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晚飯後,衆人三三兩兩往隔壁火炬茶樓走,見門邊早豎起塊今晚包場的牌子。

茶樓不大,容得下百來人,一面窗戶外是島上黛色青山,一面窗戶外是墨色大海。竹椅木桌,乾淨清爽。

天仁、朵瑪、玲兒、燦兒,四個人圍坐一桌閒聊。

不多時,大山到來,兀自坐到燦兒身邊,說:“趁你們兩位捐書會**和副**都在,我們談談你們捐書會和我們攝影俱樂部合併的事情吧。”

玲兒更正道:“不是合併,是加盟,是你們攝影俱樂部加盟我們捐書會。”

燦兒再次更正道:“不是加盟,是投誠,是你們攝影俱樂部投誠我們捐書會。”

天仁和朵瑪笑。

大山也笑,說:“好好好,加盟也好,投誠也好,反正我們兩家從今往後就合在一起了,是不是?守門員美女。”

“誰跟你合在一起?去去去,離我遠點兒。本美女再次嚴正聲明,本美女不是守門員,是捐書會副**。”燦兒推一把大山。

陸續有人圍過來。

天仁轉頭一望,見身邊好幾個男青年手裡都拿着相機,說:“大山,你真應該帶你的攝影俱樂部成員到神山去,那裡的美景你拍不完。”

“是嗎?神山是什麼樣子?”

“神山是神山的樣子。”

“你說了等於沒說,呵呵。”大山捶天仁一拳。

“那好,我給你說說神山周邊的風景吧。兩個月前,我去神山的時候正值紅葉正濃,橫斷山脈,漫山泛紅,像一片火海,那火海就是漫山紅葉。我租來的奧拓車在山中巡遊,就像小舢板在波濤間忽起忽落,破浪前進。窗外,是一望無際墨綠色的杉樹林。杉樹林把峰巒變成了洶涌的大海。峰起浪涌,波瀾壯闊。那波瀾又不單單是墨綠色,忽而,捲起一大片金黃;忽而,捲起一大片嫣紅。金黃似波濤,嫣紅如浪峰。金黃得燦爛,嫣紅得炫目。墨綠色杉樹林盡頭,早變成金黃和火紅。最激動人心的還是那燃燒着的火紅,漫山遍野,成片成片,輝煌如荷馬的史詩;綠林叢中,一簇一簇,熱烈似少女的愛情。紅也不全紅,淺紅,緋紅,大紅,紫紅……紅上去……紅上去……紅透天地。風靜樹止,那火焰卻自在跳躍,歡騰,歌唱。火苗直竄向藍天,藍天也不得不越退越高遠。大山捧出了她燃燒的心,這心豈止映紅了天地,也能把人心點燃。”

“哇,天仁老兄,你說的風景我大山是沒本事用相機拍下來的。你這麼一說,我大山真的覺得胸腔裡空蕩蕩的,心被誰掏走了。”

“要是你們五月份去我們那裡就更美啦。呀,山上的寒氣還沒有完全退去,地下的花兒就等不及了,紛紛探出頭來,看看去年自己身邊的同伴來了沒有?呀,你來啦?呀,你也來啦?你招呼我,我招呼你。搖頭晃腦,擠眉弄眼。要不了幾天,地下所有的花兒全都跑出來了,個個穿上了花衣服,惟恐自己被比下去,唱呀,跳呀,一片花兒的海洋,空氣中的芬芳就是她們的歌聲。早晨,一大片白花在彩排,中午,就變成紅花在舞蹈,下午,又該黃花大合唱。你方唱罷我登臺,好不熱鬧。烏黑的犛牛和雪白的綿羊是花兒們的觀衆和聽衆,三五成羣,犛牛瞪着牛眼珠子在觀賞,綿羊豎起耳朵在聆聽。我放牛的時候,每看到犛牛吃一口草,我的耳朵裡都能聽到花兒在喊救命:犛牛爺爺,別吃我,我剛剛來到世上。有時候,氣得我直打犛牛兩鞭子,畜生啊畜生,就知道吃!哪兒有一點兒憐香惜玉的心腸?我們在草甸上放牧的時候,走路也格外小心,更不會隨意坐躺,生怕壓壞了那些花兒呀。這幾天,你們去就看不到花兒了,她們都回到地下的家裡,去做來年的春夢,還要做來年穿的花衣裳。”

“五月份,我沒去過神山,但肯定就是朵瑪妹妹說的那個樣子。我上一次去神山時看到神山上到處都是草甸,草甸盡頭是萬年不化的雪山。雪山晶瑩,在藍天下泛着金光。偶爾,也有白雲罩在山頭,宛如婚紗罩着雪山新娘。風從天外吹來,婚紗飄向遠方,雪山新娘的俏臉露了出來,眉,眼,脣,依稀可辨,冰清玉潔,美麗端莊。你似乎聽得見雪山新娘的呼吸,聞得到雪山新娘鼻息中的芬芳。美得美輪美奐,美得嫵媚妖嬈。然而,她們又是那樣的聖潔,至今還有好些都是處女峰,除了朵瑪她們幾個牧羊妹妹的歌聲飄到過山頂,人類的足跡還未曾留下。神女啊,哪兒容得下凡人的腳步玷污?”

“那我們下次去登山攝影的時候,可怎麼辦好呢?花兒不能踩,雪山不能登。”

“雪山後面是成片的高原海子。陽光讓萬年的冰川融化,先是涓涓細流,汩汩而流。萬千細流,匯成小溪。小溪蜿蜒曲折,畫出懷素草書般優美的曲線,或淺,或深,或急,或疏。最後,匯入海子。海子是高原的明鏡,周圍雪山,倒映水中,就好像每一座雪山都有一個孿生妹妹,兩個賭氣,一個要上天,一個要入地。偶爾,天上一隻神鷹飛來,水裡也有同樣一隻飛來。水裡的高原無鱗魚無疑是地球上最幸福的魚。因爲,在那裡它們沒有天敵,只有人。”

“不,我們藏民不吃魚。魚是海子的主人,你把臭腳丫伸進水裡,魚兒會游來啃你,把你的臭腳丫也當成了佳餚,就像我養的藏獒熊熊跑來舔我的臭腳丫。”

“對,我上次去的時候,魚兒就啃過我的臭腳丫。我真擔心,我會不會把我的香港腳傳染給了水裡的魚兒。當然,我沒香港腳。”

“誰叫儂不先把臭腳丫洗乾淨再放進海子裡。哼,不汰腳,臭。阿拉恩准儂可以用儂的臭腳丫去臭上海人、外國人,可不準臭海子裡的魚兒。”

“我們那裡還盛產毛菇。我們放羊放牛的時候也會順便採幾個回家做湯。拿到市場上也賣不起價,誰會稀罕這山裡到處都有的賤東西?”

“朵瑪說的毛菇,知道嗎?日本人叫做松茸。每年一到五六月份,雪白的松茸就會從森林下沃土裡冒出頭來,星星點點。過幾天,走完了生命旅程,復歸於沃土。千萬年來,除了林子裡的松鼠和老熊注意到它們,誰會留意?日本人可不認爲這是賤東西,他們把它當成了寶貝。我上次去的時候就聽說,日本人萬里遙遙地飛來,來收購松茸,還讓松茸坐飛機飛到日本。這可樂壞了朵瑪她們那裡的當地人,沒想到這麼個賤東西還能賣錢?還能賣好價錢?松茸結束了在大山裡千萬年來的寂寞歲月,開始了萬里旅程,美了日本人的胃口,鼓了當地人的腰包,卻再也回不到祖祖輩輩生於斯、終於斯的沃土,成了異國人盤中佳餚。幸矣?不幸矣?”

“該死的日本人,幹嗎要把人家松茸吃掉。不過,我大山現在也開始流清口水了,呵呵呵。”

“知道嗎?朵瑪,跟你們分別後,在回成都的路上,我去看望了我的那塊救命石,還把妮瑪送給我的那條千年核桃念珠恭恭敬敬地掛上了救命石的頂上,雙掌合十,心中默誦:這是來自佛國的感激和祝福,你是我的救命石,你是我的神仙石,你是我的佛。唵嘛呢叭咪吽。”

“啊?!救命石?儂咋沒對人家講過,死了活該,哼。”

“那一塊救命石也不高,就齊胸;也不大,僅一抱。然而,在我的心中它卻是一塊頂天立地的巨石,因爲它救了自己的命。”

“儂咋啦?”

“石頭下面是萬丈深淵。我當時停下車來,手捧念珠,來到崖邊,低頭一看:崖壁上是三處兩處的紅葉;崖底是一溝山澗,綠波,白浪,如一條素練。崖對面又是絕壁,又是三處兩處的紅葉,又是無垠的青空,我嚇得打個寒顫,趕緊縮回頭來。”

“問儂咋啦?阿拉可沒閒心跟儂欣賞風景。”

“別急嘛,玲兒。那次我去神山的時候,在成都雙流機場下了飛機去成都街頭的一家租車鋪租了一輛奧拓車開往神山。後來我才知道,租車鋪老闆租了一輛發動機有問題的壞車給我,這一輛壞車差一點要了我的命。”

“儂哪能老是這麼笨嘛!成都人壞死了,阿拉再也不想見到成都人。”

“剛出成都時,我先還小心翼翼,連擋位也不敢推到最高擋。漸漸地,手上腳上找到點兒感覺了,我這才把擋位小心翼翼推進。但無論前面有車迎來,還是後面有車追上,他都趕緊靠邊減擋靠邊,讓人家先走。有時甚至停下車來,等人家開過再走。就這樣走走停停,慢慢騰騰,居然開到了泥巴山。從這裡往前就進入橫斷山脈了,再往前走就是神山,我激動起來。從成都一路行來都是一馬平川的柏油路,別人恐怕兩三小時就開到了,我卻花了大半天,因爲我租的那輛車發動機有問題。”

“開了大半天車,儂餓着了吧?該吃點東西再走呀。”

“對,眼看到了黃昏,我把車停在一家路邊小食店門前,從車子到小食店就幾步路程,可我的手和腳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不大聽我的使喚。我慢騰騰挪過去,坐下,要了碗雜醬麪,順便打聽前面的路況。老闆告訴我,現在已經過了下午六點,前面在修路,你最好住一晚。可我趕路心切,扔下碗,又上路。前面果然在修路,泥濘的黃泥地裡,十來輛挖掘機推土機在忙碌。坑坑窪窪,水凼土堆,根本沒路。等我開過去,那邊一個戴頭盔拿紅旗的男人攔住我,驚訝地用當地話問我你是咋個開過來的?沒看到那邊有禁止通行的標誌?我搖搖頭。他哪裡知道,我趕路心切,除了車輪前面那塊寬約五米,長約五十米的長方形地面是我注意的對象以外,其他的我就什麼都看不見了。那個男人驚歎於我的高超車技,提醒我前面就是山路,開慢點兒。”

“啊呸,還高超車技呢,儂該聽聽那個小食店老闆的勸,住一晚再走。”

“其實,也難怪我能夠從挖掘機推土機的烏龍陣中闖過去。因爲跟那些龐然大物似的施工車輛比起來,我的車子實在太小,別人幾乎看不到,還沒開進工地一半車身上早被濺滿黃泥,等於塗上了最好的保護色,與周遭渾然一體,天已黃昏,我又沒開車燈,不仔細看說不定別人還會以爲那是個大石塊。幸好我的車子還在微微蠕動,要不然挖掘機師傅恐怕真的會把我的車子當成一塊大石頭,一掘子挖起來,拋進旁邊的深坑裡,再一掘子挖一大堆爛泥來填下來。那樣一來,挖掘機師傅無意間就爲千年後的中華民族做出一個偉大的考古貢獻啦,他連人帶車封存了一具完好的古董。”

“啊?!儂被活埋啦?阿拉希特勒。”

“哎喲,輕點兒,玲兒,我那天沒被活埋,今天倒快要給你的大閘蟹鉗子掐死。要是那天我被活埋了,說不定,千年以後,我連人帶車還會被恭請到國家博物館去高供着,時不時地再會被恭請到盧浮宮等外國的國家級大博物館做巡迴展覽,巡迴展覽當然是要收門票的。在座的各位之中,千年之後還能爲中國掙外匯的朋友多半沒有。今天,我們的老祖宗中能夠雖死猶生地繼續爲中國掙外匯的人恐怕也就是樓蘭美女、辛追夫人等區區幾個。呵呵,那天,天仁我就差一點就得到這個殊榮,成爲一個千年之後還能繼續爲中國掙外匯的人。哎喲,輕點兒掐。”

“儂越說越離譜了,正經點好不好?哼。”

“進入山路就更麻煩了,因爲不是柏油路,而是土路,是石頭路。我的車子又變成挖掘機和推土機啦。轟,車頭掘子般掘下去,掘進土坑裡;譁,車頭又推土機般推起來,保險槓上堆滿黃泥。我時不時地還要下車看看,前前後後,左左右右,像個數學家似地在不寬的路面上計算着行車的角度和線路。我的車子越開越慢,天色也越來越暗。剛纔還是嫵媚動人的林莽山巒,忽然間變成黑黝黝一片,露出夜的猙獰,就是燧人氏見了也要膽寒,盤古王見了也要哆嗦。那些黲巖巨石就更是恐怖,露出青面獠牙,地獄的餓鬼恐怕也沒那麼可憎可怖。天上一顆兩顆的星辰更像是鬼火,忽明忽滅,不像是在爲我壯膽,更像是等着看我啥時候掉進路邊的深淵。我不敢下車看路面了,躲在車裡,彷彿頭頂上那一層薄薄的鐵皮就是戰士身上的鎧甲,能夠保護我免受窗外那些餓鬼的侵害。我拼命地轟踩油門,轟踩油門的聲音越來越大,車子卻越來越慢,車窗外嘩啦啦的聲音也越來越沉。我壯起膽子一聽,起風啦。風把天上那一點兩點的鬼火也吹滅了。”

“儂快別說啦,人家怕。”

“風把密密匝匝的黑雲也搬來了,黑雲是厚厚的棉被,往大山頂上一蓋,天與地攪裹在一起,黑古窿咚,你根本分不清哪裡是天,哪裡是地,就黑暗的中心有螢火般兩點亮光,高一下低一下地蠕動,企圖在黑暗中刨出一條通道,那是我的車燈。但那兩點螢火哪裡是黑暗的對手?被黑暗擠壓成一小團,根本照不清五米遠的路面。我的心蜷縮在黑暗中,小得像一顆銅豌豆,眼睛卻瞪得大過前面的車燈。怎麼?那兩團白光裡撲進了飛蛾?一串,兩串……又一串……不對?怎麼會是白花花一片?啊,下雨啦。呵呵,山裡的雨跟山外不同,彷彿天上有一個粗心的壯漢端起洗腳盆來往下界就是一倒,倒得你猝不及防,淋得你暈頭轉向。我車子的前面,瞬間就變成了一片澤國,大大小小的洪流從靠山一邊傾瀉而下,把路面擋路的石頭石塊沖走了,可又帶來更多更大的石頭石塊擋在路中。我的車頂篷剛纔還是一面銅鑼,叮叮噹噹一片脆響;忽然間就變成一面悶鼓,轟隆隆一片炸雷。我的油門早已經踩到底了,可那輛破車卻像是一頭精疲力竭的老牛,只知道喘氣和乾嚎。狂風颳過,老牛總要打上好幾個冷擺,我可真擔心老牛一時間站不穩會滑下路邊的懸崖。老牛好不容易爬上一個斜坡,一陣聲嘶力竭的乾嚎掙扎之後,老牛徹底不行了,斷氣了,連眼睛也閉上了。”

“拋錨啦?儂……”

“我可沒有斷氣,我開了車門掙扎,剛一下車,一陣狂風夾雜着暴雨,早把我打坐到泥地。我爬起來,車前車後瞎搗,想把車子推上坡頂,可哪裡推得動?我又把大半個身子探進駕駛室,稀裡糊塗拉開了手剎,車子轟隆隆跑起來啦,可不是向前,而是向後。我的兩條腿被反向別在車門外的泥地上,收也收不回來,隨着車體往下滑動,像艄公的篙杆別出大塊大塊的石頭和黃泥。”

“儂快放開手剎呀!膿包,阿拉希特勒。”

“忽然,只聽噹的一聲巨響,車停了。我知道,我的腿也斷了。”

“阿拉看看,儂的腿好好的呀?”

“風,依然在吹,雨,依然在下,可我的身子死了,心也死了。過了好久,我慢慢地摸摸我的腿,在。又過了好久,我掐自己的腿,疼。再過了好久,我慢慢地挪動我的腿,能動。嗯?不對,好像腿沒斷?我往腿上稍微加點勁兒,腿真的能動?我鉚足了膽子一用勁兒。啊?!我的兩條腿分明沒斷!我上半個身子一骨碌抽出駕駛室,擡腿就是幾步。啊!我的兩條腿果然沒斷!我再一看車尾,嚇得一屁股癱坐在泥地上,淚水嘩地流下來……”

“儂咋啦?腿不是沒斷嗎?儂哭啥?”

“哭啥?要不是是那一塊大石頭擋住車子,我早已經連人帶車摔下萬丈懸崖。石頭啊石頭,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阿拉同儂下次一起去感謝那一塊大石頭,不,感謝石頭爺爺。”

“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風,不知道什麼時候住了。山下有車燈向山上螢火般移來。我坐在泥地上,沒勁了,虛脫了,等車子開到近前,我滿懷希望地招手,車子一衝而過。一輛,一輛,又一輛,就是沒一輛停下。我絕望了,不再招手,坐在地上等待天明。”

“哼,這些個司機,見死不救,良心給狗叼走了。儂別怕,啊,有人來救儂的。”

“黑暗中,一輛農用車停在我的面前,下來一個小夥子,用當地方言問我:咋個了?不待我回答,那個小夥子自顧自地圍着我的車子轉了一圈,又自言自語:好懸,沒這塊大石頭擋着,你娃就沒命了。那個小夥子鑽進我的車裡,想把車子發動起來,搗鼓半天,車子哼也不哼一聲。小夥子又打開車頭蓋,搗鼓起來,邊搗鼓邊罵我:你個龜兒子,發動機都是爛的,你還敢開山路,算你娃娃命大。”

“儂找那個該死的租車鋪老闆去呀。儂可真笨,租車的時候,儂咋不仔細檢查檢查嘛!”

“那個小夥子回到自己的農用車上,拿來一根繩子,一頭套在農用車的車尾上,一頭套在奧拓車的車頭上。小夥子的媳婦也從農用車上下來,幫小夥子套繩子。他們兩個忙活完了,他媳婦從地上把我扶起來,說你掌好方向盤,我在前面拉你。可我死活不坐進駕駛位。小夥子看看我,又看看奧拓車,命令他媳婦:你,坐進去。他媳婦抗旨不遵,說我又不會開車,你還不曉得嗦?那個小夥子毛了,吼:就掌個方向盤嘛,你個瓜婆娘都不曉得嗦?你看他那個樣子還敢開車?格老子,快坐進去。他媳婦看看我,馴服地坐進駕駛位,順手把我拉到副駕駛位子上。”

“啊?!儂讓人家媳婦開車?”

“我木然地坐到副駕駛位子上,看見車前繩子猛然一抖,車上一羣白豬開始晃動。那個農婦很不好意思地用當地土話對我說,我們是鄉巴佬,又莫得文化,只有靠養幾頭肥豬賣了掙點兒鹽巴錢,你城裡人莫笑話我們哈。當時,我的眼眶裡突然涌出淚水來,淚光裡,我看見前面農用車上那幾頭大白豬變成了滿車白花花的金元寶。”

“阿拉也祈禱那一對農村青年夫婦車上那一車豬豬能賣個好價錢。”

“繩子不結實,拉不多遠就斷了,小夥子下車,接上,又拉。拉不多遠又斷了,小夥子又下車,又接上,又拉。如是者,一而再,再而三。好不容易拉到山那邊一個場鎮,名喚九襄。小夥子把我連人帶車放到一個汽車修理鋪前,急吼吼對我拋下一句,等鋪子開了喊他們給你修。說完,轉身上了他的農用車,發動了車子,不放心我,又下車走回來,像剛纔吼他媳婦那樣吼我,怕啥子嘛?!又沒球死人!小夥子這纔再次上了他的農用車開走車子。他媳婦從車窗裡伸出頭來,對我高喊:對不起了哈,我們還要去趕早場賣豬。”

“儂連人家的名字也沒問啊?”

“我站在清晨的涼風中,腦子木得很,忘記問他們的名字了。那一對年輕的農村夫婦又急匆匆地上路去討他們的生活,路上遇到我的這一幕對他們說來也許只是日後增加了一點他們兩個端起碗來吃飯時候的笑談。那個小夥子也許會說,那個娃娃遭嚇慘咯,哈哈哈。他媳婦也許會說,就是嘛,他坐到我身邊副駕駛位子上的時候,我看到他娃娃嚇得直打抖,嘻嘻嘻。那一車白豬能在市場上賣個好價錢,纔是他們最高興的事情。”

“儂還有心開玩笑?儂正事兒不幹,還有閒工夫跑去神山。哼,活該。”

“玲兒,你說對了,是我自找的苦頭。我去神山的目的……哎,這真是祈富貴深山遇險,救危難陌路施援。”

“命比錢要緊,阿拉可不願儂有啥不測。”

“話說從神山回成都的路上,我又來到了那一塊救命石前,爲救命石獻上妮瑪送給我的千年核桃念珠,掛在救命石頂上,心想,這條千年核桃念珠經前代女活佛加持過,今天,我把它獻給石頭爺爺,願它增加石頭爺爺的功力保佑更多的人。同時,我心裡直懊悔那一對年輕的農村夫婦到底叫什麼名字?住在哪裡?那一車大白豬可真的賣了個好價錢?唉,我當時真該把那一車大白豬買了放生。這是一片善良的土地,這是一片淳樸的土地,老狼有佛心,石頭也救人,怪不得李校長爲這片土地奉獻了他的一生。把千年核桃念珠掛上救命石後,我站在救命石前,雙掌合十,心中默禱,向救命石鄭重許願:石頭爺爺,我的命是你救的,我一定要幫李校長圓夢,不單單是爲李校長。”

茶樓裡,安靜得出奇,只窗外的棕櫚樹窸窣作響。

天仁無意間一擡頭,見自己四周裡三層外三層站滿年輕人,尷尬起來,雙手一拱,自找臺階道:“嘿嘿,聽我瞎吹,見笑,見笑。”

沒人笑話天仁,四周站着的年輕人動也不動,彷彿羣雕。

大山沉默一陣,擡起頭來,也不看天仁,目光盯住玲兒和燦兒,說:“玲兒**,燦兒副**,我代表我們大山攝影俱樂部全體成員,今天向你們捐書會正式投誠。我們元旦去元陽的攝影活動計劃已經安排好了,去了元陽後的下一次攝影捐書活動,我們安排去神山,時間大致定在來年三四月份,具體日程我們改天再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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