後盡你之力宣揚教義來做供奉吧。”說罷撫掌作歌揚長而去。
霄碧和遜煒面面相覷,目送老道隱於世人,遠遠只聽他唱道:
淑美其真
體性剛柔
丹霄碧虛
上聖之儔
百歲之後
空餘墳丘
霄碧聽他詞曲清奇,不解其意,轉頭問遜煒:“你聽他唱得曲子好生奇怪,似乎有着玄機,怎麼我聽着好像還有我的名字?”遜煒心下也正自驚疑,見霄碧如此問,不想說出自己的想法令她平白煩惱,當下笑着說:“和尚道士隨嘴唱的,作不得數的,若是認真追下去,仔細入了魔障。這種禪鋒機理最容易移人性情,碧兒,別想了,我們去那邊逛逛。”
“好!”此刻她也無心他顧,只揣着一顆小兒女心情,遜煒說是便是,也不再多想,一行人自向前進。後來遜煒命人去尋找這個道士,然而整個江寧府都再不見其蹤影,遜煒只好作罷。
幾人正在逛着,卻見那四散周圍的二十扈衛中的一人神色匆匆跑來,到遜煒近前耳語一番,遜煒聞聽臉色一變,“備車!”
“車已經備好了!”那人打了個哨,就見遜煒、霄碧的車轎急馳而來,路人紛紛避讓。霄碧剛想問,遜煒低聲道,“上車再說。”說着擁霄碧上車,他也隨後上去,命如雪等人坐後一輛。事有緊急,如雪等人也不敢多言,當下登車,飛馳而去。
“究竟是怎麼了?”霄碧感到事情有些不對。
“皇上舊病復發,似有兇險”
“啊!”
“安南傳來戰報,我軍大敗,七萬將士無一倖存,皇上聽報後大怒,氣血攻心,吐血昏厥……”
不待聽完,霄碧已然哭出聲來,“怎會這樣?父皇他……他……”
“別擔心”遜煒摟住霄碧,“皇上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
“我害怕,我怕萬一……”霄碧依在他懷中,語聲極輕,生怕聲音大了擔心竟成了真的。
“別怕,別怕。”遜煒將她摟得更緊了些,雖是柔聲安慰她,但自己心中卻也是驚慌無措的。他沒有敢告訴霄碧此次江南之行殿下還交代了其他事情,那件事情尚無頭緒,這就出了狀況,如果真的有了萬一……他不敢再設想下去。
霄碧趕回行宮的時候,永逸已經清醒了。
看着霄碧一臉焦慮滿面淚痕,永逸心疼地安慰她,“傻孩子,朕已經沒事了。不要哭,朕還要帶你遊江南呢,你想不想回家?去繪園一趟?”
“兒臣不想這些,只要父皇身體康泰就好!”霄碧抹去眼淚,這七年的父女之情已深入骨髓,方纔在車上便心痛如絞,只怕再遭逢別離,此刻只求永逸平安無虞,“兒臣哪裡也不去了,只陪在父皇身邊。”
“皇上,老奴斗膽,懇請皇上回鑾吧。”海公公突然跪下,“此地危險,不宜……”
“住口!”永逸斷然呵斥。
“父皇,究竟怎麼回事?”霄碧驚覺事情有異,“父皇,你告訴兒臣,難道你要兒臣這樣苦苦爲您擔心後怕嘛?”
永逸思量再三,屏退衆人,命海公公說下去。原來驚聞安南兵敗只是後因,前因卻是今日永逸微服外出,遭人暗襲,幸得海公公等人拼力相抗才能脫險。雖不曾有大礙,但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經不得這番折騰,回宮後就覺得十□□心俱疲,胸口憋悶難受,後來看到安南的摺子就……
“父皇,是何人如此大膽?那些人可曾抓到了?”
“朕料想也許是建安舊臣,不過二十多年了也說不準,想謀害朕,還沒有那麼容易!”
“父皇,這些人竟然知道父皇的行蹤,可見還是有些能耐的。父皇你今日到了哪裡?事先都有誰知道?”霄碧着急相詢,卻見永逸和海公公皆支吾不答,當下便也勸諫,“迴鑾吧,父皇,兒臣不想再遊江南了,兒臣想回宮。”
“呵呵,好孩子。嚇着你了是吧?別怕,朕沒事了。今天你也累了,去歇着吧,明日再說”
“父皇”霄碧還要再勸,卻見永逸拉着自己手鄭重地說,“碧兒,今日之事對誰都不要提起,任何人,包括世子在內。”霄碧點頭無奈退下。
第二日,永逸向衆人提出欲向江北一行,行轅就設在繪園。結果遭到了大家的齊聲反對。其他人的勸諫倒還中肯平和,獨有輔國公張英,站出來痛陳厲害,勸永逸止駕回鑾不說,言詞之中便有“女子惑君”之語隱射她人。永逸聽了大怒,當即就要翻臉。那張英性子也是耿直執拗的,向來有一是一,不會屈顏諂媚君主。加上他是□□朝赫赫有名的武將,是永逸稱帝的第一功臣,幾十年同澤之情遠勝君臣之義,在此事上也不肯低頭,當下兩人便僵住了。
那楊士釗最是圓滑,眼前此狀趕緊出來打圓場,說一句體諒聖心的話,念一句顧念忠臣的詞,誰知張英毫不領情,一句“奸佞小人、巧言令色”將其斥退。霄碧和遜煒爲着“女子惑君”那話要避些嫌疑,也不便站出來解勸。這就剩下週言一人了。
周言是刑部尚書周沈的長公子,也就是三公主駙馬的大哥,書香世家,但與二弟不同,一向不喜在那些風花雪月、濃詞豔曲上用心,閒來偏愛讀些知物格非的典籍,什麼《九章》、《素問》等等,就是一些禪機道學的經書閒來也會一閱。他早年就入文華殿做侍讀,後就參與《大典》的編纂,是永逸所賞識的文人之一。
此刻他上前奏道,“今年三月桃花汛勢頭洶涌、五月黃梅節氣又較往年潮溼悶熱些,江北一帶魚米之鄉,地勢低窪,年年必有澇情,今年猶甚。皇上現已到江南,如此時能往江北一顧,廣施恩澤,則民心向歸必感天恩。至於行轅,有我等駐蹕關防,能不擾民自然是選不擾民的住處了。國公爺,下官說得可是這個道理?”
張英不好駁斥,心裡有話又不能明說,當下“哼”了一聲不開口。永逸聽了高興,連說“正是此理。”
誰知周言接着說,“只是目下皇上聖躬違和,江北災情未消,親涉險地暫不可行,可由股肱重臣代爲巡視安撫,一樣也可彰顯皇上的仁德愛民之心。微臣以爲輔國公當是最佳人選。”
永逸啞然,張英樂了,連忙表明心意願代天撫民。永逸考慮片刻,便道,“周愛卿說得有理,此事暫緩,待朕康復了親往。就這麼定了。”說着,也不再管衆人的意見,起駕回了內廷。
於是大家繼續在江寧行宮內待着,也在爲聖駕赴何處僵持着。偏偏永逸的身體不見好,風痹之症日重,風邪遊走體內不定,目下轉爲頭風痛了,氣得永逸直罵太醫無能。
幾日後,霄碧因想着無論去哪邊,不久肯定是要離開江南的,便請旨去祭掃父母的墳荃,永逸想了想,命遜煒帶了百十名扈衛陪同前往。
兩人來到江邊桂林坡上,霄碧無意中發現林中桂樹多有缺損,頗覺好奇,便指給遜煒看。遜煒仔細一檢查,也覺得奇怪,“這些是打鬥過的痕跡,怎麼有人在這裡拼殺過嘛?奇了,爲何選在這裡呢?”
霄碧聽了一驚,隱隱有些後怕,便轉過話題,“父皇的身子還未見好,實在應該回鑾纔是,其實我也不一定要去繪園的。可是大家都以爲父皇是被我所惑,前兒輔國公說的那話,我……”說到這裡便有些說不下去了,想着被人誤解心中不免難受。
“這怎會和你有關呢?你不用多心。”遜煒安慰她,見身邊沒有外人又壓低了聲音說,“不過我倒是覺得,比起江南來江北更安全一些。”
“啊?”
“皇上能夠迴鑾自然是最好,可是現在不成。就這麼待在江南我總覺得有些不妥,不若就依皇上的意思,早點去了繪園後早早回京呢。”
“爲什麼你要說安全二字?”霄碧想到了遇刺一事,心中有些恐懼與疑惑。
遜煒想了想,便略微透露了一點,“此次皇上南行以前,我們就收到密報,淮王高燧或有異動,但意圖不明。我們的探子不久前斷了聯繫,我只好請顧大哥他們一來派人監視那邊動靜,二來探聽這江寧府有無異常,以防萬一。這裡的情形我已經報予殿下了,看殿下的意思如何?目下我打算舉薦張兄爲皇上看病,再觀動靜。”
“這兩年你在江南就是爲殿下做這些嘛?”霄碧顫聲問道,乍聽見這些消息她是震驚的,這些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事情,別說經歷就是想也未曾想過。聽見遜煒說出這些,看見遜煒點了點頭,那一剎那間她覺得他好似變了個人,自己看着竟覺得那麼陌生,好生的遙遠啊。
遜煒向永逸舉薦了張翁全,起初大家都不太相信這貌不驚人的江湖遊醫,尤其是永逸。他遇刺以後戒備心更深了層,不讓霄碧說出去是怕打草驚蛇。其實他懷疑的人並不是建安舊臣,因爲就遇刺的地方來看,對方很瞭解他的心事,清楚地知道他的打算,在那個地方候着等着偷襲他。能策劃這樣事情的人不是很多,他知道幾個,但無法肯定。目前他也不能確定遜煒的立場是什麼,所以他對於張翁全是不信任的。
張翁全似也明白,開始就表明只把脈看珍,至於治療嘛隨永逸決定,他不開方子不給吃藥,只用些鍼灸、火罐、推拿之法。永逸一聽就覺得新奇,這樣的治療法子從沒有聽過,不過只要不吃藥就多了幾分安全,於是便要一試。誰知一通鍼灸、火罐、推拿下來,只一個時辰而已,永逸就痛感盡除,手腳活動自如,如同常人。永逸沒有想到折磨了幾年的風痹這麼快就可解了,是大喜過望,當下重重地賞了遜煒和張翁全。
張翁全告知永逸這只是治標,暫緩病痛,如要治本還需較長時日,另外飲食上需清淡些。永逸連連答應,立刻就命張翁全隨駕診治,江北之行重又提出。
輔國公等人見張翁全確有幾分能耐,況且使用的都是推拿鍼灸之法,便也對他放下心來,既然如今永逸身體漸復,又尋得名醫,這江北之行實不好阻止了。只好隨着永逸往江北一行。
永逸二十二年七月,聖駕駐蹕進了東皋繪園。霄碧故地重遊,本是一件難得喜慶的事情,然而她看着永逸身體時好時壞,衆位大臣面色嚴峻,尤其是遜煒這些日子以來一直行蹤不定,不禁憂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