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言的話高煜只聽進去了一半，便是其他大臣舉薦霄碧的事情他也沒有放在心上，畢竟安南是屬國、強弱還是有懸殊的，和親只是安南求取進一步保障的舉措，自己也遠沒有到了以女子來媾和的地步，派誰去都是給安南的恩典，故而他示意衆臣商議只不過是看看形勢而已，真正讓他煩惱的是今晚母后的態度。
高煜以與太后商量爲由屏退周言後徑自就來到了慈寧宮，恰巧碰見郭妃率衆前來請安，見着他來了，呼啦啦一幫人就跪下了。高煜無心與她們磨蹭時間，直接就命她們退下。
“出了什麼事情了？皇帝。”太后見高煜這般知道必是有事情要商量了。她一向儉恭自守，自高煜登基後便不再稱呼其名，即便是母子獨對的時候也是一樣。“皇上”那是臣子們喚的，在她這個母后這裡就是“皇帝”了。
高煜便把安南的事情、衆臣的態度一五一十都告訴了太后。很早他便發現母后在朝政軍務上別有一番見識，是外人所不知的。猜想父皇當年取得天下，母后必定也是襄助之人，歷經多年風雨，現在母后是越加通達睿智了，故而每有未決之事，他都會來向母后求教。
“原來是這樣。”太后微嘖道，“這裡頭就只周言一個是實心眼，沒有揣摩皇帝的意思直抒胸臆，不容易啊。沒想到周家竟然出了這麼一個直臣。”說着瞄了高煜一眼，“你可是不滿他的提議？”
高煜低哼了一聲，沒有開口。
“你啊！周言所說端得不錯……”還沒說完就見高煜要出言反駁，太后擡手止住，接着往下說，“但是，哀家也不贊同！”
高煜如釋重負。看着他這副模樣，太后笑起來了，“碧兒這孩子我是捨不得她遠嫁的，便是你父皇生前也說過，只有我明家的子孫才配得上她。陳高再好，也夠不上這個，所以這倒也不難推辭。至於是選郡主還是公主，這倒是費點事情了。”
“母后，便是我一紙聖諭便可，有何要考慮的？”
“公主只得一位，各藩適齡的郡主卻有好幾人，究竟選誰去，不在女子而在於女子身後的藩王。這便是你的大臣們再三權衡、各持己見的原因。”太后說到這兒，從鼻子裡冷哼了一聲，“一個個都揣着小聰明呢！”
“母后，您怎麼看？”
“我朝藩鎮制是□□皇帝定下的規矩，各地藩王都據有兵馬，可是這不是朝廷長久之計！但是我們也不能急躁，建安皇帝就是這麼敗的。從前母后便和你說過，朝廷要掌軍務才能鎮得住藩王。目下，皇帝準備得如何？”
“母后放心，精兵良將兒子都已經有了。”
“很好！眼下你剛剛登基，母后希望一切太平。這個和親人選嘛，肅王和慶王的郡主不能選，他們地處南邊，要防止有朝一日可能會勾結陳高作亂；蜀王的勢力最大，一向山高皇帝遠，韓王心胸狹窄，周王是先皇一母同胞的弟弟，情份不同，選了誰恐怕都不高興，皇帝，一碗水要端平啊。”
太后見高煜頗爲躊躇，便接着說，“你的大臣們必定都想到這些了，都不想得罪人，所以出什麼主意的都有。便是郭玉蘅他們幾個也是精滑的，索性薦一個朝中無人的郡主，反正成不成還是在皇帝的一句話，沒有他們什麼事情的。如果不是碧兒，這倒是個折中的好法子，可惜……皇帝，必要的時候還是要狠狠心才能塞住攸攸衆口！”
高煜點了點頭，“兒子明白了。”
“皇帝只管下旨，哀家來解勸她。哦，另外各府藩王馬上就要進京朝賀新君了，碧兒的事我看也不必再拖了，一併就辦了吧。”
高煜心中一震，看着太后猶自繼續，“代王元妃日前傳了書信與哀家，算是提了親事，待她一到便可定下來了，他們青梅竹馬倒也般配，這親上加親……”
後面的話高煜聽不清楚了，頭嗡嗡作響，心裡有個人在喊，“不，不行”，可嘴張了張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皇帝？”太后瞧他的神色似有不對，輕聲喚他，“你意下如何？”
“嗯，哦”高煜含混答道並不接這個話茬，“兒子還有國事這就告退了。”說罷起身請了個安便離開了慈寧宮。
幾日後，如雪不知從外頭哪裡聽來了朝廷要選霄碧和親安南的消息，慌慌地回來告訴了她，含清齋的衆人聽說都慌了神，七嘴八舌地議論出主意。
“郡主！”如風有些不放心，“不如咱們去問問太后娘娘或者太子妃娘娘吧？如果是真的，也好趁早求個情？”
“要不直接去問問皇上？”如雪見她無動於衷有些着急。
霄碧心中也是彷徨不安的，回京後便斷了遜煒的消息，也無從打探起。雖然郭妃透了那麼點意思，可這些日子以來太后那裡一直沒有動靜，如今又是這樣，自己一個女孩兒家的如何啓齒去問這個？聽聽大家的主意都沒個章法，只得強自鎮定約束衆人禁言。
“這些都是沒影的事兒，以訛傳訛就傳成這樣，就聽到這兒都別再說了。”
很快這個消息就從歆樂的哭泣中得到了證實，朝廷商定了四公主和親安南！
“姐姐……姐姐”歆樂倒在霄碧懷中已經哭了一個多時辰，從最初的嚎啕到現在的哽咽難當，霄碧的心都給哭碎了。
“好妹妹，必定還有其他法子的，你可曾求過母后？皇嫂？”霄碧顫聲問道，雖是如此說，其實自己心中也有那麼一點點清醒的寒意，若是有法子也不會有今天這個結果了。
果然，不提還罷，一說到這婆媳二人，歆樂益發止不住悲聲。
“郡主，便是太后娘娘與太子妃娘娘來勸我們公主的。”歆樂的近侍小陶上前回話，“兩位主子都叫我們公主要深明大義。”
“庶出的便是這個命吧”歆樂終於開口了，恨聲道，“怪只怪我沒託生在母后那裡，可母后養育了我這麼多年，難道一點骨肉之情都沒有嘛？”
“好妹妹，快別這麼想。”霄碧知道這是她的隱痛，不想今日又應在這裡了，“這是沒法子的事。母后也是沒奈何的，自古公主和親的事情多得很，誰管是什麼出身，便是那夫妻和美的也有，比如文成公主，比如王昭君，再比如……”霄碧這話一出口又後悔了，和親哪兒有什麼幸福啊？便是列舉的這二位，面上看着好罷了，一個不過是帶去桑農織種的文明而已，一生沒有兒女，菩薩似的供着博個百姓的讚譽；另一個自請出塞也是多年幽閉的憤世之舉，兩年而已便改嫁繼子。古來女子都是一樣，都是這般的身不由己。想到這兒，霄碧不禁也陪着流下淚來。
“母后、皇嫂都不幫我了，我想去求皇上，可皇上也不肯見我。”歆樂哭着跪下，“姐姐，我就只剩下你了，你好歹爲我去求個情吧。”小陶等人也跟着跪下，磕頭不止。
“快起來，快起來。”霄碧趕緊拉起歆樂，“我們從小一處長大的，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你放心，我一定去求母后。可是妹妹……”下面的話霄碧說不下去了，歆樂心中也明白，這不是容易扭轉的事情。但是不管怎樣，有她這話自己就不是孤單無依的。當下兩人又抱在一起哭起來，大家看着這等情狀不禁暗自傷心
霄碧在太后那裡並沒有能夠說上話，剛開了個頭就被太后駁斥了。“陳高是安南世襲皇族、身份尊貴，歷經二十載復國成功，這也不是一般庸碌之輩，可稱英主了。配歆樂也不至於辱沒了她。再說，此番是安撫，不是朝廷求和，有我□□在，陳高斷不敢委屈了歆樂，她風光的日子在後頭呢。你們是總角之交，你比她年長，素來又懂事，正好幫我多勸着點。”
霄碧知道說不通了，低着頭懨懨得答了個“是！”
“估摸再過幾日代王就到京了……”
啊！霄碧驀地擡起頭來，看着太后，暗暗地絞着手中的絹子。
呵呵，太后見她這般緊張不禁笑起來了，“傻孩子，哀家都明白，趁着年下，哀家打算把這幾件事情都定下。待明年過了大喪再辦，碧兒？”
霄碧訥訥地不知怎麼回答，可一團喜色盡在眸中。
從太后處出來，霄碧又想起了歆樂所託，方纔的那番喜悅倒讓她生了內疚，妹妹的事情如何纔好呢？既然母后那裡說不通，皇嫂那裡也是一樣的，眼下就只剩下皇上了，也許還有折衷的法子呢？霄碧想了想，拿定主意往乾清宮去。
今日乾清宮當值的管事太監是小桂子，一直跟在高煜身邊的，隨着高煜登基，他也升了從五品，雖然不是六宮總管太監，可論起和皇上的親近來卻是無人比得上他的。
霄碧到了殿外，正在進退之間猶豫着，不妨就被眼尖的小桂子給看見了，只見他笑嘻嘻地跑上前來請安，“郡主安好！好一陣子沒見了，郡主可真是稀客啊。郡主有什麼吩咐只管交給奴才去辦。”
這下子霄碧退不得了，只好說明了來意，“煩請王公公通報一聲。”小桂子這個名字是高煜隨嘴叫上後喊開了的，其實他的大名也是跟着宮裡的規矩——太監另在“德、保、忠”裡選字取名——便是叫王保桂。
霄碧這麼一尊稱，小桂子可不敢當了，他本就是有點滑不溜丟的，這會又趕上要奉承霄碧，當下便打了個千道，“郡主可折殺奴才了，只管叫奴才小桂子，那就是郡主心疼奴才，讓奴才長命一點好伺候郡主千歲。這皇上現在正忙着看摺子，後半響還要召見幾位大人，恐怕是沒有時間見郡主了。”見霄碧隱有撼意，趕忙接着說，“不過皇上每月初一十五還是照舊去絳雪軒，郡主曉得的過幾日就是初一了，那個時候皇上比較清閒，心情也好，有什麼事情那會一說準成。”
“哦？”霄碧半信半疑，然而既然他這樣說，終也不好再堅持，只得離開，臨走還聽見小桂子叮囑，“郡主可別忘記了。初一”
小桂子送走霄碧後進了大殿。高煜確實在批着奏摺，年下事情較多，又是新舊更替的時候，光這京察大稽的事情就忙了一陣子。這幾日的摺子每日都要看到起更，睡不了幾個更次，四更就要起來，五更便要臨朝聽政了，故而這會兒高煜感到有些疲累，摺子看久了有些口渴，當下頭也不擡，伸手過去就端茶杯，不想竟撲了個空。擡頭一看，小桂子忙忙地遞了個茶盅過來，“奴才該死，瞧着這茶冷了，給換了杯熱的。”
高煜也不說話，接過來一看，是喝慣了的祈門紅茶。正好此刻提提精神，當下便喝了一口含在嘴裡，閉上眼睛細細地回味這個味道。他原是不喜紅茶的，尤其這祈門。初喝便如湯藥一般，似乎還帶着些黴味，什麼時候開始冬天喝紅茶的他倒記不清楚了，反正到現在是喝慣了這個，再喝別的竟都沒有味道了。
小桂子見他這會歇下來了，就瞅了個空子小聲試探道，“這郡主也是雅緻人，喝茶還顧着四季節氣。”
高煜睜開了眼睛，小桂子見狀知道他上了心，便繼續道，“方纔郡主在外求見皇上……”話沒說完就看見高煜一雙凌厲的目光盯着自己，心中一慌就脫口而出，“奴才見皇上正忙着國事，就勸郡主先回去了。”
“當！”杯蓋重重地合在茶盅上，整個茶盅摔在了案上，茶水給震得濺了幾星出來。
小桂子趕緊跪下，“皇上息怒，奴才想着這會子這個地方郡主就是進來了也說不了幾句話，皇上還勞心傷神的。奴才這才斗膽作主，約了郡主初一去絳雪軒，那兒又安靜又雅緻，有什麼話都可以盡興說，奴才知錯了，皇上息怒，奴才這就去宣郡主過來。”說着趴在地上退着就要出去。
“回來！”高煜終於發話了，小桂子一顆心這才稍定。
“你這個狗奴才！”聲音從頭頂上方飄來，平靜淡然聽不出喜怒，慌得小桂子又連連磕頭。
“替朕好好準備一下，初一朕要畫畫。”
“是，是，皇上放心，奴才這就去辦，保管一切妥當！”小桂子答應着起來，貓着腰出去，抹了把頭上的汗，心中有着幾許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