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玄齡的這間靜室,本來就是平時用來接待私人訪客的,佈置上自然隨意許多,各處都是隨着房玄齡自身的愛好,素淨卻泛着一股書卷氣。因佈置的確實過於隨意,所以也是分不出什麼賓客主位的,進來之後儘管找自己順眼的地方坐下便是。
李治也是常來常往的,對這裡自然也不陌生,一進來便鬆開了拉着李琮的手,然後挑了個採光良好的位置坐下,而房玄齡緊跟着進來後,正坐在他的斜對面,倒是被李治“丟”在散放着的几案條凳中間的李琮,頗有些手足無措之態地站在那裡,看人的小眼神兒都透着點可憐巴巴的樣子。
本來李治和房玄齡都覺得這會兒是滿心的疑問,可是真等着李琮這個“罪魁禍首”被拎到了“認罪臺”上了,這翁婿二人突然想不出來有什麼好問的了。
李琮的教育問題,一直都是李治極爲上心的事,也始終都是當做一件大事、正事在辦的,不管是從最初的房玄齡,或是到現在的于志寧、褚遂良,甚至李績等人都曾教導過李琮,雖然這些人事務繁忙,對李琮的教導並不能由始至終,但是李琮正式就讀的地方畢竟是弘文館,那裡也絕對不缺讓他按部就班地學習老師,這些人對他的教導,更多時候傳授的是經驗,或是限於解惑的地步。
每天李琮跟着哪位老師,學了什麼內容,李琮的表現怎麼樣,這些都是會有專人去彙報給李治知道的。正是這種事無鉅細的關心,李治才能如此輕易地猜出能用這四句來教導李琮的人,自是非永寧莫屬
要知道,李琮學習階段唯一脫離於李治關注範圍的時期,也只有他才兩三歲的時候,永寧常常拿着書本給他念書,教他認字,也教他執筆寫字那個階段。
李琮從最初入學的時候,便已經能讀會寫了。雖然偶爾還是會有生僻的字認不得,字也寫得只具其形,不見根骨,可是對於他那個年紀來說,也是很不錯的了。所以房玄齡一早便心中有數,要真論起來,永寧纔是李琮的啓蒙老師。那樣的四句話,若是其他教導過李琮的人所樹志向,那麼絕對不可能到今天才從李琮的口中說出來,此前竟是不見一點風聲。文人雖多有傲骨,可是這樣立志揚名之事,卻是沒誰真的肯去敝帚自珍的,於是房玄齡心中也自然而然地便有了答案。
這答案已經心中自明,那麼還有什麼好問的?
可是這兩位一沉默,倒是讓李琮心裡忍不住發虛。雖然他並不覺得自己有做錯什麼,可是這氣場,這壓力,沒錯也像是有錯了那兩位坐在上面裝深沉,他一個八歲出頭的孩子卻沒那份定力陪着,悄悄地用他自以爲隱秘的目光在李治和房玄齡兩人身上轉了幾圈之後,怎麼都覺得這兩位這會兒任誰都沒帶着點能給他當靠山的氣場,於是果斷地往後蹭了兩步,才做出一副怯怯的姿態,說道:“父皇,兒臣方纔可是說錯了什麼?”
李治一看見李琮那副明示是從沁華臉上拷貝過來的神情,便嘴角忍不住不自然地抽動了幾下,眼角的餘光掃了房玄齡一眼,果然正看見老先生頭上的青筋也爆了起來。在房玄齡的教育理念裡,男孩子愛鬧騰、會闖禍其實不算什麼,但是爲人行事卻一定要有男人的樣子,所以即使明面上再不待見房遺愛,但是從他內心來講,對那個魯莽直率的兒子從某方面來說,還是很欣賞的。
而李琮這會兒這副企圖裝小賣萌混過關的做派,顯然是房玄齡最看不過眼的,若不是礙於李治也在坐,怕是他都要端起師長的架子好好地教育李琮一番了。
李琮雖然並沒有看出來自己犯了房玄齡的忌諱,而且很僥倖地逃過了一劫,但是卻依舊被房玄齡猛然大增的氣場給嚇了一跳,忍不住又悄悄地往李治的方向蹭了兩步,然後一咬牙,直接衝着李治這尊大神,把永寧這張救命的底牌給祭了出來:“父皇,那幾句話是兒臣幼時,母妃題在送給兒臣的《三字經》的扉頁上的……難道有什麼問題?”
這些年下來,李琮也算是看明白了,從相生相剋的角度上來說,房玄齡、永寧、李治三人根本就是一個極佳的循環示例——互克只不過永寧這張牌對房玄齡的制約力度很小,可是如果把永寧這張牌放到了李治眼前,那絕對是一打一個準兒。所以他這幾句話才只對着李治說,壓根連瞟都沒瞟房玄齡一眼。
不過他話音一落,卻出乎意料地發現接過話茬的居然是房玄齡。“《三字經》?什麼東西?”房玄齡自認也是博覽羣書,而且當年給永寧啓蒙的人也正是這位,偏偏這會兒從李琮嘴裡冒出了本他從來就沒聽過的以“經”爲名的書,他若能掩得住這份好奇,那纔是怪事
李治從李琮把永寧給搬了出來,腦子便有些反應不過來,正輕揉着發脹的額頭的時候,便聽到房玄齡的問話,然後注意力頓時便被引了過去。他也對這本所謂的《三字經》的出現,感覺很是莫名其妙,這夫妻、父子的親密關係,他竟也是頭一次聽說還有這麼本書……
李琮再度被李治和房玄齡兩人的氣場給鎮壓了,欲哭無淚地發現自己似乎多說多錯,就多說了那麼一句話,好像就又添了新麻煩。可是這兩位他哪個也得罪不起,於是也只能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詞句,說道:“《三字經》就是《三字經》呀,小時候母妃爲我課蒙,用的便是這《三字經》……好讀又好記,而且裡面的內容也很容易懂……”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原因就在於對面那兩位的眉頭越皺越緊。
“背來我聽”李治一揮手,直接上李琮上正文,是好是歹,聽過之後自然就能明白。
李琮撇了撇嘴,這都好幾年前的事了,也真不怕他天長日久的記不清了,不過就因爲永寧親筆題在扉頁上的那四句話,這些內容他倒還真是常常在翻看,這會兒倒也不會出現錯漏之處。
李治和房玄齡原先還想着,這所謂的《三字經》說不得就是永寧自己湊合出來的那麼一個東西,專門教孩子認字的,可是李琮這麼一背,那朗朗上口的用詞遣句,意義深遠的內涵,簡單豐富的內容,頓時讓這兩位一起生出了一種抽打永寧一頓的念頭——這麼適合給幼兒做啓蒙讀物的好書,怎麼就能藏得這麼嚴實呢?
撇開屋裡那兩位正生悶氣的不說,站在門外已經聽了好一會兒的王圭,這刺激真是受得大發了。他本來在聽到李琮將永寧推了出來的時候,雖然心裡還是癢得厲害,但是到底還留着三分清醒,知道這事不適合他摻和進去,可是他正想走,就又聽到了《三字經》,他也與房玄齡一樣的疑惑,然後等着李琮將內容背誦了出來,他心裡只剩下了一個願望——希望不管是這《三字經》也好,還是那立志四言也罷,都是出自永寧的師傅……
其實王圭只從李治和房玄齡的神情舉動,又有李琮的那幾句話做鋪墊,他也多多少少猜出了答案,可是卻顧忌着大男人的顏面問題,只能在心中這樣默默祈盼,要不然這全天下的男人、讀書人居然被個女子給壓下去一頭,可真就沒臉活了
李治這會兒已經不止眉心發脹了,整個頭都彷彿大了一圈似的,想揉都找不着下手的地方,長吁了口氣,看了眼似乎真被嚇到的李琮,對自家兒子倒還真是添了幾分同情——今天這純屬是無妄之災呀不過,宮裡那個罪魁禍首他是斷不會放過的,而且他深刻認爲很有必要把永寧替李琮佈置的小書房給抄檢一遍,當然永寧的書房私庫什麼的其實也不該放過的……
這麼一想,李治頓覺坐不住了,直接便拉上了李琮便要回宮。他那急切的動作,任誰都看得出來,他是急着想回去見永寧,房玄齡自然也坐不住了,可是後宮那地方到底不方便他這外臣隨意進出,哪怕他家閨女坐正了寵妃的位置,他這當爹的該有的避諱也是不能逾越的。
“陛下……”房玄齡臉上難得出現這樣尷尬的表情,可是李治這會兒卻是一點看笑話的心情都沒有,極是體諒房玄齡心情地出言相邀。
房玄齡難得地一次沒有拿着那些規矩體統什麼的說事,緊緊地跟在了李治身後,可是這門一開,這兩位正看見王圭雙目無神地站在那裡,一副受了極大刺激的模樣,翁婿倆很無奈地對視了一眼,由房玄齡出面安撫,很快便把腦子轉速已經跟不上趟的王圭給勸了回去,然後才相攜入宮。
要說起來,這會兒最搞不清狀況的,還屬今日的禍源李琮。他根本不明白,這些大人臉色變來變去的究竟在想些什麼,雖然也稍稍有些憂心會不會替永寧惹來麻煩,但是左右看看身邊的這兩個人,又覺得應該、大概、似乎、好像出不了什麼大事纔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