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醒來,天仁的手機響起,接起來一聽,那邊一個甜蜜女聲問:“你是天仁嗎?你好呀,知道人家是誰嗎?”
“不知道。”
“哼,人家都記得你,你就不記得人家啦,我是殺你。”
“殺我?知道你是誰啦,儂好,儂好。”
“要人家提醒纔想得起,哼。約你晚飯後,浦江邊一點紅喝咖啡,六點整,有空不?”
“有空,有空。”放下手機,天仁心想,完了,完了,這個玲兒,我們兩個你殺我,我殺你,看來我們兩個都沒命了。
原來,馬先生說的要爲我介紹的人是玲兒啊。上次,在馬先生接待比爾的餐桌上,我無意間隨口告訴玲兒藏語裡妹妹這個詞的發音叫撒尼。
“殺我?你敢?!”玲兒當時怒目一瞪。
嘿嘿,殺你?
下午,天仁早早來到一點紅咖啡館坐下,浦江江面上的波光,快樂在他眼裡盪漾開去,只恨那紅紅的太陽怎麼老釘在天邊,像一塊膏藥貼子動也不動。
太陽,快,下去!
真想找來把鑷子,把那膏藥貼子揭下來,扔到山後。眼下是暮秋,可我的心卻像早進入初春,連我的身子也跟着熱了起來,乾脆把我的名字改成天熱算了,嘿嘿。
撒尼準時到來。
天仁一看,撒尼比上次還要漂亮。臉上不施粉黛,恰似春來玉蘭;脣上不點丹朱,更若三月桃花。一身綠色外套,腰際微收,胸前風光欲展還藏。最惱人的是滿眼春波,要是溢出一半流進身邊的浦江,不知道會有多少青年男子急吼吼去跳河?
天仁連忙起身,爲撒尼讓座。
撒尼落座,款款大方,用眼睛請天仁:坐。
天仁奉旨坐下,連忙叫來服務員。
撒尼點了杯拿鐵,循着天仁的問話,告訴天仁:“不跟你吃飯,媽媽在家裡做好了飯菜等着我。我家就在世紀公園邊,推窗可見世紀湖。”
服務員上了拿鐵,撒尼低頭一抿,笑道:“噗嗤,你倒是說話呀,老看着人家幹嗎?”
天仁這才醒悟過來,道歉道:“對不起,對不起,我從山裡來,是個野蠻人,見了上海美女就啞巴。”
“去了一趟神山,就成了山裡人?”
“你知道我去了神山?”
“嗯哼,馬先生今天電話裡告訴我的,馬先生還說你爲神山的孩子們捐了好多書。”
“是嗎?那馬先生有沒有告訴你我還沒……你的咖啡是不是有點兒燙?”
“不燙。”玲兒臉一紅,頭低下。沒什麼呀?說明白點兒呀。人家可是來跟你談捐書的事情的,可沒打算捐人。哼,裝什麼斯文?本姑娘分明看見了你的獠牙,莫非去了一趟神山,你就變成了一頭藏獒。噫,心中怎麼好像一顆石子兒扔進山間碧潭,我激動個啥?
玲兒說:“你要捐書還不容易?阿拉上海姑娘哪一個家裡搜不出幾大捆舊書?”
“是嗎?玲兒,你去幫我搜刮些你的朋友們不要的舊書,郵費我來出,郵寄去神山,捐給李校長。”
“嗯,這好辦。我來籌劃組織一個捐書會,把你的這個願望寫進我們捐書會的入會大綱,凡是入會的朋友都必須捐幾本書,定點捐給神山。”
“是捐給李校長。”
“知道。不過,人家覺得入會大綱裡還是寫成把書籍捐給神山浪漫點。”
“隨你寫成捐給神山吧,反正李校長就是神山。”
“還有啦,人家也不想要你出郵寄費,人家想組織一幫人,大家一起自己送去。”
“玲兒,你是不是想給自己找個理由好去神山旅遊玩一趟?”
“明白了就好,天天待在鋼筋水泥的林子裡,人都快要憋死了,給自己找個理由去神山透透氣。一個人去也不好玩兒,找個理由,忽悠一大幫朋友一起去,熱鬧點。”
“玲兒,你的話讓我想起神山下的對歌會了。要是你真能忽悠一大幫年輕的朋友去神山,我叫朵瑪把他們寨子裡男女年輕人組織起來,跟你們搞一場對歌會,那才叫熱鬧呢。”
“對歌會?”
“是呀,神山下的年輕人一到了晚上,就要自發組織對歌會。我去那裡時正好遇上他們的成人禮,白天是成人禮,晚上,就是他們的對歌會。嘿嘿,男女青年都在對歌會上找戀人。男子歌唱得好,誰就能找到女朋友;歌唱不好的男子,就沒哪個女孩子會要。”
“好浪漫。在阿拉上海,你猜年輕人是怎麼找戀人的?是相親。一到逢年過節,年輕人就忙着相親,都是父母親戚安排好的。父母親戚把對方什麼學歷,多少收入,有沒有房,有沒有車,早就調查好了才安排你去。男女見面時尷尬死了,就跟騾馬市場上拉出來供對方挑選的牲口似的。人民公園裡天天都有大爺大媽在那裡把自己晚輩的條件一條一條寫成紙條掛在路邊的繩子上供別人家挑選,就跟菜市場賣菜的差不多,丟死人了。”
“上海的年輕人大家都忙,哪兒有時間浪漫,還對歌呢!”
“去一次卡拉OK也要掐好時間,超時可是要加收費用的呀。”
“那玲兒,你相過親嗎?”
“本姑娘用得着相親嗎?排着隊等着本姑娘面試的優秀男子可以從我們坐着的這個地方排到浦江對岸。”
天仁心裡一陣激動。噫,玲兒沒男朋友?今天我趁機加塞兒,你就面試我吧。
天仁下意識地抹一把臉,說:“玲兒,要不你在你的捐書會入會大綱里加上一條吧,組織上海的男女青年到神山後先捐書,再對歌相親。”
“瞎講八講,人家可不想組織相親活動,那樣的話,人家的捐書會就變味兒了。”
“不會變味兒,只會吸引更多的年輕人來,又浪漫,又正能量。”
“上海有人專門組織相親活動,每個週末都有。八分鐘活動,知道不?女孩子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男孩子轉圈兒,到這個女孩子面前坐上八分鐘,說上幾句話,又轉到下一個女孩子面前坐上八分鐘,說上幾句話。彼此中意的呢就留個手機號碼,不中意的呢就趕緊換到下一個。”
“是嗎?也挺浪漫的嘛。”
“浪漫?你想去?那好,這個週末多倫路就有一場,你要去的話,阿拉把地址和組織者的手機號碼告訴儂。”
“要是昨天的話,我說不定還會考慮去,今天就不用了吧。”
“爲啥?”玲兒忽然反應過來,臉一紅,嘴一嘬,“呸。阿拉告訴儂,阿拉只是捐書,沒打算捐人。”
夕陽西沉,漫天紅霞。
浦江對岸萬國建築,有哥特式,有羅馬式,有巴洛克式,有希臘式,有中西合璧式,像一個個歐陸婦人,趁着黃昏,款步而出,盡顯萬種風情,妖嬈媚人。
夕陽落下,黑夜罩來,那些美婦人沒了蹤影,若明若暗天際只留下高低錯落的剪影。
忽然,華燈驟亮,那些美婦人再度現身,早已換了衣衫,個個打扮得流光溢彩,光彩照人,宣告這大上海的夜晚終歸屬於女人。河裡來往遊船,張燈結綵,前擁後擠,像一個個盛裝騎士和他們的坐騎,盡來那些美婦人面前爭寵獻媚。
河對岸一排朦朧河燈遠下去,像夜的省略號,又像是一聲長長嘆息:天仁和玲兒這一對年輕人,一個未娶,一個未嫁;一個英俊,一個美麗,在朦朧催情的浦江邊霓虹中相遇,或許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就要發生?
哎……
“玲兒,你說爲啥人們一說到迴歸大自然,就那麼心馳神往?”
“不知道。反正阿拉就是討厭上海的鋼筋水泥森林,要是上海不是鋼筋水泥森林,就一片原始森林,該有多好。”
“呵呵。你就不怕原始森林裡的老虎豹子吃了你?玲兒,大自然纔是我們人類的原始故鄉,我們原本從大自然走來,天然地渴望迴歸大自然。我們的人走在大都市的鋼筋水泥的森林裡,心卻無時無刻不在渴望着迴歸到真正的森林。一回到大自然,我們纔會返璞歸真,恢復我們的童心。”
“阿拉有時候不開心的時候,也喜歡到樓下的世紀公園的小樹林裡走走。”
“玲兒,知道嗎?泰戈爾訪問德國的時候,德國接待方就把泰戈爾演講的會場裝飾成森林的模樣,因爲德國接待方知道泰戈爾是個詩人,詩人都有一顆童心,不,詩人本身就是我們人類的童心。泰戈爾更是我們人類共同的孩子,是自然之子,所以,德國接待方特意把演講會場裝飾成森林的模樣好哄着泰戈爾這個孩子,免得他賭氣搗蛋,轉身走掉,不上臺演講了。”
“瞎講八講,人家泰戈爾纔不會那麼不懂外交禮節呢。不過,儂好像講出了阿拉想講的話,所以,阿拉一聽馬先生說起你去了神山,還向神山的孩子們捐了書籍,阿拉就想着爲自己找個理由去神山,捐書不就是最好的理由麼?”
“玲兒,別帶太多的人去,人去多了,神山就不再是神山。”
“那你別告訴別人,就我倆知道神山。”
“嘿嘿,玲兒,看來你更貪婪,想一個人獨霸神山。”
“嘻嘻。知道不?原先浦東也是一片原生態的大自然,那時候,我還在讀小學呢,每到週末就要跟着讀中學的大孩子們跑到浦東來搞野炊。哇,那些蘆葦蕩,秋風一吹,滿天都是蘆花。蘆葦蕩裡好多魚蝦大閘蟹,吃得我們個個都快要撐死了。可是現在呢,你自己看看。哼。”
“我聽說,那時候上海人是寧要浦西一張牀,不要浦東一間房,對吧?”
“這你也知道?”
“不過,你們小孩子到浦東搞野炊覺得浪漫好玩,浦東的農民可不一定覺得浪漫好玩,他們住在破茅屋裡,只會覺得苦寒。”
“那時浦東是挺窮的。”
“現在,浦東的農民都住在現代化的高樓大廈裡,你說他們是願意繼續住在蘆葦蕩邊的破茅屋裡好把蘆葦蕩留給你們幾個小孩子浪漫呢?還是願意住進高樓大廈裡舒舒服服地享受現代化生活?我真擔心,浦東就是神山的翻版,今天的浦東就是明天的神山。”
“我不太明白你講的啥意思。”
“明天,神山會不會變得跟浦東一樣?”
“嘻嘻,阿拉麪前還坐着一位憂國憂民的青年志士呢,失敬,失敬。儂快把儂的生意打理好吧,儂的生意做不起來,儂休想在阿拉上海立得住腳,還想娶阿拉上海姑娘呢,做夢去吧。”
“玲兒,你咋知道我想……”
“打住,打住。時間好像差不多了,改天再聽儂憂國憂民吧。阿拉今天約儂,就是想確認一下比爾他們來的時間,馬先生要阿拉幫儂接待。”
“本週週日下午四點,浦東國際機場。”
“那我們兩點半在匯豐大廈大廳碰頭,馬先生安排的司機在那裡等我們,儂可不能遲到哦。”
“好,好。”
“那我們回吧,阿拉姆媽還等着阿拉吃飯呢。”
“再坐坐吧,瞧,這景色多美。”
“這些燈啊樓啊有啥好看的?阿拉可向往儂講的神山,那裡的雪山草甸還有對歌會,想起來就心醉。”
“那你快點把捐書會組織起來吧,等你搜刮好書籍後,我們一起去。”
“嗯,儂快下力氣掙錢吧,掙了錢,儂爲阿拉出機票錢。這次接待儂的客人,週日算是阿拉免費幫儂,週一阿拉可是請了一天假來幫儂的哦。”
“好,好,等我掙了錢,我包一架飛機,只載你一個人去。”
“儂可真會說話,你的話,阿拉愛聽。以後,阿拉教你上海話,謝謝儂。走吧。”
天仁很不情願地起身,隨玲兒來到東方明珠塔下,執意要打的送玲兒。
玲兒攔住:“阿拉就這裡下到地鐵站,四站就到家,三塊錢,儂回,不要儂送,謝謝儂。”
天仁還想跟去,玲兒已經在向他揮手說:“拜拜。”
玲兒走進地鐵3號入口,兩條彈腿落到地下,回頭望望,招招手,轉身,款款落下。
天仁傻站了半天,那聲“謝謝儂”上海話把他的心融化了,化進蜜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