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天沒見,孟筱翎看上去並沒有什麼變化。童兵沒有看到想象中潛藏者那種低落的情緒,那雙狹長細目彎如月牙,瞳孔裡寫滿了“興致勃勃”四個字。這讓童兵頗有點懷念的感覺,當他和孟筱翎還是同桌的時候,這小壞貓一有什麼鬼主意就會露出這種神情。月初兩人重逢之後,童兵還從未見到過她這樣的神采。
童兵原先準備的安慰和解釋之辭只能扔進了垃圾桶,他儘量讓表情不要變得這麼錯愕:“看來我趕上了什麼好事?”
孟筱翎嘻嘻着點了點頭,拉着童兵的手臂往屋裡走:“你先進來就知道啦。”
“這……”連舉重運動員都拉不動的童兵,在一個苦笑中乖乖被拉進房間。
這間屋子裡佈置着鋼絲牀和小方桌,但仍然一眼就能看出倉庫的樣子,屏風和軟墊,還有許多紙板箱都滯留在屋子裡。看得出孟筱翎很用心地佈置了一番,屏風把雜物堆遮在牆角,而軟墊則被疊成了四堆,放在小桌四角充當軟座。桌子上放着一盆小白花,花香把原本倉庫裡的異味沖淡了許多。童兵這才真正鬆了口氣,看來孟筱翎並非強作笑顏,而是的確沒有含冤消極,因爲只有真正內心積極的人,纔會花這番心思佈置這個臨時藏身所。
童兵被孟筱翎半推半扶地坐到了一疊軟墊上,他臉上浮現出苦笑的表情。
“怎麼樣?”等童兵就坐完畢,孟筱翎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把錢包還給我……”童兵的苦笑更濃了。
孟筱翎眉頭一垂,從身後取出錢包遞還了過去:“怎麼你一下子就發現了?小青山還說我學得很好呢!”
“小青山?殷茹男的二兒子?你在跟他學扒竊?”童兵實在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纔好,他起身對着孟筱翎拱手鞠躬,行了一個很古風的禮節:“懶喵姑娘我錯了,我還以爲你畢業以後就從良了呢。”
“去你的。”童兵的玩笑讓孟筱翎想起了假扮夜店女的經歷,她一腳把他踢回座位:“你才從良呢。”
孟筱翎玩鬧似得一腳當然不會真用力,別說踢的是童兵,就算踢在普通人身上也不會疼。不過童兵還是配合地捂着膝蓋,裝作滿臉“痛苦”的樣子,逗得孟筱翎“撲哧”一笑,差點把給童兵倒的水都撒了。
在經歷了那場槍戰後,童兵一直對孟筱翎心有愧疚。在躲風頭的那十幾天,爲了消除警方對自身的關注,更爲了不要讓A1再度產生警惕,童兵還是選擇了絕對靜默。明知道孟筱翎在等着自己的解釋和安慰,童兵依然沒有和外界做任何聯繫,甚至託人傳話的餘裕都沒有。
就在孟筱翎開門的前一刻,這份愧疚感仍然影響着他。但當他再度和孟筱翎說話時,童兵自然而然地放鬆了下來,甚至主動開起了玩笑,整個氛圍根本道歉或者解釋的必要。童兵終於發現,或許和孟筱翎在一起的時候,傳統的人情世故都是多餘的,他們兩人之間自有一套專屬相處模式。
一隻手肘支在桌面上,童兵用一種很鬆懈的姿勢喝完了茶,然後開口問道:“真有你的,還跟小孩子學扒竊技術。是小青山主動要教你,還是你纏着他教的?”
“公平交換。”孟筱翎豎起一根手指:“我教他三個妹妹功課,他教我妙手空空。”
“你學這個,不會想加入千手堂吧?”
“這可說不定喲~反正本喵現在沒了工作,連社保都沒法交了,總要趟出一條財路吧?”孟筱翎的手如同貓爪似得撥弄着耳後一撮調皮的鬢髮:“我要是真當了扒手,你會不會抓我?”
童兵支着身子微微前探,假裝威脅道:“孟大盜,我勸你趕緊金盆洗手,否則就算我不抓,小喬也會把你抓起來的。”
“小喬才不會抓我呢!倒是你,聽說你還藏着炸彈呢,要抓也先抓你。”
提到小喬時,孟筱翎的神色又自信又得意。童兵心中一奇,他明明記得兩個女孩兒是在槍戰案當晚初次見面,怎麼現在聽孟筱翎的口氣,她們的關係儼然已是一對老友了?但他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緣故:人與人在患難之中最能建立交情,原本不相識的戰友,在一場戰役中共同倖存下來之後,這過命的交情就會轉換成堅固的友誼。在營救孩子的行動中,兩人可不就是互相支援的戰友麼?更何況最後,喬椏還救了孟筱翎一次。這麼說起來,現在她們之間的關係多好都不奇怪。
童兵眼中露出欣慰的神色。有了喬椏這個新朋友,那麼在這段躲藏的日子裡,孟筱翎就不會太過孤單了吧?
“對了,先給你看看丫頭的照片吧,你朋友小梅拍的。”童兵取出了手機,這本是他用來應對“孟筱翎情緒低落”的殺手鐗,雖然現在她心情不錯,錦上添花也不錯。
看到照片裡穿着病號服的丫頭笑嘻嘻地擺出剪刀手,孟筱翎欣慰地一笑:“這算是……怎麼說來着……算是戰果吧,童將軍?”
童兵拍了拍她的肩膀:“算是戰功,丫頭再過幾天就要出院了,到時候大喬會負責把她接來。”
“對了,你手機一會兒借我用用。”聽到了喬蕾的名字,孟筱翎笑容一垮:“我的手機被喬蕾收走了,我養的電子貓啊……估計都餓死了……唉……哦,對了,我是想讓小青山他們看看這照片,這幾天他們都挺乖的,就是一直在擔心丫頭的傷。”
“放心吧,手機給你拿來了。”童兵從口袋裡取出手機還給孟筱翎:“現在槍戰案已經宣佈結案了,這手機號還是可以用,但是這幾天儘量不要打電話或者上網,而且爲了保險起見,以後還是要換個號。”
“我的嗚咪居然沒餓死?!還好,趕緊餵食……”童兵的一番勸告,孟筱翎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只是咋咋呼呼地翻着多日未碰的手機:“未接來電好多啊!老媽估計急死了,我先給她回個短信行不行?”
“回吧,一兩個電話,大喬還是能幫你遮掩的,別太頻繁就行。”
孟筱翎的回覆短信寫得很快,她編出了足夠合理的理由,搪塞了這十幾天失聯的原因。看着她不經思考就脫手而出的短信,童兵認識到,或許在這十幾天裡,她已經無數次考慮過,該要如何向親友解釋吧?雖然見面之後,孟筱翎嘴裡沒有一句抱怨,但是有那個普通人遇到這種事會不惶恐呢?她精心佈置這個臨時藏身所,又和那些孩子們打成一片,或許只是一種逃避內心惶恐的方式嗎?
童兵回想起來,十年前那個倔強而陽光的女孩兒,即使被蒙上雙眼捆上四肢,她依然努力地鼓勵着周圍同樣被擄的孩子們,給予這些同齡人信心
和希望。
內心的強大,是靠無數傷害堆積起來的,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正當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憐意時,忽然聽見孟筱翎奇怪地問道:“怎麼你也打了好幾個電話給我?你不是知道我不能接嗎?”
“啊?哦?哦!”孟筱翎擡頭之前,童兵迅速整理了一下表情,倉促間恢復到那種淡然的笑容:“警方也在監控我的手機,如果我一個電話都不給你打,警方就會推斷我知道你的下落,到時候他們會咬着我不放的。”
“那倒是。”孟筱翎點點頭,又問道:“那現在結案了之後,茹男姐和孩子們就安全了吧?小喬說茹男姐還有案底呢,他們以後會怎麼樣呢?”
“雖然法律沒有明文規定,不過只要對國家有所貢獻的話,還是有減免刑罰、甚至撤銷案底的先例的。”童兵拍了拍孟筱翎的肩膀:“不過你不用擔心,現在你的身上是沒有案底的。”
“哎?不是說我打死了莊傑,還是算有罪的嗎?”孟筱翎露出了擔憂與驚喜的矛盾神色:“喬蕾說,再怎麼多費口舌都沒用,這次案子很嚴重,要從嚴從重什麼的……難道她是在嚇我?”
又輕柔地捏了捏她的肩頭,童兵微笑着解釋道:“這就是我今天來主要要說的,那晚的槍戰是一起性質很特殊的案件,處理起來的確和普通案子不一樣,也不是一般刑法可以解釋的。”
華夏建國數十年,其法制始終在進步,但是即使是西方最先進、最發達的國家,他們的法律也不可能做到絕對完備,總會有一些特殊情況,需要以人治替代法制,爲了平息各方的利益,採用一些法律中沒有提到的方法。
比如與華夏一海之隔的瀛國,該國法律就對未成年人犯罪有明確量刑規定:未滿18歲的犯罪人員是沒有“死刑”這一判罰的。然而在前幾年,發生了一起非常嚴重的未成年人犯罪事件:幾個高中生合夥將一名少女拘禁在一座別墅裡,並對她做出了許多慘絕人寰的行爲,最後那名少女在被關一個月後,身體極度虛弱而死。當時瀛國的檢察機構對這一案件進行了特殊化處理,違背了法律中的條款,將這幾個未成年的罪犯全部送上了電椅,終結了他們年輕而罪惡的生命。
不止亞洲,其實世界各國都或多或少有這種“特殊化處理”,只是大部分都沒有公開而已。
根據劉家龍、喬蕾乃至趙莫君處分別傳來的消息,童兵對這起“特大槍戰案”的處理結果也有了一個很全面的瞭解。在案發前期,東海市警方確實採取了從重從嚴的做法,涉案的人員不論立場背景,全部都先認定爲嫌疑人。在這個時候,如果孟筱翎敢露面,那她的下場將如同喬蕾所說:即便她說幹了口水,警方還是會把她當作犯人處置。
但只要避過這一陣,東海警方會爲了儘快破案,就會漸漸避談“孟筱翎”等不易抓捕的人員,轉而將目標集中在“莊豪”這類人身上。畢竟比起孟筱翎這種普通老百姓來,由底子不乾淨的莊豪來承擔全案後果,不容易引起媒體和民間的怨聲。
這一輪“背鍋風潮”不會持續太久,現在東海警方已經宣佈結案,今後孟筱翎即便公開露面,東海警方也會主動忽略她和這件案子的關係,避免自打耳光的情形發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