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伽羅的腳步很輕,不過還是驚動了老水手。
他揉了揉昏花的老眼,蒼老抖顫的聲音響起,“哦,原來是蜜將軍啊,這麼晚了怎麼將軍還沒有睡。”
蜜伽羅來到船頭,一腳踩着船舷,右手託着腮看着遠處漆黑的海平線。
在那裡天水相接不分彼此,如同混沌初開的宇宙。
“怎麼今天是你值夜?那些小夥子呢?”
老水手呵呵的笑了起來,他滿頭的白髮晃動着,“他們,他們早就不知道做上什麼美夢了,反正我年歲大已經快廝殺不動了,不如就多守守夜,也算對的起將軍賞的這碗飯。”
蜜伽羅沒回頭,半晌才淡淡道,“老吉魯斯,你一直做很好。”
“呵呵,想不到蜜將軍還知道我這個老頭子。這也難怪,不要說在您的船上,整個南洋我這麼老的海盜都沒幾個。”
“或許,我可能會成爲唯一一個老死在海上的海盜吧。”
蜜伽羅微微一笑,“老吉魯斯,那我得祝你好運了。”
老吉魯斯搖了搖頭,感慨道,“像我這麼大年齡,如果是在別人的船上恐怕早被趕走了。除了餓死在碼頭,哪還有別的路走。多虧蜜將軍的收留,老朽賤命一條不敢承受蜜將軍的話語,反倒是老朽願將軍強,願將軍好運。”
蜜伽羅沉默一會,淡淡道,“別這麼說,你爲我效力的時候,還揮的動刀。你們把命給了我,我當然要替你們好好珍惜。”
“呵呵,那是蜜將軍的好心。從我跟隨將軍以來,這幾年我們船上只死了一百四十幾人,這在南洋恐怕都沒人相信。”老吉魯斯靠着船舷坐下,拍拍甲板感慨道。
幾年一百四十幾個,平均下來每年只有二三十人的傷亡。
這在南洋海盜中是極罕見的數據,因爲往往一場硬仗打下來死掉的就能達到幾十人,之後因爲傷重陸陸續續死掉的也會有十幾人。
蜜伽羅船上傷亡率低得驚人,但這也表明了一件事,蜜伽羅的船隊之前的日子相當的惡劣。
這樣的低傷亡率意味着他們只能在貧瘠的科多倫海上撿一些殘羹剩飯。
這數年來不知道她是怎麼艱難維持的。
“可是,老吉魯斯,你有沒有計算這一個月來,我們死掉了多少人?”
“這,聽說有幾百人的樣子,小霸主林遠圖追的太狠了。”老水手想起這些日子的東奔西藏心中也有了一點感觸,當年一支落魄潦倒的海盜船居然能和一海的霸主相抗衡了,這都是依仗着蜜將軍的智慧。
“我們不會再像以前那個樣子了。”蜜伽羅回過頭看着老吉魯斯,看着這個把性命交付到她的手上,爲她廝殺多年的老水手,充滿感情道,“以前,我能給你們的是讓你們好好活着,現在,我要給你們的是一個……活法。”
“活法……”老吉魯斯有些失神。
他這樣的海盜只能像狗一樣在海上奔波,像狗一樣在海上掙扎,像狗一樣戰死後被扔到海里。
或者,當年老體衰像狗一樣老死碼頭……
然而,蜜將軍給她說了一個讓他雙目充滿神采的詞,“活法!”
“我蜜伽羅不會像狗一樣的活着!也不會讓你們再像狗一樣活着。從今以後我只會給你們兩種選擇,尊嚴的活着或者……尊嚴的死!”蜜伽羅的聲音甜如蜂蜜,讓老吉魯斯失神。
“尊嚴……”老吉魯斯失神的喃喃道。
蜜伽羅的垂下頭輕聲呢喃,“老吉魯斯,我沒有好運了……命運高高在上,可我已經選擇了背叛她給我們的命運枷鎖……”
“這條路異常坎坷,異常艱辛,而我只是一個小女子,不能不走的極端一點。老吉魯斯,我要對你說抱歉了,我走在煉獄裡,你也許不能安詳的老死在海上了……”
老吉魯斯的眼睛越來越亮,他竭盡全力嘶啞的大聲喊道,“我不要安詳的老死在海上,我要尊嚴的活着,或者,尊嚴的死!”
老吉魯斯努力的爬起身來,他那鬆散的筋骨彷彿又有了活力,他鄭重其事的跪在蜜伽羅面前,“將軍,我爲您戰鬥。”
蜜伽羅親自躬身扶他起來,她感動的聲音有了一絲哽咽,“不,是我在同命運搏鬥,你們都是我的犧牲品……”
老吉魯斯恭敬道,“將軍,您比命運給我們的更多。”
蜜伽羅搖了搖頭,默然不語。
“蜜將軍,其實我覺得你沒必要那麼兇。”看着蜜伽羅不說話,老吉魯斯大起膽子說道。
蜜伽羅擡頭看着他,露出一個溫和的笑,“我不那麼兇你們會聽我的嗎,一個女人?”
“會啊,我們服從您不是因爲畏懼,而是因爲尊敬。”老吉魯斯看着蜜伽羅鄭重的補充道,“蜜將軍,你是個好人……”
“哈哈哈,我憎恨好人。”
緊接着蜜伽羅岔開了這個話題,“老吉魯斯,你覺得後半夜風向會變嗎?我們得儘快和華梅會合。”
……
在遠遠地另一端,艙室的陰影裡倚靠着一個戴着面具的男人。
他坐在甲板上,一手托腮撐在膝蓋上。
輕薄的白瓷面具上用不知從哪來得來的胭脂勾勒出一張笑臉。
“卑微者的尊嚴嗎?”這個人喃喃道。
你和那個人真的很像……
如果你們哪一天對決戰場的話可能要有點麻煩了。
接着那人忽然一驚,樓師,他媽的!開始的時候爲她選的不會是那個男人吧!
他的臉色變幻,撫摸着光滑的下巴,喃喃自語,“爲了以防萬一,老子要不要把生米煮成熟飯呢……”
說着摸出了一顆黑色的藥丸攤在手心,赫然是一枚大力丸。
“喂喂,不是吧,這麼慘無人道天昏地暗的手段,你也要用。你、你要給她下藥?大日須彌,我看錯你了!”旁邊擠過了一個穿着灰袍的老不死。
“放屁,我是給自己吃的。”大日須彌白了樓師一眼,惡狠狠的低聲道。
樓師愕然,半晌才怒氣衝衝道,“你他媽真不行啊!早知道我就多勸勸那個黑小子了。”
“放屁,老子是怕到時候不忍心。大家都這麼熟了,說上就上,多不好意思,這叫破釜沉舟!你他媽還真的去找蒙則了!”大日須彌猛的摘掉臉上的白瓷面具惡狠狠的繼續瞪樓師。
“喂喂,你有點覺悟好不好,你是來贖罪的,應該有點歉疚感。如果蜜蜜嫁個更好的你應該高興纔是。”樓師不厭其煩的給他修正着價值觀。
“高興個鬼啊。老實給你說,今晚早些的時候我差點下手,忍不住啊忍不住。”大日須彌感嘆道。
樓師的眼珠子都瞪圓了,“日,這麼火爆!別、別……別忘了叫我圍觀啊。”
“你真的去找過蒙則?”大日須彌沒心情理會樓師的胡言亂語,鬱悶了一會兒嚴肅起來。
“當然了,不然我哪來的傀儡兵術教她。雖然不知道說的什麼,但是看起來好牛~逼的樣子。”樓師倒也坦誠。
“你說將來他們兩個會不會遇上……”大日須彌憂心忡忡起來。
用兵如鬼,豺狼佳人的暴風司馬蒙則可是戰國最具魔性的人物,極具侵略性的性格讓他充滿一種邪異的魅力。
“這不是還有樓師嘛,這事兒大叔幫你,你煮飯的時候讓我圍觀就可以了。”樓師倒是大包大攬的寬慰着大日須彌。
“滾!”
“切!”樓師趾高氣昂的就要爬走——蜜伽羅離得不遠,他可不敢鬧出動靜。
“等等!”大日須彌的聲音有些顫抖。
“怎麼?”
大日須彌沉默了一會,“樓師,你那兒還有藥嗎?”
“癮上來了?”樓師回頭仔細看看,大日須彌的臉色雖然仍舊平淡,但是渾身顫抖着,額角已經佈滿了汗水。
“嗯。”大日須彌淡淡道。
“還能忍忍嗎?”樓師擔憂的問道。
大日須彌閉上了眼,他的眼皮已經在抖動了,但是他的聲音仍然溫和平淡,“我想,我快忍不住了。”
“哎,忍忍吧,醉生夢死酒哪有那麼好喝?斷腸草、三生花、罌粟、曼陀羅、噬心菇……這些哪個是好對付的。當年莊周都毀在這上面,何況你這個傻小子。”
“嗯。”
“嗯是什麼意思?”
“呵呵。”
“好吧,我在這陪你會兒。”樓師嘆了口氣。
大日須彌睜開眼睛,他的眼珠上已經佈滿了血絲,“謝謝您,列子大人!”
……
到了後半夜果然風向轉變了。
老吉魯斯見蜜伽羅剛睡不忍心打擾,就去二副的船艙通知了大日須彌。
好在他聽蜜伽羅說起,風向一變就去尋找李華梅,因此轉達給大日須彌後,很快大日須彌就叫醒船員們傳令起帆前往月牙島。
蜜伽羅睡得並不安穩,船一起錨她就醒了過來。
她睡眼惺忪蓬頭散發的裹着袍子出來看看,外面已經有條不紊的起錨升帆。
麻喏巴歇有着難得的優質港,起航不久就能進入深水區,有沒有淺礁的煩惱,因此連夜出行雖然匆忙,但是並不比白天要費多少事。
大日須彌站在艦橋上指揮着剛醒的水手們有條不紊的忙活着,看到自己的時候擡手打了個招呼。
蜜伽羅甜甜一笑繼續回船長的艙室休息。
雖然比以往疲憊,她這次卻睡得安穩踏實許多。
月牙島是個不大的荒島,它不在任何航線上,又沒有人煙因此倒是個隱蔽的所在。
那裡離這不遠,乘風約莫行了兩個多時辰,大日須彌就和李華梅的大隊會合。
李華梅這邊也在等着風變,等到後半夜有海盜傳報風向改變的時候,她就讓船隊開始準備。
海盜們這些日子被大日須彌訓練的人不人鬼不鬼的,雖然渾身痠疼難忍,但他們也不敢違抗李華梅的命令。
是以蜜伽羅的船隊一到,就遙遙看見那些星星點點的火把。
大日須彌和李華梅相見先問了蜜伽羅的情況。
雖然早有海盜來通風報信,不過總要從大日須彌口中說出來踏實些。
大日須彌笑笑,“她呀,剛睡下沒多會。明天再去見吧,我給你安排下好好休息會。”
李華梅看看大日須彌血絲漸退的眼珠,調皮的笑道,“我可是大副,現在我說了算。怎麼蜜姊姊一睡着,你就要趁機奪我的權嗎?”
大日須彌知道她是好心,搖頭笑道,“小丫頭別逞強了,這些日子你已經很辛苦了,看你那憔悴的小模樣。怎麼樣
,要不要哥哥把姬卿佐抓來陪你過家家啊,他可是很容易招攬的。”
李華梅和姬卿佐那點若有如無的情愫已經被樓師這個大嘴巴大肆宣揚開來。
李華梅又羞又惱,可是總有人拿此取笑。
不過聽着他們的玩笑話,李華梅卻漸漸覺得自己的心意慢慢清晰起來。
“姬先生纔不是你想的那種人!他的所作所爲是爲了證明自己的力量,實踐自己的理想!他是爲了中原的福祉在努力!”李華梅氣鼓鼓的。
“哎呀,果然華梅最懂他了。”大日須彌摸摸光滑的下巴。
“這樣吧。”大日須彌有了新提議,“我好像看到西門大官人和樓師比較閒的,不如我們去休息下,讓他們兩個值夜好了。”
“我覺得這個提議很好啊!”李華梅笑了露出了兩個小虎牙。
當日上三竿時,蜜伽羅、大日須彌、李華梅三人才紛紛睡醒,一個個精神抖擻的出來巡視船隊。
艦橋上掙扎着兩個人,一個是鼻青臉腫一身傷的西門大官人,一個是吹了一夜海風沒閤眼萎靡不振的樓師。
海盜們白天大多躲在艙室裡修養,每隔一段時間纔出來輪換,這些日子的訓練讓他們的身體透支太多了。
蜜伽羅可不希望帶着二十餘船的傷兵返回科多倫海。
因此儘量的恢復狀態養精蓄銳纔是他們要做的。
在大日須彌這段日子的訓練下,這些海盜已經比之前懂得服從。
他們配合的更協調,攻擊的更狠辣。
蜜伽羅嫡系的一船海盜已經被拆散分配到各船,他們可以牢牢地替蜜伽羅把握各船的動向。
他們的根基都是起於蜜伽羅的船隊,一旦海盜們要殺死或背叛蜜伽羅,他們就會是最先倒黴的。
維護蜜伽羅的統治和霸主地位已經成了和這些人生死攸關的大事。
蜜伽羅從不敢掉以輕心,自有海盜以來,任何太過樂觀的首領,他們的屍體都被從船上扔了下去。
雖然這些科多倫海盜接受了蜜伽羅作爲科多倫海唯一霸主的事情,可霸主並非不可背叛的。
叛亂對於海盜們來說簡直像家常便飯一樣。
這一路行船走的頗爲順利,大日須彌一直賴在蜜伽羅的旗艦上沒走,他鎮守的糧船也沒出什麼紕漏,這讓蜜伽羅略放心了。
如果始終不能讓這些海盜歸心,實在是個大麻煩。
好在現在看來,他們都還算規規矩矩。
隨後的幾天李華梅、樓師、西門達觀也漸漸從水船上聚集到旗艦,只留着楊希恩在那邊照看着。
蜜伽羅終於確定這些被自己用欺騙手段裹挾來的海盜們已經成爲了自己的力量。
在靠近科多倫海的時候,蜜伽羅一行遇到幾波前往科多倫海的運兵船。其中有白家的有林家的。
蜜伽羅沒想到垂涎海的動作會這麼快。
林家的船隊當然對蜜伽羅毫不搭理,自顧自揚帆而去。
白家的船隊卻在遇到蜜伽羅後,將自家的旗幟降到了蜜伽羅旗艦旗幟之下,轉動船帆降低速度跟在蜜伽羅的船隊之後。
科多倫海盜們看了遠近歡呼,大感有面子。
他們這些沒少受垂涎海欺負的什麼時候在白家面前這麼耀武揚威過。
只有蜜伽羅盯着那降低一截的旗幟像是吞了一個蒼蠅那樣噁心。
看到垂涎海已近有了動作,蜜伽羅稍稍減慢了速度,在進港之前她可得好好打聽打聽。
蜜伽羅和別的這些來助戰的海盜們不同,她是科多倫這片海的主人,這海上發生的一切事都和她利益相關。
偏巧她還有着在呂宋港口屠城的惡名,這次的事情只怕會多不少的波瀾。
現在就要看呂宋王是什麼態度了。
這次這麼多海的主人齊集科多倫,無論是供養補給還是停靠地都是由呂宋王來協調。
蘇祿王、麻逸王也會帶兵趕過來。
雖然他們不插手海戰,不過他們的影響也舉足輕重。
不說別的,假如他們把某支船隊安排在前線,那麼面對中原水師只怕第一個就會遭殃。
白家、林家、折西、拉法葉、蜜伽羅這種大勢力雖然不用擔心會被當成炮灰,可是一旦安排在人口稀少的港口,那麼戰後人員的補充就是個大問題。
海盜和軍隊的不同點就是海盜就像一個寄生蟲一樣,他們沒有自己的根基,只能就近劫掠和補給。
糧草武器雖然由三國提供,但是人呢?
人只能從港口的酒館裡招募!
一旦這五個霸主安排在人口寡薄的港區,那麼戰後實力補充不上來必然會在接下來的戰鬥中承受巨大的損失。
這些對於幾位霸主來說尚算小事,真正影響深遠的就是蜜伽羅這個科多倫海的主人。
因爲他們一旦有了損失,可以回自己的海重新恢復實力。
但是對蜜伽羅來說,這裡就是她的根基。
一旦這裡富餘的人力都被幾大海的海盜吸走,那麼未來幾年,蜜伽羅將無兵可用!
蜜伽羅正想着,探路的海盜來報,“蜜將軍,我們已經打聽到了。呂宋王將您安排在甲米地港!”
“什麼!”蜜伽羅瞳孔一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