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妹擦了擦汗,終於離開了衙門。
幾次囑咐宮女不要透露她的身份,讓宮女說就是找到了個遊醫,治好了花似鸞,解釋說自己最近忙着看孩子,不需要答謝,讓自己安心靜養就算是答謝了。
她不想再與花似鸞有半點瓜葛。
醫館。
“小妹!你可回來了……”
陸小妹一回到醫館,就迎上了驚慌失措的詩婉,心忽然一沉,忙問:“怎麼了?是,是不是寶寶傷到了?”
“寶寶,寶寶不見了……”
詩婉淚流滿面,顫抖地拉着她的手,“我,剛剛有個老婦來買藥,我,我就是讓她幫着抱了抱,去庫房找藥材,一轉身,寶寶就不見了……我,我已經找了村子一圈,卻沒看見那老婦的人影……”
“……”
陸小妹只覺得腦袋裡一聲轟響,眼前瞬間空白,腳步不穩,險些跌倒,“不,不會……寶寶……不會……”
“小妹,你別急,我,我已經讓村民去找了……一定能把那老太婆抓住!”詩婉抹了把眼淚,望着失神的陸小妹,“我,我再去找找……”
“等等!”陸小妹恍然發現了什麼似的,一把拉住了詩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一旁的竈臺,聲音顫抖,“你,你鍋裡……煮着什麼?”
“我,我燒了水,準備給孩子們洗澡……洗……”詩婉愕然呆怔,眼睛瞪着鍋臺,伸手緊緊掩住了口鼻。
空氣中,漂浮着的不只是水汽,還有淡淡的……燉肉一樣的味道……
咣噹一聲,陸小妹肩頭的藥匣墜落在地,白衣女子木然地走上前,伸手,揭開了鍋蓋……
“啊,啊!”
詩婉張口啞然,鍋子裡漂浮着小小的嬰兒,隨着沸水上下翻滾着,依舊是閉目安睡的模樣……
“唔……嘔……”
從胃部涌起一股不適,詩婉掩住口鼻,趴在一旁,開始作嘔,恨不能連膽汁都吐出來了……
那老太婆竟然將寶寶扔到鍋裡……只不過因爲寶寶一直很乖,不哭不鬧,蓋上鍋蓋,她沒有察覺……
詩婉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和嘔吐的酸水,微顫地喚着異常冷靜地女子,自始自終,那個女子都只是呆呆地立在鍋臺前,如入定了一般。
詩婉心頭一緊,哽咽着喚了聲:
“小妹……啊!?”
詩婉愣住。
“寶寶……”
一如往常的女子柔柔的哄勸話語,白衣女子上前,赤手從沸水中抱出了已經縮水變小了的嬰兒,小心地抱在懷中,“寶寶……我們該回家了……孃親走了這麼久,一定餓了……”
“……小妹……”
驚恐令詩婉忘記了噁心,瞪着眼,看着陸小妹被沸水燙出水泡的手,小心翼翼地將死嬰抱在懷中,像一具失了魂的白衣女鬼,出了醫館,慢慢地向木屋走去……
斷崖殘石,雨後泥濘,青山斑駁,春寒料峭。
一白衣男子立在黑馬一旁,伸手安撫着躁動不安的馬兒,望着不遠處的玄袍男子。
玄袍男子立在高些的落石上,腰間佩戴着的那柄寶劍,劍柄的紅寶石泛着熠熠光亮,如地獄而來的索命惡鬼,俯視着白衣男子。
一模一樣的臉,一模一樣的身形,一模一樣的聲調……
除了裝束,他們分不出絲毫差別。
阿默輕嘆一聲,劍眉緊蹙,凝視着眼前的男子。雖然一路上,他已經發現不對勁,審問了兩個衙役也知道有人在找他,本以爲是太后。但是他沒想到,會是祁冠宇。
“好久不見……”
白衣男子聲音微啞,伸手摘下了銀面,眼中閃着波動的浮光,“沒想到有生之年,我還能見到你,還能見到另一個我……”
“你果然還活着……”
祁冠宇咬牙,冷眼瞪着不遠處淡然凝視自己的人,冷笑:“花似源死了……你怎麼還能活着……你不是說過,要和她同生同死的?”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活着……也許是爲了你,你不是厭惡我,我離開就是了……你還不知道我們的關係,祁冠宇,陰陽咒,分身同生共死……這些年你受的外傷,我也一分不少的受着,如果我死了,你也活不成……”
阿默頓了頓,仰望着石階上的男子,“你難道沒認出源兒嗎?她還是回來了,被你帶回來了……我怎麼能看着她再被你折磨,明明她上一世爲了救你,替你死了……”
“胡說!”祁冠宇眼睛血紅,佈滿了血絲,惡狠狠地瞪着臺下的自己,“她分明,是爲了你擋下了那一箭!”
阿默略帶哀傷,仰視着頭頂上霸者模樣的自己,哭笑不得:“她知道陰陽咒的秘密,保護我,也是保護你……十年前你傷了她那麼深,她還是不能看着你死,我送走她……但這一次你又對她做了什麼?殺了她的家人,就爲了再帶她回來……”
“我不能眼看着你再傷得她體無完膚,我會帶她離開,永遠不讓她知道真相。”
阿默跨上馬背,重新戴上銀面,“祁冠宇,你若是不想死,就不要來招惹我。放過小舞,我也放你一條生路。”
黑馬嘶鳴,踏塵而去。
“同生共死嗎……”
祁冠宇立在原地,只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他費力找到了那個影子,卻發現,根本不可能消除。
影子沒了,本尊也會消失嗎?
尚筱舞是花似源的轉世!?
他並沒認出來,一開始,他就認出來尚筱舞是牡丹花水新選擇的宿主,她是誰,無關緊要。
但這次她說,她愛他……
他親手將她推開了。
她愛的,至始至終,都是一個人……
無論前世今生,無論好的懷的……
“主子!”白玉微微擡眼,難以置信地看着高處拄着劍鞘,險些跌倒的男子,“主子……元妃……她私自離開客棧,受到了山洪……被,被尚姑娘所救……尚姑娘已經回到醫館了……”
“去,”祁冠宇情緒波動,胸口起伏,直起身來,“我要見她……”
白玉微怔:“見……誰?”
“尚筱舞!”祁冠宇紅了眼,心口忽然有了針扎般的刺痛,望着山那邊的雲,恨不能即刻見到她。
那一晚,小村子下了一場春雨。
詩婉撐着青竹油紙傘,立在院子裡,無論如何都無法將女子拉進屋。
白衣女子抱着那個死嬰,在種滿了牡丹的院子裡,坐了一夜。
天不作美,還下起了雨來。
“寶寶……”眼神失了焦的白衣女子低頭輕輕吻着嬰兒的額頭,“你看,下雨了……明天,花就能開了……你睜開眼睛看看……好不好……”
“小妹,回去吧……”詩婉眼淚止不住的落,擡手擦拭,伸手想去拉:“寶寶,寶寶已經死了……你放開他……”
“不!”
陸小妹眼中閃着執拗的光,手上的水泡已經破裂,膿腫潰爛,卻死死地將死嬰抱在懷中,“寶寶只是睡着了……你不要說話……嚇到寶寶了……寶寶乖,明天還要和孃親看新開的花呢……”
詩婉咬着脣,止不住地落淚。醫館的兩個孩子還餓得直哭,她這次如何也不放心將孩子託付給陌生人,但小妹這樣,她很怕小妹會一個想不開……還好村裡有兩個從小看着她長大的老婦人,幫忙照看。
這如噩夢的夜,終於隨着黎明的到來,消散了。
雨水洗禮了一切,四周如同重生一般安靜,連水滴聲似乎都能聽得到。
不遠處傳來馬蹄聲聲,詩婉如見到救星一般,欣喜地迎上前,“公子!”
白衣男子跳下馬背,愕然地望着院子裡被雨水淋透發抖的女子,倉惶上前:“小舞!”
他瞬間看見了女子懷中的死嬰,還有那雙已經斑駁了血肉的手…
“爲何……”男子將失神的女子緊抱在懷中,淚水迷濛了雙眼,“爲何總是保護不好你……”
對周圍的一切,陸小妹依舊置若罔聞,昂起頭正好瞧見了頭頂一朵赤紅色的牡丹蓓蕾正開花,只是小小一朵,卻赤紅奪目。
“寶寶,你看,花開了……”
“小舞!”阿默起身一把將女子拽了起來,從她血肉模糊的手中奪走了早已死去的嬰兒,“小舞!醒醒!”
“不!”陸小妹手上的死嬰被奪走,似乎魂魄也被抽離了一樣,掙扎撕扯道:“把寶寶還給我!誰都不能奪走他!” www_ ttκǎ n_ C〇
“去!”男子抱着發瘋的女子,猛回頭對一旁呆立的詩婉道,“把屋子裡的火石和油取出來!快去!”
“哦,哦哦……”詩婉腿直打顫,那安穩地躺在泥土地上的小小嬰兒,似乎還是昨日安睡模樣,只是變得小了許多,靜靜地躺在一片牡丹花蕾下,像是做着一個美夢,不願醒來……
“小舞,”男子哽咽地抱住了女子的肩,制住了伸手阻攔的女子,“放他走吧……他不能留下來……瘟疫太嚴重……”
“不,寶寶只是睡着了……”
女子恍然猶如失了魂的玩偶,怔怔地凝視着花海中的處火光,那在火焰中沉睡的,是她的孩子……她早產,還沒滿半月的孩子……
“小舞,小舞你看看我……”男子不忍再看她如此,扭轉了女子的臉,那空洞無神的眼,直直地透過自己,望向遠處,隱約中,似乎有了些許觸動,睫毛微弱地閃了閃……
“阿默……”
“小舞!”
看到小妹暈厥,臉色慘白猶如死人,詩婉驚呼出聲。
“婉兒姑娘,去準備……”
“哦,是,是……”
詩婉跌跌撞撞地轉身,奔向醫館。
白衣男子將暈厥過去的小妹抱起,望了望燃在花叢中已經燃燒成煙的小小屍身,眼中劃過一抹痛,不忍再看,手心滲出的血染紅了女子的白衣。
白衣男子瞥了一眼不遠處,默默地轉身進了屋。
沒有什麼比懷中的女子更重要。
他一直晚一步,還好,一直沒有失去她。
這次,他也會治好她,無論如何。
不遠處,一玄衣男子負手,手在背後握着那條紅色布帶子,帶子上微微滲出血色,暈染開來……
“去查,”聲音喑啞低沉,“誰做的!朕要將他碎屍萬段!”
“是!”
白玉放心地呼出一口氣,退身撤離。他已經壓抑得喘不過氣了,再在祁冠宇身邊多待一會兒他都覺得會窒息。這次,比上次自己放走了尚姑娘更甚……
祁冠宇靜立着,遠遠望着屋子裡進進出出忙碌熬藥上藥換藥的人,伸開手,看見了紅帶上女子當着他的面親手寫下的心願:
牡丹花開無限好,日日伴君等茶涼。
他至今仍記得,那夜女子的微笑,似乎像個賭徒,堵上了一切,他不忍忘,那樣的執拗的眼神……
他沒將她的心願掛在樹上,而是時時刻刻帶在身邊,想瞞着她一切。如今她已經被折磨得近乎瘋癲,昨夜那猶如見到惡鬼的驚恐,今日失神的容顏,若再見他……
詩婉端着銅盆立在門前,轉身望着不遠處的空地,似乎剛剛有紅色的鳥兒飛過。
三日後。
院子裡的牡丹開得正好。
繁花錦翠下,立着一個小小的墳包。
白衣男子蹲在地上,小心地將所有和孩子有關的物什都埋在了這小小的墳墓下。
阿默輕嘆一聲,將兩朵開得最好的花,放在了墳包上,站起身來,望着木屋裡的人輕嘆。
自從他回來,小妹暈厥,已經整整三日。她依舊沒有醒來。
早產,疲勞,虛弱,打擊,燙傷……女子身心俱疲,似乎格外貪戀美夢。
從詩婉斷斷續續的敘述中,他知道了她如何徹夜幫別人接生,動了胎氣而早產,如何爲了去救人,將寶寶託付給了詩婉……寶寶又是如何被害死了的……
他知道這一切,都不會這麼簡單。但是此刻,比起復仇,他還有更應該去做的事。
他再也不能離開她半步了。
她已經脆弱如紙,輕輕一碰,就會破碎。
更何況,那日他看到祁冠宇了,他知道,祁冠宇絕對不會袖手旁觀……
輕輕走進屋子,阿默欣喜的發現,榻上的女子睜開了眼。
“小舞……”阿默忙上前,輕輕扶起女子的肩,“小舞……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是誰……”
他捧着女子的臉,凝視了好半晌,女子木然的眼睛纔有了些許反應,眼中慢慢漫上一層水氣,乾裂的脣微微張合:“……阿默……對不起……”
“這不是你的錯,”阿默懸着的一顆心終於落了地,將女子摟在懷中,聲音也有了些許哽咽,吻着女子的青絲:“別道歉……是我不好,我要是早點回來,你就不會這樣了……”
“對不起……”
懷中的人淚止不住地滑落,打溼了阿默的前襟,“……對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該離開寶寶……要是我不離開他,他就不會死……他爲什麼會死,他……他剛不到半個月大……寶寶……他還沒見過你……對,對不起……我……”
“……”
阿默不忍看懷中的女子哭到抽搐,點了女子的睡穴,伸手拭去了臉頰的淚痕,將女子圈在懷中,悲慟地吻着女子的額頭。
“小舞,我們還會有很多孩子……你要好起來……我再也不離開你了……”
來安城客棧中。
一被蒙着眼的老嫗被扔在地,慌張地嗚嗚地驚喊。
一道冷風劃過臉頰,遮住老嫗眼睛的黑布飄落在地,沒多久,老嫗的太陽穴就多了兩道血痕。
“嗚嗚……”
老嫗驚恐地盯着背對着自己的玄袍男子,發出嗚咽求饒聲。她無論如何也沒想明白,自己拿了銀子弄死那妖女的孽子,辦成了大事,怎麼還被綁票了……那宮裡唯一的娘娘應該不會食言的啊……
玄袍男子轉過身來,向一旁的白玉揮了揮手,白玉拔出了堵在老嫗口中的布團。
“你是誰?究竟誰指使你害死尚筱舞的孩子?”
老嫗瞬間怔住,周身戰慄,猛叩頭,“王……”
“認得我……”祁冠宇冷冷揚眉,“看來還是宮裡的老人了!”
“王……奴婢,奴婢是十年前被趕出牡丹殿的王嬤嬤……”老嫗又見了故人,分外激動,想來這次終於可以重回宮中,愈發討好:“王……奴婢忠心耿耿,不止奉元妃娘娘之命,處決了那妖女的孽子……”
“哦?”祁冠宇揚眉冷笑,“你還做了什麼?都說來讓朕聽聽!”
“上次那妖女逃跑,也是老奴怕人送回宮的!只是被這妖女半路逃脫了,這才毀了容……”
祁冠宇的眼神愈發冰冷,“還有呢?”
“還有……”老嫗頓了頓,討好地匍匐上前,諂笑道:“不知王還記不記得,當年王還派老奴教訓過花似源那妖女,老奴用針如何……啊!”
老嫗驚恐地吐出了兩顆和血的門牙,滿嘴流血地仰望着如閻羅般俯視自己的男子。
“被攆出了宮,還如此囂張,”祁冠宇冷冷地指了指地上顫抖的老嫗,“死?太容易了……”
“白玉,一塊塊地肢解了她,讓她親眼看看,自己被煮了的樣子!”
“王……王,饒命啊!都是,都是元妃娘娘讓老奴做的啊……王……”
白玉蹙眉,略顯厭惡地上前,一刀割下了老嫗的肥舌,扔到了院子裡。
“尚筱舞,花似源……是我欠你的。”
祁冠宇起身,冷冷掃了眼地上的血跡,望向窗外,窗外有一條狗,吃了剛剛扔出的舌頭。
“所以,你必須好起來。死了,我怎麼補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