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這一向朕倦怠得很，請安也就是個意思，朕不想要這些個繁文縟節的，年前原就免了。”永逸細看了摺子，“真正難爲了這個十一弟，一直惦記着朕的安康，進貢了這些個東西，太子，你替朕好生撫慰一下，把朕的初衷說明白……”
霄碧自聽到“也好”二字，便覺得是當頭一棒，心中好似酷暑天裡玩了冷水，些微涼意後便是令人難受的煩悶熱躁，當下脫口便叫了聲“父皇”，甫一出口，才感到自己莽撞，竟不知道下面說些什麼好。
永逸和高煜兩人都看着她，霄碧左右看看不得不說，“父皇恕罪，兒臣失儀。方纔兒臣是想到了江南，父皇說想去，不知道何時成行？兒臣想母后是江南女子，這思念故土親人之心必定也是有的。”
“晤。”永逸沉思，看向高煜等人，“江南朕是必要去的，這個你們也不必再勸了。朕和皇后再商量一下，嗯，代王的摺子留下，他與朕情份不同，元妃又是皇后的親妹妹，朕再斟酌一下。”
高煜只得將此事放下，繼續說朝政。霄碧方鬆了口氣，微微覺得又看到了一絲希望。
永逸將代王請旨的事情說與皇后聽，皇后當即表示：一則姐妹幾年未見甚爲思念，二則永逸年前已經免了衆王請安，此時不可一再駁了下頭藩王的面子，知道的是說皇帝體恤兄弟子侄，不知道的以爲藩王失寵，徒惹議論。再者萬一有居心叵測的小人造謠，以爲聖躬不豫已不能見藩王，更是動搖國本的大事。故而皇后的勸諫此次要召見代王，還要公開嘉獎一下代王的忠愛之心，以示目前聖躬康泰，上下內外一心。
永逸聽了正中下懷，便也以此情由再提江南之事，原來皇后也是反對江南之行的諫臣之一。這一來她倒不好以“龍體欠安，宜靜勿動”爲由再說什麼了，默思片刻低聲道，“臣妾知道不讓您去瞧一瞧，您是不會甘心的，只是瞧了又如何呢？終究已經是塵歸塵，土歸土了，徒惹傷悲而已。”
“□□高皇帝、皇后是朕的父母，毅文太子是朕的長兄，朕掛念的緊。”
“臣妾已經和您做了三十多年的結髮夫妻了。您的心臣妾都明白。”皇后似乎沒有聽見永逸說得話，長嘆了一口氣幽幽道，“二十多年了，皇上的心始終如一日，她若是能知道這一切，必定也會感動的。只不知道臣妾百年之後，會不會有這個福氣呢？”
“朕虧欠了她，是朕對不起她。”永逸黯然，轉身離開。瞧着永逸扶杖艱難行走的背影，皇后眼中泛起了淚水，嘴角彎彎嚥下了一聲苦笑，喃喃自語道，“妹妹，我真不知道這一切於你究竟是幸事抑或不幸呢？可姐姐卻羨慕了你二十多年。”
永逸的江南之行終於確定了，欽天監定了三月十二，黃道諸事大吉。永逸不想太靡費鋪張，令皇后主內，太子監國皆不用同往，只點了霄碧、輔國公張英、侍郎楊士釗、侍讀周言等幾人隨駕，至於禁衛、僕從、醫卜等人一切按例隨扈。宮中朝野一時間就爲之忙碌起來。
在這一片忙碌中，只霄碧對於這即將到來的遠遊似有些淡然，看着清妍室衆人爲其收拾行裝，獨自一人於窗下佇立，這一向時她待在清妍室都這般打發時光，在窗戶下面一站就是個把時辰。偶而彈個琴什麼的，但是彈不了兩段便又放下；提了筆寫字，寫寫又揉掉。畫畫不知何時開始也停掉了。衆人只道她是無聊，自從高炬、如雨走後，高烯因年歲漸長彼此反而不若小時候那般親密，如今他都忙着往宮外跑，偏歆樂又病着，這些日子只有高煜光顧，清妍室冷清了許多。於是大家便想着法子哄着她、逗着她，然皆無效，漸漸地也就隨她性子了。
這一天霄碧一反常態，也不去永逸那裡，獨自一個人坐在案前發呆，手中兀自捏着那個琉璃鸚鵡，大家見了納悶，如雪上前來悄悄詢問，她也恍若未聞。此刻她的腦中不斷盤桓着上次與高煜在絳雪軒的情景……
那一日霄碧在絳雪軒，發覺高煜似乎一直在端詳着她，有些不好意思便賭氣道，“昔年光武帝飲宴略有失儀，大司空便直言進諫，如今殿下這樣，臣妹可也要學那宋弘了。”一番話說得高煜失聲大笑。這是說得光武帝虛心納諫的故事，當日光武帝在宴會上不時注目屏風上畫得美貌仕女，宋弘見狀便說‘未見好德如好色者’。光武帝聽了立刻命人撤去屏風。此刻這麼說便是譏諷他一直盯着她看。高煜頗感有趣，便也打趣道，“聞義則服，可乎？只是這要把你撤去哪裡呢？”
“那臣妹這就告退了。”霄碧說罷福了福便轉身要走。
“哎”，高煜着急一把拉住霄碧的胳膊，許是力道太大了些，霄碧回身一個慣性，竟撞到了高煜懷中，高煜一把抱住她，只覺得是軟玉溫香，心神馳蕩，看着霄碧滿面通紅的臉有些不能自持。
霄碧羞窘不迭，慌忙推開高煜，奈何高煜兩隻手卻是牢牢地抱着自己，她低首顫聲道，“臣妹失儀，殿下恕罪。”見高煜猶自不放，也不說話，便有些急惱，“你……你快放開。”
高煜見她真惱了，定了定神，便鬆開她，然而一雙手卻緊緊地握着霄碧的手，輕笑道，“那日我送你的琉璃，你可去翻查過，知道是什麼鳥獸嘛？”
“還沒有。”
“你去文淵閣找找異志，或者翻翻舊檔，找到了告訴我。”
霄碧低着頭，只覺得高煜的聲音越來越近，呵出的氣息似乎已經飄到了耳畔、臉旁，心下慌亂，便道，“知道了，我約了錦繡姐姐來，這會兒恐怕是要到了，我出去瞧瞧。”說着就要抽手離開。
高煜依舊不放，霄碧只覺得手被揉得火熱，捏得心慌，耳畔只聽見高煜輕嘆了一句，“你啊，終究還是孩子氣。”
霄碧急得沒法，突然側耳“咦”了一聲，“皇嫂來了，和姐姐一道嘛？”趁着高煜一愣神的功夫，摔開他的手奪門而出，走到外面平伏了一下氣息，朗聲向內道，“竟是我聽錯了呢。殿下，臣妹還要去父皇那裡，這就告退了。”
“郡主，郡主”霄碧猛地醒過來，見是如雪在喚她，忙問道，“怎麼了？”
“奴婢不知道您怎麼了？這都多晚了，您還不去皇上那裡，只在這兒發呆。”
“哦，哦，”霄碧掠了掠頭髮，“這就去，如霜，走吧。”
“哎，郡主”如雪攔住她，“琉璃忘記帶了。”
“不帶了，收起來吧，以後都不帶了。”
“啊？郡主挺喜歡的，怎麼好好地不帶了呢？
霄碧耳旁又浮現出高煜的聲音……這是日前得的一個小玩意……這上面的鳥獸我沒有見過，你去找找看是什麼告訴我……去翻翻舊檔找到了告訴我……霄碧猛地搖了下頭，打斷了如雪的好奇，“不帶就是不帶了，哪兒有那麼多理由。”
如雪一愣，懦懦地說，“這殿下如果問起來……”
霄碧剛想回絕，就見如霜細聲細氣地說，“郡主，這就是個東西而已，不拿它當回事就不算什麼，刻意爲之，倒顯得是明白了。不是表白了煩惱？”
霄碧一愣，不曾想如霜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仔細打量一下她，卻見她端莊沉靜，說過話後一如往常，心中想起了那日如雨說過的話。當下便拿起琉璃掛在身上，如雪見她不再意氣也就不再多說什麼。這三人的對話也就是一瞬而已，衆人都沒有在意。
霄碧來到永逸這裡閒坐半日，高煜竟沒有來。這幾日霄碧一直躲着他，心中打定主意不再去絳雪軒了，便是高煜到永逸這裡來，她也藉口“軍國大事不宜與聞”爲由避入內室。可是這一天日日來請安回奏的高煜卻沒有來，霄碧心中微覺詫異。
不一會就見一個人來報，“代王進宮給皇上請安來了”。霄碧只覺得心中有那麼“噼啪”地一聲，好似那裡藏了根蠟燭，悄悄地爆了一個燭花，有些暖漾，有些彷徨。一雙眼睛只盯着那一扇進出的門……
來了，來了，腳步聲漸漸近了，可是下一刻霄碧的心卻涼了——走進門的只有代王一人。那一瞬間霄碧低下頭去，心中酸酸苦苦，幾欲落下淚來，“三哥，江湖真的是那般好嘛？你全然忘卻了當日允諾我的話嘛？”霄碧悄然退立一旁，心中自傷不再理會代王和永逸的寒暄，直到永逸出聲相喚方纔回過神來，走近發現不知何時高烯來了，“父皇”
永逸看着她笑着說，“老六眼巴巴的來找你，你們又弄出什麼新玩意了啦？”
霄碧愕然，拿眼看着高烯，只見他笑嘻嘻地說，“沒什麼，父皇，打算和霄碧一起找——殿下，我們和殿下約好了去辦點事。”
“哪有的事情啊？父皇，碧兒在這兒陪着您。”霄碧提到高煜有些煩惱，心中嗔怪高烯，素來你便和他不對頭，扯謊也不會挑個好理由。故而就偏偏不肯應允他。
高烯有些着急，“唉，唉，霄碧。”一邊作腔作勢使眼色給霄碧，一邊伸手在身側悄悄比劃了個手勢，霄碧一驚，那竟是個三字，當下也愣住了，看着高烯說不出話來。
永逸見他二人這樣情形，想起了從前兩個人的諸般故事，倒是青梅竹馬。如今都已長大成人，一個少年英發，一個娟秀可人，今早霄碧就恍惚了一上午。永逸自以爲明白，當下笑道：“罷了，碧兒。朕不用你陪着了，你的心啊，早就不在這裡了，去吧”，霄碧聽如此說，不禁霞飛雙靨，嬌嗔地喚了一聲，“父皇”，說罷嫣然一笑，盈盈退下。“女兒情羞，最堪人憐”永逸見她遠去嬌俏背影，不禁感嘆了一句。
霄碧一出來就拉着高烯，急急問道，“你纔剛是什麼意思？”
“嘿嘿，我就知道這招管用。”高烯又開始沒有正經了。霄碧好一陣失望，嘆了口氣，眼圈有些紅，“你們就只都欺負我。”說着閃身欲離去。
高烯沒想到她這樣，有些發慌，“霄碧，別，開個玩笑嘛，瞧你……”待看到霄碧委屈的一瞥，下面的話說不出來。霄碧也不再答話，低着頭向前走去。
“唉，你別生氣，我說認真的。”高烯真的慌了，高聲喊道，“三哥來了！”
霄碧停住腳步，卻沒有轉身。高烯快步追上去，“真的，三哥來了，我剛纔在毓慶宮門口看到的，我知道你一定掛念的緊，所以特地跑來告訴你的。方纔一句玩笑嘛，你就……”說着不由自主又停住了，卻見霄碧此刻面色煞白，隨即又一陣紅暈，眼睛裡竟滿含着淚水，直直得盯着自己。
“真的？”霄碧語聲有些發顫。
“當然是真的，我騙你是這個。”說着用手比了個四腳亂爬的烏龜模樣。
“六哥——”霄碧只覺得鼻子一酸，淚水就掉下來了。
“唉，別，別，我最見不得你這樣了。快去吧。人情我記着了，記得讓三哥還我噢。”高烯又開始開玩笑了。
霄碧破涕爲笑，別了高烯匆匆離開。
霄碧匆匆來到毓慶宮，向高煜的書房走去。剛到廊下，遠遠就聽見一陣爽朗的笑聲，正是日夜思盼的遜煒。霄碧驟聽此聲，心中有些發顫，腳下遲疑，竟是不敢再向前，只佇立在窗下靜靜地捕捉那熟悉的語音，細細地品味着箇中的滋味。
“郡主”，小桂子發現了她，喊了一聲，房內聲音嘎然而止。霄碧一慌，面上有些發熱，略一鎮定後邁步走進書房。擡眼飛快地掃了一下四周，正碰上遜煒明亮熱情的目光，心下慌亂，忙垂下目光，衽衽施了一禮，“見過太子殿下、世子殿下”。說罷，便眼觀鼻，鼻觀心，不敢擡頭。
遜煒原來要隨父王去見永逸，可是不想半途被高煜拉下，因着他無旨在外遊蕩兩年，高煜一說要好好絮絮話，二說一會陪他一同去和父皇請罪說情，遜煒想來卻是江南有事要和他面稟，當下應允，代王覺得有道理便也同意了。他原打算見了永逸便去坤寧宮的，一別兩年，他的心中甚是掛念霄碧。不想此刻她竟來了，心中歡喜，以爲她會象兒時一般撲向自己，叫啊笑啊，說不完的話，正待張開胳膊，誰知卻見她站在那兒規規矩矩地見禮，倒愣住了，一雙手也停在半空中。驀地，遜煒笑起來了，一雙手輕輕放在霄碧的肩頭，“妹妹，怎地如今生分起來了，見到三哥不高興嘛？”
霄碧擡眼看着他，氣宇軒昂，俊朗灑脫，兩年不見，遜煒已不是當日的弱冠少年，似乎黑了些，卻更顯得高大魁梧，儀表華貴，有王者氣度，此刻他正含笑凝視自己，臉上依然是那熟悉的親切溫柔的笑容。霄碧不知怎地，平素的教養風範竟似全無，低下頭只懦懦地說了句“不是”，語罷一顆心竟如小鹿一般砰砰亂跳。
高煜見狀，上前道：“哎，哎，別嚇着碧兒，誰象你這般不拘小節了，這兩年在外遊歷大約禮節規矩是全忘記了。來，繼續說說外面的見聞。”說着拉着遜煒的手，領他落座，不着痕跡地將他和霄碧分開兩邊。
“纔剛說到哪裡了，哦，那位飛星女俠，怎生奇遇啊？”高煜當先開口相詢，一雙眼睛卻微微瞟向霄碧。霄碧聽到這話心中咯噔一下，悄悄擡眼遠遠地看着遜煒。
“哈哈。”遜煒隨意坦蕩，只顧笑着說，“你是料想不到，當時我看着他仗義挺身，抱打不平、舉動百十斤大椎，心下佩服，便上前結識。後來又泛舟豪飲、沉醉放歌，只以爲是遇到一個意氣相投的生死兄弟，誰知第二日酒醒後竟發現她是一個女子，真是瞠目結舌，便是薛輝、顧長風那般見多識廣也不曾想到。不過，女子之中有這樣海量、這樣豪氣的真是從未見過，與衆不同……”
霄碧雙目黯然垂下，眼波掠過一絲苦澀，高煜呵呵笑着，彷彿聽說這等江湖故事十分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