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仁回到上海浦東陸家嘴。
第二天下午,來到浦西老西門學前街舊書市場,挑挑揀揀大半天,選出《魯迅全集》《三國演義》《房龍全集》《凡爾納全集》等等,請了個小工同自己一起扛去郵局,打包捆紮,郵寄給朵瑪所在的縣文工團,擡頭寫:請朵瑪轉呈李校長。
那個小工剛開始時還跟天仁討價還價,一路上,聽天仁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起李校長,到了郵局後,放下肩上的書籍,轉身大步流星就走。
天仁小跑追去,也沒攆上,邊追邊喊:“你的辛苦費被我好說歹說砍成50塊錢,你咋又不要了?”
天仁收好50塊錢,也好,今天花掉我8000來塊錢,我的卡上還剩下也不到8000塊錢了。
走出郵局,天仁心裡說不出的開朗。嘿嘿,這一大堆書籍是我向神山下的定金,求神山保佑我生意成功。一旦成功,我幫李校長圓夢。
天仁乘上地鐵,回到浦東陸家嘴。晚上,天仁來到位於昌邑路浦江茗園裡馬先生的家。馬先生開門,迎進天仁,熱情握手,把天仁讓進客廳。
馬先生高大壯實,白髮蒼蒼,方臉細目,看人的時候眼睛都快眯成一條縫,彷彿鄂爾多斯草原上他的祖先成吉思汗陵墓前武將的雕像,老而不失其威,威而不失其仁,仁而不失其詐。
馬先生轉身沏茶。
天仁又不由自主走到客廳正面掛着一枚二級解放勳章的牆面前,勳章鑲嵌在一個精緻的玻璃鏡框裡。
“馬先生,您指揮過不少戰鬥吧?”這是天仁來馬先生這裡時的固定問話。
“指揮過上百次戰鬥,”這也是馬先生對天仁的固定回答,“來來來,喝茶,坐下說。”
馬先生把天仁讓上沙發,自己坐到對面椅子上,紫色睡袍拖到地板上,喝口茶,轉頭望一陣勳章,又轉頭笑眯眯盯住茶杯,茶杯上熱氣騰騰,那熱氣似乎又把馬先生帶回到自己過去所走過的輝煌歲月。
天仁知道,馬先生的長篇自述又要出口了,誠心讚道:“馬先生,您可是人民的英雄啊。”
“英雄?埋在土裡那些戰友們纔是真正的英雄。每次有客人來,我都要說,這枚勳章,我是替我那些埋在土裡的戰友們領的。哎,時代不一樣啦,有時候,我可真覺得我那些戰友們白死了,我呢又白活了。你猜,我那兒子小玉怎麼說?掛這些個破玩意兒幹嗎,又換不來一分錢。”
“馬先生,小玉思想有誤區,不是什麼東西都可以用錢來衡量的。”
“年輕人,你的話中聽不中用。”
老英雄臉上掠過掩不住的悲哀,讓天仁不忍心看,埋頭喝茶,
心想,馬先生跟李校長是同一類人。
“我的故事,你還沒聽過吧?”馬先生滿眼祈求地問。
“沒聽過,沒聽過。”天仁趕緊迎合,心想,你的故事我都可以一字不漏地複述了。
“那一年,我十八歲,”馬先生精神一抖,茶杯一頓,彷彿說書人賣個關子吊聽衆胃口。
“喝,比我現在還要小。”天仁打起精神,換了個更舒服坐姿,預備再次聽上至少半小時,心裡暗暗叫苦。
“科爾沁草原是我的遼闊牧場。有一天,我正在草原上放馬,來了四個日本兵,手指着我的馬嘰哩呱啦。我聽不懂,但猜到大概意思:要徵用我的馬。我搖頭。日本兵火了,八格呀路叫罵了不停。其中一個當官模樣的還拔出刀,在我鼻子前胡亂比畫,刀尖快觸到我的鼻尖了。媽的,要比刀?奉陪!我冷不防拔出我腰上的蒙古長刀,一陣狂劈,四個日本兵立馬去見了閻王。我心想,闖大禍啦,這草原再不能待了。我趕起我的馬就往南跑,也把那四個日本死鬼留下的東洋大白馬圈進了我的馬羣。”
“馬先生是蒙古族,蒙古族愛馬,那四匹東洋大白馬可是戰馬啊。”
“這一跑,跑了七天七夜,翻過大青山,跟我的祖先成吉思汗一樣,這匹馬累了,換到那匹馬背上,一口氣跑到延安,投奔八路軍。八路軍將就我的馬組建了一支騎兵排,要我當排長。”
“呵呵,相當於馬先生您的祖先成吉思汗手下的十夫長。”
“縱馬圍獵,我們蒙古族漢子天生就會。我這個十夫長隨即帶領我的人和馬,參加了百團大戰,打出八面威風,我也當上了騎兵連連長。”
“呵呵,升官當上了百夫長。”
“打敗了日本兵,又打蔣介石,嫡屬劉鄧大軍,千里躍進大別山。等淮海大戰的時候,我已經是千夫長,騎兵團團長,呵呵。可惜,在進攻大上海的戰役中,我沒機會再往上升當萬夫長了,我中彈了,七天七夜沒醒來。醒來後,我再也不能騎馬了,彈片留在了身上。組織上安排我參加上海市市政府民政局籌建工作。”
天仁笑呵呵吟誦:
“偉哉蒙古郎,刀劈小東洋。
千里送馬來,做我十夫長。”
天仁高聲吟誦完畢,趁機喝口茶,吐口長氣,彷彿悶在水裡的人終於找到機會把頭伸出水面。
“哦?!哈哈哈!這首詩你都能背誦啦?這首詩主要在我的老部下中間口頭流傳,是陳毅元帥贈我的,嘿嘿嘿。那時,陳毅元帥是上海市市長,我在陳毅市長帳下聽令。”老英雄害起羞來,生怕天仁真的跑去找來《陳毅全集》翻看覈對似的,趕緊再次申明這首詩只在自己的老部下中間口頭流傳。
“馬先生,這次我到神山,遇到一位李校長,年紀跟您差不多。李校長自願到山裡辦了一輩子教育。”
“李校長?你等等。全國解放後那幾年,我在上海市政府裡負責海外歸國知識分子的接待安排工作,就遇到過一個姓李的小夥子,從英國劍橋大學留學歸來。組織上安排那小夥子到復旦大學工作。小夥子不去,堅決要求回四川老家去辦小學。我把這事彙報給陳毅市長。陳毅市長聽說從英國回來個四川老鄉,當場就要我帶他去見見那小夥子。兩人一見面,都操四川話,說着說着,那個小夥子大段大段英語脫口而出。”
“大段大段英語?”
“對,離開那個小夥子回市政府的路上,陳毅市長告訴我,那個小夥子背出的是莎士比亞原文對白,還說那個小夥子的意思是新中國剛剛成立,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
“啊?!那個小夥子肯定就是李校長,這次,我也在那間破草屋般的教室裡聽到李校長原文朗誦莎士比亞的‘TO BE OR NO TO BE’。”
“是嗎?有可能是同一個人。”
“那我讓朵瑪去向李校長確認一下,朵瑪是李校長他們那個縣文工團的,也是我這次認識的。”
“哎,一晃幾十年過去啦,我的老首長陳毅元帥也去了,還有一位老首長小平同志也去了,我們的時代結束了。年輕人,該是你們的時代了。”老英雄臉上再一次掠過掩不住的悲哀,一個角鬥士分明不願意退出角鬥場,但,歲月不饒人。
天仁一時找不到話說。奇怪,同樣是老英雄,李校長臉上是希望,馬先生臉上是悲哀。不對,李校長臉上也是悲哀。
李校長的話又在天仁耳邊響起:我人也老了,快埋進黃土裡了……
天仁開口向馬先生講起李校長的故事來,講到在山上看見幾個藏族漢子在夯土做磚時,馬先生打斷天仁,問:“天仁,你是不是打算爲李校長做點什麼?”
“是的,我今天就爲李校長捐贈了好幾捆書,剛從郵局發走。”
馬先生眉頭皺起來,表揚天仁道:“做得好,小夥子。不過,你一個人的力量算得了什麼?這裡是上海,你要學會整合資源,整合大家的力量。明白?我爲你介紹一個人。”
“誰?”
馬先生詭秘地一笑,說:“我會讓她打電話給你。”
天仁埋頭喝茶,茉莉花茶的幽香把天仁的思緒帶回到過去兩個月,心想,幸虧有馬先生的幫助,要不然我跟比爾的生意是做不起來的,說:“馬先生,比爾又要來上海了。”
“比爾,”馬先生打斷了天仁的話。天仁知道,自己又要花上半小時來聽馬先生講他跟比爾的故事了,端起茶杯來,作洗耳恭聽狀。馬先生說,“浦東大開發的時候,我已經快到離休的年紀了,覺得這是自己所能參與的最後一場戰役。我向上級領導請戰,上級領導安排我到浦東新區拆遷辦,分管棚戶區拆遷工作。這是個苦差事,換了好幾個人,都弄不好。前幾任要麼主動要求換工作,要麼撤職,因爲那些棚戶區釘子戶的最是難纏。你叫我搬?那好。結果,一家老小全部搬到領導家裡來了。”
“釘子戶最難纏。”
“我呢成天樂呵呵往那些棚戶區跑,張大爺家的泡飯我吃過,李大娘的馬桶我倒過。釘子戶們不好意思起來,說:馬團長,你叫我們搬,我們決不會搬到你家裡去。我們寧肯搬到市政府門前人民廣場上去。我說:你要搬,先通知我一聲,我好爲你送棉被去。那兒晚上天兒冷。”
“那人家肯定不好意思去了。”
“回到辦公室後,我總是把我的口頭禪掛在嘴上,說人民內部矛盾要靠人民幣解決。我跟我的同事們一起依照政策,爲棚戶區搬遷居民制定了一攬子安置和補償方案,如同我當年打仗時制定作戰方案。結果,搬遷工作順利完成。哈哈哈。”馬先生開懷大笑,紅光滿面。
天仁心裡叫苦不迭,馬先生的話還沒切入正題呢,這還只來個開場白,耐心地等待馬先生講下去。
馬先生喝口茶,繼續講,“我向上級交了差,上級又派我參與浦東新區的招商工作。以前,我只在戰場上跟日本人和美國人打過交道,他們全都成了我的手下敗將。今天,又要跟我的敵人的後代在新的戰場上較量:在宴會上,在談判桌上。在宴會上,我不怕,我有我蒙古族公開的武器——我的酒量和我的歌聲。”
“呵呵,你們蒙古族男人個個都會喝酒唱歌。”
“酒杯端起來,一杯幹下去,首先就鎮住了對方,再把我的蒙古族人嗓子一敞,蒙古族長調一唱,滿場子的人喝酒的忘記了喝酒,夾菜的忘記了夾菜,再沒不臣服的。可是,在談判桌上,我就不那麼順利了,那些外商總有那麼多的條款和補充條款來爲難我。吃了幾次敗仗後,我讓我的手下好好總結一下,把所有客商有可能提出的問題統統羅列出來。有一次,美國遠東投資集團總裁帶隊拜訪浦東新區招商局。”
“對,對,我聽比爾講過,比爾就是隨着那個考察團帶來的高科技機器人制造項目入駐浦東的,來了浦東,他跟馬先生您交上了朋友。那位考察團團長對馬先生您佩服得五體投地。”
“比爾對你講過?怎麼講的?講來聽聽。”馬先生眼睛放出光來。
天仁只好喝口茶,第N次把馬先生講過的話嫁接到比爾的嘴裡,又第N次自己轉述給馬先生覈對:“那位美方團長一聽,馬先生您打過日本人,立馬對馬先生您肅然起敬,說:什麼?你打過日本人?我爸爸也打過,他是飛虎隊隊員,擊落過八架日本零式戰機。好,將軍,我跟您的生意做定了。”
馬先生第N次點頭證明天仁講的是事實,第N次證明道:“對,對,那位美方團長還……”
“還做了個日本零式戰機落地‘嘣’的動作。”天仁兩手擡起來,做出日本零式戰機俯衝落地爆炸狀。
“對,對,對,哈哈哈!”
“哈哈哈!”天仁也大笑,笑完了,心想,馬先生,讓你癮過夠了,我們還是談點兒正題兒吧。天仁問:“比爾郵件上說,這次他們是來談增加訂單任務的事情的。現在,我們下到吳悠公司的生產任務是每個月1個大櫃。聽說吳悠公司自己的訂單量也很大,我擔心他們會不會接?”
“哦,”馬先生似乎瞌睡起來,揉揉眼睛,“那就叫比爾他們別增加訂單了。”
“可是,訂單就是錢啊。”
“哦。” 馬先生似乎真的瞌睡起來。
天仁沒法講下去了,馬先生對錢根本不感興趣,還是換個話題吧。
“馬先生,您還記得炳榮公司吧?前幾天,我聽吳悠公司副總何先生說,吳悠公司吳老闆好像正在跟炳榮公司瘦老闆談公司收購的事情,炳榮公司要垮了,吳老闆想把炳榮公司收購了。”
“有這事兒?”馬先生不瞌睡了,眼睛睜大,忽又眯成一條縫,“有更詳細的情報嗎?”
天仁陡見馬先生眼裡一道寒光閃過,嚇了一大跳!馬先生,你是在假寐?連忙回答:“沒有,我也是剛剛聽說的。”
馬先生起身來回巡遊,彷彿一頭草原狼依稀聞到羊的羶味兒,要嗅出羊在何方,巡遊夠了,停住,望着牆上掛着的二級解放勳章,眼裡閃過一絲興奮的光,又彷彿是一個老將軍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偶然捕捉到一絲戰機時眼裡所閃現的光。
馬先生背對着天仁,彷彿法官宣判,悠遠而冷酷地說道:“在中國,農民企業家的時代結束了,知識經濟的時代到來了。年輕人,好好把握機會吧,下嘴一定要狠。”
天仁忽然感到一股寒氣自馬先生身上朝自己隱隱襲來,心中陣陣發緊。馬先生你分明仍然還是一頭老狼王。
老狼王突然轉頭命令:“第一,再打聽仔細點兒。第二,比爾來的時候聽我安排。明白?”
“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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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你走吧。”
“是!”天仁“嗖”地立起來,左手本能地慌里慌張往上一擡。
“應該是右手。對咯,天仁,你該再找個老成持重的幫手。哈哈哈。”老狼王啞然失笑。
天仁出門,奇怪?我怎麼會突然向馬先生行軍禮?我從沒當過兵啊。
天仁回到窩裡,洗澡,上牀,可老睡不着,翻來覆去也參不透老狼王話中的深意。
別想了,明天,給老李打個電話,把老李叫來,老狼王不是叫我找個老成持重的幫手嗎?老李正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