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鳥兒的歌聲把天仁從甜夢中喚醒。
天仁起身,來到窗外陽臺走廊,放眼望去,見妮瑪正在神泉邊打坐誦經,多吉在神泉邊打水。廚房煙囪炊煙裊裊,那一定是朵瑪在做早飯。
大野靜謐,萬山俯首,恭候着天空君王駕臨。
東方天邊,透出幾道熹微光芒,詔示着天空君王的金色鑾駕正緩緩駛來。不多時,那幾道熹微光芒幻化成一頂金色華蓋,向我們這個黑暗世界移來,對面連綿雪山最是蒙幸,瞬間就被塗抹成紅色。紅色的雪山波濤洶涌,連綿不斷。
天空君王駕到!
半輪紅日,款款升起,撒向人間萬道金矢。
黑暗退去,萬物醒來。
宇宙岑寂,靜得出奇。一草一木,都沉浸在對太陽的膜拜之中。
天地間,只有妮瑪唵嘛呢叭咪吽是唯一的佛唱。妮瑪一襲黃色袈裟,面朝東方,端坐合十,口吐蓮花,臉蛋紅紅,泛着聖潔的光芒。
天仁只感到自己肉身化去,化爲道道金矢,融入了山,融入了樹,融入了萬物無聲的合唱,更融入了妮瑪的佛唱。妮瑪化作度母,引領着自己飛向香巴拉。
太陽出來啦!
一輪紅日,噴薄而出,天地一片血紅。
朵瑪的早餐也端出來啦。
一聲笑盈盈的召喚把天仁從香巴拉喚回人間。
天仁坐到陽臺上木桌邊,鼻子嗅着朵瑪端出來的分明不是人間的食品,喉頭作咕咕之鳴;正在疑惑,朵瑪及時揭開謎底:“這是牛肝菌,這是青崗菌,這是野蘑菇,這是刺嫩芽,這是地眼皮,這是草窩裡的鷓鴣蛋,都是昨天我和石榴花上山時隨手採的。還有這個,你等等。”
要天仁等得及,除非太陽從西邊升起,未等大家入座,他已經神農嘗百草似地嚐了個遍。有兩盤居然給他吃光光了。待大家坐上餐桌,天仁這纔想起餐桌上的禮儀,連聲道歉:“你們請,你們請。看看我,哪裡像個大城市來的男人?這麼粗魯。不,也只有大城市的男人才會這麼粗魯。”
多吉抓起桌上的糌粑,一隻手掌受着,另一隻手揉着送進嘴裡。妮瑪笑盈盈看着天仁不說話,石榴花嘻嘻笑個不停。
朵瑪從屋裡走出,架好一副銀白色不鏽鋼燒烤架,攤開一張錫箔紙,把幾朵乳白色野菌放上去,開始翻烤。
霎時,一股從未聞過的香味又讓天仁忘記了餐桌上美味。那香味像一根牛鼻繩,穿進他的鼻子,把他的頭還有上半個身子牽了過去。天仁像個見異思遷的薄情郎,餐桌上的美味又被他晾到了身後。
見天仁鼻子聳個不停,朵瑪想起自己養的藏獒熊熊,一面笑個不停,一面解釋:“天仁哥,你的鼻子嗅啊嗅的,跟我的熊熊差不多。喏,這是毛菇,日本人叫松茸,林子裡多的是。嘻嘻,知道嗎?這個烤着的吃法,還是一個叫大川的日本人教我的。那個叫大川的日本人是個怪人,前些年,他年年跑到我們這裡來,拿着個相機到處跑啊照的。去年,他乾脆不走啦,嫁到我們寨子裡,嫁給了我們寨子裡的格瑪。你說,他是不是個怪人?喏,妮瑪這裡還有一本他出的攝影集,我拿來給你看看。”朵瑪放下正在燒烤的松茸,轉身進屋裡,拿出一本攝影集,遞給天仁。
天仁一翻,果然是一本攝影集,裡面的照片全是這裡的雪山、森林、花草、村莊,再仔細一看,扉頁上還手書幾行日文俳句。
天仁嘰裡呱啦唸了起來:
秋の空、
白い雪山,
思い出や。
“呀!你還看得懂日語?什麼意思?” 朵瑪很驚訝。
天仁隨口譯成漢俳:
秋日的青空,
異國的茫茫雪山,
遊子的思念。
天仁的興趣根本不在俳句上,又吃了一陣,忽然,手和嘴停下來:“不對?少了一個人?”
“她呀!到今天爲止,還是個小孩兒,睡——懶——覺!”朵瑪向天仁身後一指。天仁回頭,見石榴花正滿臉嬌憨走來,一手覆手理雲鬢,一手拈一朵含苞的雪蓮花。
“明天晚上,石榴花的花兒就該開啦。你……”多吉悄悄教唆天仁,肩膀上旋即捱了朵瑪一巴掌。
石榴花坐到天仁身邊,隨手把含苞雪蓮花擱到天仁腿邊。多吉對天仁擠擠鬼眼。妮瑪笑而不語。朵瑪俯身多吉耳邊小聲噓。天仁心疼地拾起地板上的含苞雪蓮花,擺上小桌。
等吃完早餐,天仁站起來,拍拍肚子,嚷:“嘿嘿,我這肚子今天可以當腰鼓啦,鼓腹而歌。這一頓,我補吃完了我一年的早餐,連酥油茶也給我喝光光啦。哈哈!”
“嘻嘻,”朵瑪伸手去天仁肚子上拍上兩拍,“呀!裡面裝了頭小犛牛。天仁哥,你快生產啦!”
“嘻嘻,天仁哥是公的,生不出小犛牛呀。”石榴花也伸手去天仁肚子上拍上兩拍,臉一紅,轉身急急跑下樓去。
見日頭已上三竿,多吉說:“該下山了。”
朵瑪隨多吉起身去捆紮行裝,石榴花收拾碗筷。
天仁起身,去樓下妮瑪的花圃前走走,到樓上妮瑪的經室窗前站站。哎,腳印,早已經佈滿尼姑庵上上下下的樓板,要拾回,哪裡有可能?要留下,恐也擠不下?
這一刻,妮瑪最是不捨,她已經沒了笑容,坐在過道邊蒲團上,動也不動。憂傷,寫滿她的雙頰;落寞,佈滿她的雙眸。
多吉收拾完畢,示意天仁跟妮瑪道別。
默默地,天仁走到妮瑪面前,沒有言語,掏出一張百元人民幣,雙手捧到妮瑪面前。
輕輕地,妮瑪推了回去,頭低下,合掌低吟:“天仁哥,接待你,我不是僧女,不收功德。菩薩保佑你,唵嘛呢叭咪吽。”聲音細得似林梢嫩葉呢喃,又從脖子上解下一串核桃念珠,繞上天仁的脖子,鼻中熱氣呼到天仁臉上,說,“天仁哥,你是天上的謫星啊,空去紅塵走一回。這一條千年核桃念珠是用那棵千年核桃樹上的核桃做的,經前代女活佛加持過,能爲你辟邪禳災。”
天仁低頭一看,見核桃念珠紋路斑斕,圓潤光滑,泛着微黃的佛光,心頭一顫: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彷彿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裡有着甜蜜的憂愁。
沙揚娜拉。
木然地,天仁跟着多吉和朵瑪下樓,繞過白色靈塔,快隱入森林了,忍不住回頭,見妮瑪站在庵上陽臺,着一襲金黃袈裟。陽光把妮瑪塗抹成金身,妮瑪雙掌合十,口中似在誦禱。
忍了又忍,天仁纔沒轉身回去。
森林,靜得可以聽得見林梢嫩葉綻放的聲音。
走了好遠,忽然,一陣歌聲自天上飄來:
神鷹也會飛走,
雪山也會消融。
遠方的哥哥呀,
你好走,
你好走。
黑夜過後是白晝,
船過浪尖是灘頭。
遠方的哥哥呀,
你莫憂,
你莫憂。
滾滾紅塵孽障多,
神山腳下妮瑪候。
遠方的哥哥呀,
你回頭,
你回頭。
朵瑪在心裡說:天仁哥,妮瑪是在留你。
想起山上又將是妮瑪一個人,陪伴妮瑪的只有泥菩薩,還有老熊的吼叫,朵瑪喉嚨有點兒哽,忍不住回頭,呀!天仁哥?又趕忙回過頭去。
天仁已經淚流滿面,腳步搬運着肉身,邁向山下滿是孽障的滾滾紅塵。心,彷彿給妮瑪拽走了。
神山寂寂通佛天,妙歌殷殷返紅塵。
此去擊水三千丈,他日皈依一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