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顏朝如上次一樣,天微微發亮便已在那小徑上等我。
我依舊做好早餐,給陸老師留了紙條,然後躡手躡腳出門。
自行車的輪子行駛在冷清的街道上,空氣裡滿是清潤的氣息,我和顏朝都沒有說話,靜靜的享受這安寧的時刻。
我們在一起,似乎說再多的話也不嫌多,說再少的話也不嫌少。不管是一種什麼樣的相處模式,在我們之間,總是最好。
太陽一點點升起。
在經過一個長長的坡時,我從車後座跳下來,顏朝推着車子,我們並肩而行。
坡的一邊,是一排排泡桐樹,此時正是花開時節,一串串紫色的花朵開得熱鬧非凡,遮天蔽日。偶爾有金色的陽光透過花朵的縫隙投射下來,照在顏朝臉上,竟讓他的容顏比這花還要美。
顏朝要我停下來。
他說他要在此爲我照一張相。
我便依言停下,或坐或站,他呢,則或蹲或跪,圍着我前後左右不停啪啪的按着快門。低頭的、回眸的、淺笑的、沉思的,我把一個少女的明媚與嬌美,展現得淋漓盡致。
當最後一個鏡頭,我踩着那紫色花朵,長髮飄飄,笑意盈盈、蓮步款款的走向他時,他似乎呆了呆,沒有按下快門。
他說這相機,捕捉不了這種靈動的美。
他說我是花仙子。
一直到很久以後,他交給我一幅畫,我才知道,他是想用筆,親手畫下這個鏡頭。
我們在這個坡上玩了很久,他教我使用相機,我學了點皮毛便也給他拍了幾張。我還沒掌握光和影,選的角度也有問題,不過,我意不在拍出好的照片,我意在能透過那奇妙的鏡頭,肆無忌憚的打量那張燦若朝霞的臉。
雖然他的容顏,已經刻在了我的腦海裡,不過到底是驚鴻一瞥,總不能像此時這樣從從容容的看個不停。
離開那個芳香滿徑的斜坡,我們又一路騎行。或許是下坡輕鬆,或許是心情輕快,顏朝騎得很快,我聽到風在耳邊呼呼的吹,覺得自己的心,簡直要飄上那雲端。
我們到汽車站的時候,已經是上午十點過的光景了。
兩人坐在車上,位置捱得很近,他若朝我說話時,鼻息能噴到我的臉上,那微微的熱氣,似有一股魔力,讓我的心,失去正常跳動的頻率。
他或許感覺到了我的失常,臉上漸漸泛起紅暈,話也漸漸少了起來,以至於最後,我們都不再說話,只過一會兒又彼此對視一眼,比如窗外有處漂亮的景緻時,比如汽車一不小心顛簸時,我們都會對視一眼,然後又飛速挪開。
一種心照不宣的快樂充盈心中。
有一種境界,叫此時無聲勝有聲。
車到了臨城,已是正午時分,顏朝帶我去吃午餐。
他來過這個城市兩次,對這個城市某家飯店裡的一道小吃記憶尤深,他說那小吃味道醇美,要帶我去嚐嚐。哪知他又記不清路,帶着我兜兜轉轉差不多一個小時,又兜回了原地。
“你餓了沒?”他有點沮喪。
“還好。”我說。
“我找不到那地方了。”他說。
“那小吃是什麼樣的,你能形容出來麼?”我問。
“是一種餅,上面有炸得很脆的豌豆,還有芝麻,吃起來香脆可口,回味無窮。”
“你喜歡吃?”
“當然。我想讓你也嚐嚐,那家店主當時介紹說是他店裡獨有的,別的地方又沒得賣。”
我略一沉吟,說:“雖然我沒吃過,不過聽你一說,我覺得我能做出來。等下回見面,我做了帶給你吃,看味道會不會一樣?”
他沒應聲,只笑。
一直到兩人又往前走出好遠,他才說:“你已經欠我好多東西了啊。”
我一怔,細細一想,可不是欠了好多東西?
然而這樣的一種欠,卻讓我心裡頭由衷的快樂。因爲大概欠得越多,我們兩個,便會聯繫得越緊密。
我們在路邊隨便找了家飯店吃了一頓,便去看那個藝術展。藝術展上是一些畫、書法作品和工藝品,顏朝對這方面懂得頗多,一邊看一邊細細給我講解。畫我自認跟着傅教授學了半年多,這方面的理論知識已經掌握得差不多,可經顏朝一說,就覺得自己相差太遠。果然速成的和一直浸淫的不是一個檔次的。至於書法作品和工藝品,看在眼裡是一場視覺的盛宴,聽他講來更是聽覺的享受。
展會上人並不多,我們安心的一幅一幅看過去,時間不知不覺就溜走了,等驚覺時,已近黃昏。
“我們要馬上走了,再晚就趕不上車了。”他說。
於是兩人從展會飛奔而出,一路疾跑,趕往汽車站。
好在這回他沒有帶錯路。
我們在最後一刻趕上了回我們城市的最後一班車。
當兩人坐到位置上,好長時間才喘息平穩時,我撫着胸口,說:“還好趕上了,要不都不知怎麼辦?”
“好辦,我們走回去就是了。”他輕鬆的說。
“這麼遠,走回去都要天亮了吧。”
“唔,會天亮了吧,不過,若是有月亮相伴,蟲鳴爲歌,一路走來,那感覺想必也不錯。”
我剛想笑他有點呆,但想着那樣的場景,若是我們兩個,走在巨大的天幕下,時而輕語,時而歡笑,時而高歌,那感覺的確是不錯的吧。
這樣想着,竟有點小小的遺憾,似乎這及時的車子,沒爲我們創造更多獨處的機會。
真有點貪心了啊。
車開到目的地,天已經黑透了。顏朝取了自行車,依舊載着我,往學校騎去。
路上只偶爾有一兩個人,幽靜、清涼、空氣裡有香甜的花香,瑩白的月光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自行車輪子一圈一圈滾過,讓人覺得這樣一種溫情,大概會延續到歲月的盡頭。
“我唱首歌給你聽。”他打破靜謐,說。
“什麼歌?”我問。
“是一首外國歌,歌曲名是……歌曲名我先不告訴你。”
“那你唱。”
他果然唱起來,是英文歌曲,才唱了兩句,我的臉就紅了。他或許以爲我未必能聽明白這英文歌詞,殊不知我在陸老師的高壓政策下,英語水平不是一般的好。很多心理學方面的書都是啃英文原著,家裡的錄音機絕大部分時候都是放英語磁帶。所以,這歌詞,我一聽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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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覺臉紅心跳。
他聲音清亮,又極富深情,聽在耳裡,直讓人心神盪漾,我一時竟有點癡,當餘音已了,我都還沒回過神來。
“好聽嗎?”好一會兒,他才問,似有幾分惴惴。
“好聽。”我說,好在是夜裡,沒誰看到,我的臉,大概已經紅得像午後的芙蓉。
他輕笑一聲,說:“我很喜歡這首歌,改天我用吉他彈給你聽。”
“我也喜歡。”我用幾不可聞的聲音應道。
兩人又不再說話,因爲總覺得說什麼都是多餘的。
離學校還有一兩里路的時候,有一個上坡,顏朝停下,我從車後座跳下來。上完坡,便是一條長長的平坦的路,但顏朝沒有再騎車的打算,我亦沒有再坐上去的意思。
我們在月光下,徐徐而行。
前方的路越走越短,終究還是要走完。哪怕是相處了整整一個白天,卻總覺不夠,真恨不能朝夕不分。原來有的人,哪怕你認識的時間還是極短極短,可他在你心裡,佔據的分量已是極重極重,重到,每一次分離,都會心痛。
終於還是走到了家屬院,在自行車棚下,兩人如上次一樣默默的站着,良久,顏朝撫摸着車頭的鈴鐺,說:“下個週日,我給你送相片過來。”
“我做碗豆餅給你吃。”我說。
“我們……”
“我們……”
兩人異口同聲。
“你先說。”他笑。
“我們去河邊吧,可以寫生,也可以捉魚,我教你怎麼抓住那些狡猾的螃蟹。”我說。
“可是,我想帶你去我們學校,我是校足球隊的,我們足球隊下週和別的學校的有一場比賽,我想讓你去看我踢球,爲我加油。至於去河邊,我們下下週再去行不?”
“也好。”我亦笑着,只要能每週見面,其實是不拘泥於做什麼的。
兩人又細碎說了幾句,終於戀戀作別。回到家裡,已經晚上九點多了,陸老師從書房走出來,說:“小洛,怎麼回來這麼晚?志雲接你去了。”
“我不是告訴他今天我要去看藝術展嗎?”我說,週六下午我就告訴陽志雲這件事的,當時還沒一點誠意的問他去不去,他嘿嘿一笑,說看不懂,我和朋友去看就好。
我知道他固然是看不懂,不過,更重要的是,他要把那時間,用來賺錢。
“他天黑時過來了一趟,看你還沒回來,不放心,便去汽車站了。”陸老師答。
“這傻子。”我跺一下腳,對陸老師說,“我去看看他回來沒有?”
“你們啊,你找我,我找你。”陸老師搖搖頭,笑着嘆道。
我走出家門,還沒走完那條梔子花小徑,卻看到一個人影從路那頭快速跑過來,雖是那麼模糊的一團,可我卻知道那就是陽志雲。
“志雲哥。”我揚聲叫。
他跑到我面前,抹一把汗,憨憨笑道:“回來了。”
“是啊,怎麼還去找我?”我抱怨道,看他一頭一臉的汗,就知道他來回都是跑的,包準還抄了近路,否則在路上我們應該能碰到。
“天黑了,有點不放心,又忘記問你是和誰去,便乾脆跑到汽車站看看,生怕出點什麼事。”
“能出什麼事,我這麼大個人了。”我說,“你快回去吧,晚了宿舍關門了。”
“關門我爬進去就是。”他笑得實在,不過說是這樣說,他還是向我揮揮手,又調頭往來路跑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快速消失在朦朦月色中,心頭泛起溫暖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