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飯後,天仁來到老狼王家裡,見鴨嘴獸和竈王爺已經坐在沙發上了。鴨嘴獸着短袖,坐在長沙一頭。竈王爺着T恤衫,斜靠在沙發另一頭。長沙發一頭空着一張小沙發上。中間是茶几,茶几外空一張椅子,那是老狼王的位子。
天仁客氣一番,坐上小沙發。今天,天氣有點兒涼,出門時,白襯衣外套了個夾克衫。坐下後,感到房間裡暖和,天仁向老狼王道聲歉,把夾克脫下,又自己爲自己倒上一杯茶,捧起茶杯,對鴨嘴獸說:“張總,這次謝謝你。吳悠公司已經開始生產了。”
“這次謝謝我?以後你就不謝我了?不跟我做了?他吳悠公司要是沒收到我公司打給他的十來萬塊錢的預付款,肯爲你開工生產?”
“不是,不是。張總,以後肯定一直謝謝你,一直跟你做。”
“開開玩笑啦。天仁兄弟,剛纔你來之前,我和範書記還在跟馬先生說起你。你還有兩下子嘛,一分錢沒有就釣到了一條大鯊魚。我手下一大幫業務員,天天又是電話又是傳真,費用耗掉我一大截,都沒給我釣回一條小魚兒來,我白白花錢養了一大羣飯桶。呵呵。”
“哪裡哪裡?張總,您過獎了。我是運氣好,魚兒自己撞上鉤來的。不,是馬先生把魚兒掛上我的鉤子的,馬先生纔是我的老闆。”
“馬先生不單是你的老闆,也是我們的老闆。啊,對不對?範書記。”鴨嘴獸向竈王爺轉過頭去。
竈王爺諾諾連聲地應道:“那是,那是。我們都聽馬先生的。”
“馬先生本來就是一位將軍,馬先生指揮過上百次戰鬥。張總,範書記,你倆早就是馬先生的麾下將士,我最後一個到來,我只願做個馬先生麾下的小兵,衝鋒陷陣,指哪打哪。”
鴨嘴獸伸出一根指頭來,隔空點點天仁,應道:“年輕人,你這就對咯,無論幹什麼事情,無論跟誰合作,你都要首先搞清楚自己的位置。”
“那是,那是。我就是馬先生手下一個小兵,跟着馬先生肯定沒錯,連大上海都是馬先生解放的,我跟着馬先生肯定也能翻身得解放。”
老狼王本來穿着白色絲綿睡袍在客廳中間踱來踱去,一聽天仁這話,立住,回頭,眉頭一展,說:“什麼?大上海都我姓馬的解放的?天仁,你這個馬屁可拍得我夠舒服的。可惜,你又拍得太大了,拍得我的臉都不知道往哪兒擱了。哈哈哈!”
鴨嘴獸和竈王爺笑,天仁也笑。
天仁早已經探到了老狼王的笑穴,知道只要說到老狼王指揮打過仗,老狼王就會笑,而且會大笑。所以,今天又當着鴨嘴獸和竈王爺的面,撓撓老狼王的笑穴。
老狼王笑夠了,對天仁說:“範書記也是我的老朋友。當年,川沙一戰,我負了傷,等養好了傷,上擡過我的老鄉的家裡去道謝,跑出一個光屁股娃迎接我。你猜,那個光屁股娃是誰?猜不到吧?就是範書記他爸爸。哈哈哈!”老狼王又笑。
“嘿嘿嘿。是我爺爺擡你的,我老爸不知道給我講過多少次了,我爺爺擡你回來後就抱怨說今天擡了一頭牛,又沉又重,擔架都給壓斷了。嘿嘿嘿。”
“哦,擔架都給壓斷了?”老狼王彷彿是第一次才聽說似的問竈王爺。
“是啊,擔架都給你壓斷了。”
“哈哈哈!我年輕的時候啊,可真是壯得像一頭牛。跟你們漢族戰士摔跤,他們三個都摔不過我。在圍攻大上海的時候,有一天,我的部隊繳獲了一輛美式吉普,我高興得什麼似的。那時候,我還從沒坐過汽車,我爬進吉普,可又不知道怎麼開。正好有一個俘虜說他會開車,我說你來給老子開。你要是真能開,那從今天起,老子發一套解放軍軍裝給你,收編你參加解放兵,專門給老子開車。那個俘虜還真能開,載着我一轟油門,就在空地上轉開了圈兒。沒想到車子陷進了一個泥坑裡,一大羣戰士跑過來幫我擡車,怎麼也擡不動。我火了,喝開那幫戰士,袖子一捋,一鼓氣,恁是把那輛軍用吉普一個人擡了起來。哈哈哈!”
天仁三個人都笑。
“哎呀呀,好漢不提當年勇,我老了。”老狼王又開始在客廳中踱來踱去,彷彿在思考着什麼。老狼王巡遊夠了,停住,轉頭對坐着的三個客人說,“今天約三位來,就是談論瘦老闆的工廠的事情。範書記,你講講。”
竈王爺喝口茶,說:“他瘦老闆已經停產了,我們村委會準備打官司要他把拖欠的土地租金繳了,我還壓着。”
“我讓你把比爾他們帶去瘦老闆那裡後,他瘦老闆什麼反應?”
“什麼反應?當然是想再蹦躂幾下咯。前天,我還問他,你瘦老闆轉賣工廠的事情談得咋樣了?他說他現在又不想轉賣工廠了。我說那你不轉賣就趕快進新設備改造生產線啊,客戶我都爲你請回來了,他說他再考慮考慮,我說你還考慮個鳥,等你考慮好了,黃花菜都涼了。”
“比爾他們的訂單能夠救活他瘦老闆,他瘦老闆很清楚這一點。那麼,他瘦老闆現在爲什麼又猶豫了呢?”
“擔心比爾他們的訂單下不來唄。昨天,瘦老闆又來找到我,說他賬上就那麼兩三百萬了,這是最後的老底兒。”
老狼王用一根手指頭點一下竈王爺,說:“我們現在就是要給瘦老闆以信心,要讓他看到比爾他們的訂單肯定會下來,而且,一旦合作開了頭,還會增加訂單。”
一直笑眯眯望着老狼王和竈王爺的鴨嘴獸插話道:“恐怕天仁新找來的那個老李該上場了哦。”
老李?天仁心頭一驚。我沒聽錯吧?
老狼王轉頭命令天仁道:“天仁,給老李安排一個任務,讓他跟瘦老闆接觸,就以美國3W集團公司上海浦東聯絡處的名義跟瘦老闆接觸。關於上海浦東聯絡處這一點,不必讓比爾他們知道,老李嘴上說說就行了。要讓他瘦老闆從老李身上看到希望。”
“這?”天仁不解。
“照馬先生說的做。” 鴨嘴獸彷彿舊上海灘上的打手,吆喝天仁。
“照馬先生說的做。” 竈王爺也打手般吆喝。
“去,你們兩個嚇着天仁了,” 老狼王斥責兩人,躬腰伸出一隻手去天仁肩膀上拍拍,溫和地說,“照我說的做,沒錯的。小安達,你放心好了。”
天仁心情放鬆下來,低頭回答:“那我這就安排老李去找瘦老闆談談。”
“不!”老狼王陡然停住又準備巡遊開去的步子,對着牆上二級解放勳章說,“我來安排。”
你來安排?天仁心頭又是一驚。
老狼王轉過身來,目視天仁:“他老李的任務很簡單,就是要說服瘦老闆進設備。連這個任務都完成不了,炒掉他。這麼容易攻下的堡壘都攻不下,要他何用?聽明白了嗎?”
天仁腦子裡想都沒想,脫口而出:“聽明白啦!”老狼王又轉開了圈兒。
天仁的腦袋裡也轉開了圈兒。
玲兒不是建議我把剝殼茶葉蛋的賊單發到瘦老闆那裡去生產嗎?難道老狼王跟我想到一塊兒了?只不過老狼王不知道剝殼茶葉蛋的賊單的事情,只是想讓瘦老闆把工廠改造好以後,讓瘦老闆繼續接比爾他們的訂單?
但不管怎麼說,瘦老闆的工廠如果真的改造好,對我不是壞事。說不定,我真能把剝殼茶葉蛋的賊單轉到瘦老闆工廠去。即便不轉剝殼茶葉蛋的賊單去,美國3W集團公司看我手裡的接單工廠多了,說不定會真的增加訂單。
好,玲兒,從現在起,你不是一個人在戰鬥,我爲你增加個助攻手老李,讓老李來幫着你說服瘦老闆進設備。
天仁主意一打定,擡起頭來,說:“好,馬先生,我給老李下一道死命令,要他無論如何說服瘦老闆進設備改造工廠。這個任務完不成,就別想在上海繼續待下去。”
“他老李一個人怕是完不成這個任務,我再爲他老李增加一個助攻手玲兒。玲兒那個小姑娘蠻機靈的。”
“玲兒?馬先生,我……聽你的安排。”天仁一怔,話到嘴邊,把我跟你馬先生想到一塊兒了的半截子話吞進了肚裡。
“喝點酒吧。”老狼王作戰命令下達完畢,眉頭舒展開來,去酒櫃裡取酒,招呼大家喝一杯。
老狼王開了一瓶路易十三,天仁一看就知道這瓶酒是上次比爾他們送的。
竈王爺屁顛屁顛去廚房裡取來四個杯子,擺上茶几,又從冰箱裡取來冰塊放進杯子。
鴨嘴獸早有預備似的從自己身後公文包裡掏出兩袋天府花生、幹豆腐、滷鴨頭。
天仁猜想,鴨嘴獸多半早就是馬先生這裡的常客。
天仁要過老狼王的路易十三,斟滿四個杯子。
老狼王帶頭端起一杯,招呼道:“來來來,端起來,幹!”四個人一飲而盡。
天仁放下自己的杯子,又開始依次從老狼王開始爲大家斟酒。
火辣辣的洋酒一落肚,彷彿立刻點燃了竈王爺肚子裡的邪火。竈王爺咂咂嘴,惡狠狠地說:“我再添一把火,燒死他個木殼子姓瘦的。”
“嗯。”老狼王朝竈王爺怒目一瞪。
“不是,我是說爲他瘦老闆的生意再添一把火。” 竈王爺耳朵吧唧耷拉下去,扇個不停。
鴨嘴獸又端起杯子,朝老狼王碰去,說:“範書記的意思大概是說衆人拾柴火焰高,對不對?範書記。看看你,農民就是農民。”
“嘿嘿,是,是。我老範就是一個浦東老農民,不會說話。”竈王爺也端起杯子,朝老狼王碰去。
“幹!”老狼王喝道。
老狼王,鴨嘴獸,竈王爺,三個杯子一碰,三個人同時仰頭,一飲而盡,再三個杯子同時一照,同聲大笑。
天仁連忙自老狼王起,依次爲三個放回茶几的空酒杯斟酒,心裡納悶,竈王爺怎麼會說燒死他個木殼子姓瘦的?三個人的笑好像陰森得很,笑裡似乎藏着刀子。
天仁一邊斟酒,一邊腦袋裡拼命轉動。就算他們笑裡藏着刀子,好像也傷不了我?至於瘦老闆好像也傷不了?哦,對了,他瘦老闆得出點兒血,向他們三個人支付佣金?好像不是。老狼王不是拿回扣的人。鴨嘴獸擁有那麼大一家公司,那點兒佣金他看不上。至於竈王爺?不好說。
“喂,天仁,你別隻顧着爲我們斟酒啊,你也喝。小安達,現在之所以不讓你出馬,我是考慮到你原先在瘦老闆那裡幹過幾天,怕你一出馬,會生出啥不可預見的事端來。該你出馬的時候,自然會讓你出馬。”老狼王端起杯子,向天仁碰來。
天仁連忙端起自己的杯子迎去,說道:“是,是。我在瘦老闆那裡待了幾天後,又偷偷把訂單轉到了吳悠公司,瘦老闆要是嗅出我弄跑了他的客戶,肯定會大爲光火。”
“呃,這就對了嘛,所以說我的安排是正確的。對不對?”老狼王轉頭向鴨嘴獸和竈王爺巡視一番。
“對啊。”鴨嘴獸附和,端起酒杯向老狼王和天仁的酒杯湊去,向竈王爺遞個眼色,兩個人相視一笑。
竈王爺也端起杯子湊上去,說:“我看,這個事情要趁熱打鐵。”
四個杯子碰到了一起。
鴨嘴獸和竈王爺的眼神沒逃過天仁的眼角視線。天仁仰頭喝酒,心裡只感到老狼王彷彿是一個神鬼莫測的巫師,正在暗中運氣作法,呼風喚雨,要攪出一個什麼烏煙瘴氣的陣法來;又好像是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圍棋超一流大師,正在佈置着一個一招制敵於死地的劫殺棋局,雲遮霧繞,機關重重。
奇怪?在老狼王面前,我天仁沒了意志,只彷彿是巫師手裡的六丁六甲,又彷彿是圍棋大師手裡的黑白棋子。
可老狼王又老喚我小安達?
估計就算是個劫殺棋局,老狼王也不會吃掉我。還是小心爲妙,我當初那麼信任楊見利,楊見利還在我眼皮子底下偷我的客戶,面前三位沒一個我認識時間超過兩個月的。人心是世界上最深不可測的深淵,裡面藏着不可告人的心機。聽聽他們三個的對話吧,彷彿參禪。
天仁放下杯子,又依次從老狼王開始斟滿幾個酒杯,最後一個是自己的。
從老狼王家裡出來後,天仁感到腿有點兒發軟,心裡有點兒發虛,腦子裡盤算着讓老李如何出馬。
走到昌邑路盡頭,側頭一望,見雅典皇宮桑拿浴室燈火輝煌,在暗黑的天幕下,那一棟古希臘式建築彷彿真的是雅典衛城,天仁的心情又舒展開來。
嘿嘿,就在不久以前,一個阿巴拉古流浪漢曾經以此處爲寢宮,今天,那個阿巴拉古流浪漢眼看就要翻身起來啦。百二秦關終屬楚,三千越甲可吞吳。等到我哪天徹底翻身起來後,我把眼前這棟建築買下來,不,連浦江邊那個星巴克也一起買下來。眼前這棟建築就作爲我的寢宮,只准我一個人洗桑拿;星巴克只准我一個坐。
哦,對了,還有玲兒。我帶着玲兒天天洗桑拿,天天喝咖啡。呵呵,那才叫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