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回到上海後,朵瑪即將隨招商引資團回神山的頭一天下午,天仁帶朵瑪乘地鐵在浦東世紀大道站下車,前往燦兒的租住屋。

鑽出地面,天仁見朵瑪悶悶不樂的樣子,問:“朵瑪,來上海不適應?想早點回家?”

“嗯,真想早點回去。”

“反正你們明天就要回去了。”

“嗯,機票都訂好了。天仁哥,知道嗎?那個吳老闆明天要跟我們一起去。”

“他去幹什麼?”

“去考察。他帶了十來個人跟他一起去,有礦業專家,農業專家,旅遊專家,規劃專家,上市專家,還有我都說不上名字的什麼專家。”

“是嗎?那不是好事兒嗎?你們招商團有成果了。”天仁心頭一陣竊喜。發財痣帶上這麼多人去,看樣子發財痣咬鉤了。鴨嘴獸,我幫你把發財痣支開了,剩下的就看你的了。

“我們縣長可高興啦,這兩天天天圍着石榴花轉,倒好像石榴花成了他的領導似的。”

“幹嗎圍着石榴花轉?”天仁心頭一沉。

“是石榴花爲他帶來的招商成果嘛。上次,我不是對你講過,吳老闆說石榴花是他投資的第一個項目。吳老闆還去上海市工商局把公司名稱都覈准下來了,叫做上海神山高原紅文化傳播有限公司,要把石榴花打造成中國歌壇的一顆紅歌星,打造成我們神山的名片。哼。”

“那石榴花以後不是要常駐上海?”

“可不是?我們縣長說,石榴花就是我們神山常駐上海的形象大使。石榴花也像真的成了一個紅歌星似的,在我們團裡,誰都不敢惹她。今天吃飯時,還要我給她盛飯。你自己沒手啊?我給她盛了飯,對她說,天仁哥幫李校長討要了好多書籍。你猜石榴花說什麼?她說,朵瑪,我們是來引資的,不是來引書的。坐在她身邊的我們縣長立刻對她翹起了大拇指,說,對,石榴花有進步,纔來上海幾天時間就學會了上海的經濟頭腦,還說什麼石榴花與上海的思想觀念接軌了,與國際大都會接軌了,氣得我當時就把剛爲石榴花盛的滿滿一碗飯倒回了飯盆。哼。”

“石榴花是不是覺得自己引進了吳老闆的投資,自己功勞大。”天仁心裡慚愧起來,覺得即便是書籍,也真的是朵瑪說的那樣,是自己像個乞丐似的討要來的,更別說像人家發財痣那樣向神山投資。

“也不完全是。她知道那天我跟你去了大海後,就再不肯跟我說話了,還老找我的茬兒,老說我們是來引資的,不是來引書的。”

兩人來到浦東大道51弄居民小區,天仁領朵瑪走進一棟兩樓老房子。樓道昏暗,兩邊擠滿了煤氣罐、爐子、炒鍋、塑料袋、自行車。

上了二樓,天仁敲門,燦兒開門迎進。

天仁一看,十來平米的小房間,一張單人摺疊牀,一個梳妝檯,一臺筆記本電腦,一個塑料膜衣櫃,就是全部家當。牆面上貼滿去年的賀年卡。乾淨,清爽。地板上,小山般堆滿了書籍,足夠開個閱覽室了。牆邊擺着一個紙箱,紙箱上貼一紙條垃圾書籍。

燦兒跟天仁和朵瑪拉拉手,回身跪回地板上。

跪在地板上的玲兒和大山擡頭跟天仁和朵瑪打聲招呼,繼續默默地清理書籍。

朵瑪也脫了鞋,跪下地板,清理書籍。

玲兒嘴裡直抱怨:“看嘛,是哪個缺德鬼乾的?把什麼用下半身寫作的美女作家寫的下三濫東西也塞進來了,還有今年圖書市場最火爆的《哥倆好專搞嫂》也塞進來了,沒素質。呀,說不定就是那天跑來的那些什麼美女作家撩陰掌作家自己塞進來的呢,哼。”玲兒隨手扔兩本垃圾書籍進紙箱。

天仁面前,三個女孩子跪在地板上,默默地清理書籍,身材呈美術素描畫中美女膜拜神靈的曲線。玲兒的髮梢在書堆中掃來掃去,似乎不光要把書籍上的灰塵掃盡,更要把那些不適合於孩子們閱讀的垃圾書籍掃盡。

房間裡,安靜得出奇,只翻書的沙沙聲,在貧民窟般的小屋裡響起,偶爾,間雜一聲兩聲誰隨手扔垃圾書籍進紙箱的“砰砰”聲。

忽然,燦兒眉頭一皺,扭身去垃圾箱裡取出一本玲兒剛剛扔進去的書來,一看書皮,責怪玲兒:“呀,玲兒,你怎麼把安妮寶貝的書也扔掉了?你自己不也在讀嗎?”

“你希望把孩子們培養成神經兮兮的小資嗎?”玲兒對燦兒眯個貓臉,又側頭瞅瞅傻站着的天仁,轉過頭去,對燦兒講,“我們中國需要的是角鬥士、戰士、藏獒,我們的書籍可是送去祭獻給神山的。”

“哦。”燦兒應一聲,隨手扔掉安妮寶貝,又兩個指頭捻起瓊瑤扔掉,覺得不過癮,連張愛玲也撿出來扔掉,故意拍拍手上的灰塵,還玲兒一個貓臉。

兩張貓臉湊近一對,又埋頭清理。

天仁眼裡涌出淚花,雙掌合十,心中默禱:你們是在向書籍下跪,向人類文明下跪,向千百年來雖歷盡劫波仍昂然不屈的人類精神意志下跪,真想把你們照實畫下來送給山裡的孩子們。我向你們下跪,祈求神山保佑你們,唵嘛呢叭咪吽。

天仁跪了下來,跪在大山身邊。

大山打趣道:“天仁,聽見沒?我們神山捐書會玲兒**說,我們中國需要的是藏獒。你老兄算不算一頭藏獒?”

天仁未即答話,朵瑪接口道:“我就養了一頭藏獒,名字叫熊熊,可兇啦,連豹子老狼都打不過它。”

玲兒笑道:“我也養了一頭藏獒。朵瑪,讓我的藏獒跟你的熊熊打架,你猜,誰打得過誰?”

“真的?玲兒姐,你也養了一頭藏……啊,是天仁哥呀?我的熊熊不會跟天仁哥打架的,它跟天仁哥是好兄弟。嘻嘻。”

“我這頭藏獒沒人領養,哎,可咋辦哦。”大山酸溜溜地說。

燦兒笑罵:“你算得上什麼藏獒?頂多算一隻流浪狗,不,癩皮狗。”

“大山,怎麼我倆一下子都變成犬科動物了?咋這麼倒黴?”

好不容易清理完畢,幾個人齊齊動手捆紮起來,都是《愛迪生的故事》《世界五千年》《西遊記》《十萬個爲什麼》《飛鳥集》《老人與海》《理想國》《約翰·克利斯朵夫》等等。

捆紮完畢,幾個人同舒一口長氣,感覺好像真的完成了一項神聖的工作似的。

天仁隨手提起一捆書籍掂量掂量,好沉,這可是沉甸甸的知識和思想,是一艘艘載孩子們出海遠航的航船。

燦兒想起待客的禮儀,連聲道歉:“忘記給兩位倒水了,對不起,我這裡沒茶,我只喝白開水。平時也沒客人來,這條流浪狗也是今天第一次來,不過,書一送走,就沒下次了,別想做癩皮狗。”燦兒隨手往大山肩膀上打一巴掌。

“嘿嘿,天仁老弟,剛纔我們已經商量好了,來年春天去神山舉行捐書儀式的時候,結婚典禮和捐書儀式同時舉……”

“別胡說,捐幾本書用得着搞什麼儀式?”玲兒武斷地腰斬了大山的話。

“你做夢去吧。”燦兒也罵大山。

“好好好,我做夢,我做夢。朵瑪,你回去後,請李校長把我們神山捐書會的錦旗掛上去,錦旗我已經做好了。”大山邊說邊從自己身後登山包裡拎出一面錦旗來。

紅色綢緞,燙金楷書。上書:神山捐書會。

朵瑪接過大山的錦旗,翻看復翻看,摩挲又摩挲,生怕弄髒了。

天仁湊過去,也伸手去摸。

玲兒一把拍開天仁的手掌,罵:“去,儂的手髒。”

幾個人一起下樓,大山對天仁說:“天仁,明天,朵瑪妹妹就要回神山了,本來應該一起爲朵瑪妹妹餞行的。這樣吧,你和玲兒爲朵瑪餞行,我和燦兒去等快遞公司的人來收書。眼看快到下班時間了,我和燦兒現在就打電話通知快遞公司。”

“那怎麼行?郵遞費我來付,玲兒和燦兒陪朵瑪去吃飯。你和我在這裡等快遞公司的人來。”

燦兒應道:“大山上次捐了3000塊錢的郵遞費估計差不多了。要是不夠的話,哼,我叫他追加,不能便宜了這小子。”

“好耶,郵遞費多得多,飯錢少得多。走,天仁。”玲兒一把拉起天仁就走,走了好遠,罵天仁,“沒看出人家大山在追求燦兒嗎?不識相的傢伙,儂長點兒腦子好不好。”

“嘿嘿,大山那傢伙是耗子別左輪——起了打貓心腸。”

“去,人家大山可是用了心的,哪兒像儂,沒心沒肺,成天就知道瞎講八講。儂這樣老不正經,沒哪個姑娘會嫁給儂。人家大山成天都圍着燦兒轉悠,儂呢?連個人影兒都見不到,要不是這次朵瑪來,儂連個電話也沒有,就知道儂的生意經。”玲兒動了真氣,手一甩,扔下天仁的手,自顧自朝前頭走去。

朵瑪一看,連忙快步追上玲兒,挽住玲兒的手,頭湊到玲兒的耳邊嘰嘰咕咕。玲兒笑,一把推開朵瑪。

天仁跟在後面。

走出小區,來到大街上,天仁揮手打的,玲兒徑直走向公交車站。天仁又快步跟上,討好地說:“到哪兒吃飯去?我們打車吧。”

“打車?儂以爲儂有好多錢花不完嗎?阿拉帶儂去阿拉家下面那家川菜館去,就幾站路。”玲兒說完,又不好意思起來,轉身挽住朵瑪的手臂,“朵瑪,我們是自家人,甭講他們那些有錢人的排場,啊。”

朵瑪趕緊說:“我們不吃飯吧。我回去吃飯,我們有集體伙食,免費的。”

玲兒不由分說,拉上朵瑪上了公交車。

公交車到了世紀公園七號門,玲兒下車,天仁和朵瑪跟着下車。

天仁伸手去挽玲兒的手臂,玲兒手臂一抖,天仁只好鬆手。

玲兒挽住朵瑪的手臂,往梅花路走去。

到達綠緣小區大門口,玲兒停住,手指指大門邊一家小小的川菜館,徑直走進去,說:“就這家吧。”

天仁和朵瑪跟進去,幾個人坐下。

天仁一邊點菜一邊問朵瑪:“朵瑪,這次你回去後,幫我問問李校長他當年回國經過上海時是不是見過陳毅市長?”

“好的,我回去就問,問了給你打電話。不過,李校長從來不向我們說起他過去的事情,我們知道的那些關於李校長的事情,都是聽老人們講的,有些本來也是老人們自己猜的。”

玲兒本來在幫着看菜譜,擡起頭來,問天仁:“儂問這幹嗎?哼,是不是聽馬先生講過,他馬先生當年在陳毅市長手下當差親眼見過李校長?多半儂向馬先生吹儂跟李校長如何如何,他馬先生順杆爬,往自己臉上貼金,說他也見過李校長,還拉出陳毅市長來爲他作陪。人家陳毅市長那麼忙,哪有時間來接見你一個打上海經過的普通歸國留學生?你聽他馬先生吹吧。儂也快變得跟他馬先生一樣了,就知道吹牛。”

“人家馬先生可沒吹牛。”

“沒吹牛纔怪?他馬先生說陳毅市長贈送過他一首詩,哪兒有啊?阿拉把《陳毅全集》從頭到尾翻了個遍都沒找到。”

“好好好,我們不討論馬先生吧。菜上來了,朵瑪,你請。”

三個人吃起飯來,三菜一湯。快吃完飯時,玲兒掏出手機發短信。天仁結完賬,三個人走出飯館,玲兒下巴頦擡擡,說:“阿拉家就在那棟高層電梯公寓裡,要不要進去坐坐。”

朵瑪趕緊說:“不去了,我今天走得急,哈達也沒帶。”

天仁也說:“不去了吧,我也沒帶禮物。”

玲兒臉上流露出掩不住的失望表情。

天仁帶上朵瑪往地鐵站走,心想,朵瑪說過,她最愛上海地下的火車了。明天,她就要離開上海了,帶她最後坐一次上海地下的火車吧。

天仁走了沒多遠,一回頭,看見一箇中年婦女急吼吼跑出綠緣小區大門,截住玲兒。玲兒朝自己和朵瑪努努嘴,那個中年婦女伸長了脖子往自己這邊瞭望。

天仁趕緊回頭,又忍不住再次回頭,正好看見那個中年婦女用一根手指頭在玲兒腦袋上指指戳戳,好像在數落着玲兒什麼。玲兒捂臉,快步跑開。

啊?!莫非是玲兒媽?剛纔,玲兒不是在偷偷發短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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