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門吱吱地打開,吊橋也緩緩放下,敗兵們一擁而入,混亂中站在城門的幾個士兵都被擠倒在地上,其餘士兵正要喝斥,變故突然發生了。?
“殺!”這羣自己人忽然拔刃相向,猝不及防的守軍身上綻開一朵朵血花,呆在城上的龐武意識到自己犯了大錯,但已經晚了。?
他大吼道:“收起吊橋,關門放箭!”但混亂中已經無人聽他的命令了,彭遠程的部下爲了自保紛紛拔刀反抗,而開始接受命令的餘陽軍則忙於與他們搏鬥,一時間,城上城下都戰成一團,敵友難分。一個手執大斧的戰士踏上吊橋後用力一斬,在火星四射中將拉着吊橋的鐵鏈斬斷,緊接着另一邊的鐵鏈也被斬開,城下的守軍試圖將城門關上,將擁進來的戰士趕出去,但在一開始的突襲中,他們已經死傷近半,根本無法進行有效的阻擋與反擊了。龐武左右看了看,發覺自己已經陷入難以挽回的局面之中,便悶不作聲要逃走,正這時,從城下射出一枝箭,正中他後心,他甚至沒有來得及哼上一聲,便仆倒氣絕。?
“來了!來了!”流浪兒們看到這血腥的殺戮,但他們似乎已經習慣了,在那兒大笑着。廝殺與白刃,慘號與鮮血,在他們眼中似乎成了典禮上的煙火與鞭炮,他們甚至拾起石塊與其他能扔出去的東西,也來襲擊起節節後退的守軍。?
本來守軍人數不少,在北門附近足足布有近千人,但異變徒生,他們在這一刻想到的只是逃命而已。一小隊扮作敗軍的和平軍在將城門附近的控制權交給自己的戰友後,開始沿着石階向城上攻過去,失去統帥同時起了內鬨的守軍無法攔住和平軍的攻勢,片刻間,和平軍便攻上了城樓。?
緊隨着這隊和平軍衝上城樓是一隊旗手,他們上了城後便將朱家與彭遠程的旗幟全部扯下,換上了藏在身上的和平軍的旗幟,一時間,整個北門城樓上,全都是紫色的龍旗。恰恰這個時侯,一陣風起,紫色的龍旗在風中狂舞招展,象連片的紫雲。?
其他各門的援軍此時才匆匆趕到,從人數上說,他們還是要超過攻入城中的和平軍,但遠遠看到大片的紫色和平軍戰旗,他們便軍心大亂,此時又沒有一個夠份量的領導者出來收拾殘局,幾乎沒有人還願意衝入這個生死難卜的戰場。?
正遲疑間,城外馬蹄聲滾滾而來,一隊騎兵踏着被血染紅的道路進了城,爲首者頭戴紫色龍首頭盔,身將暗紅色的鎧甲,大紅色的披風在烈日狂風中象是一團熊熊的火。不用他報名,只要看到他這凝聚如山的氣勢,看到他那雙炯炯有神的眼,衆人就明白,是李均到了。?
“降者免死,頑抗者殺無赦!”騎兵們的高呼徹底催垮了守軍殘存的鬥志。大多數人丟下武器投降,其餘的也默默退卻,承認餘陽已經失守這個事實。?
攻克餘陽的戰役就這樣結束了,李均這一役中與彭遠程鬥心機佔了上風。他先以各種各樣的假動作讓彭遠程起了疑心,彭遠程其實猜得一點也沒錯,李均確實在餘陽城外,而且兵力也不是很多,但“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彭遠程雖然料到了李均,卻沒有料到自己,沒有料到龐武對他的疑心使得餘陽城失守,從這方面來說,李均並沒有在正面戰勝彭遠程,如果彭遠程是真正的餘陽之主,如果餘陽軍民與彭遠程的關係就象和平軍與李均的關係一般,那麼戰爭的結果,就會是另外一個樣子了。李均僅有八千軍馬、還留下三千人屯在河邊虛張聲勢,如果彭遠程不是一個足智多謀,而只是個好勇鬥狠的魯莽之夫的話,李均也是必敗無疑了。?
“智者多疑,便可用疑兵之計。”李均笑吟吟的對孟遠道。此時二人站在城頭上,正等待彭遠程的到來。?
孟遠完全沒有他那麼輕鬆,他皺眉道:“我有點擔心留在那的蘇晌,如果彭遠程不顧一切向他們進攻,那該如何是好?”?
“不會的,這你儘管放心。”李均眼中閃出狡猾的光,這種光芒看到紀蘇眼中覺得分外可惡。個狡猾的男子,他的心真的難以推測,他這個人,是不是對自己太自信,而絲毫沒有想到別人的存在?這些日子來,自己按陳影所說的去做了,雖然與他的爭吵少了許多,但爲何他就從來沒有溫柔地待過自己??
“彭遠程見蘇晌他們毫不戒備,擔心其中有詐,便不會冒然進攻,而會緩緩前進。”李均終於沒有繼續隱瞞下去,將自己的分析講了出來,“只要接近了,我軍再向他一招呼,彭遠程必然會親自上前問話,當得知我不在營中時,他的全部心思全在了我身上,哪還會再去想營中毫無威脅的和平軍?此時蘇晌再告知他我已經得餘陽人之助奪取餘陽,你猜他會怎麼樣?”?
“你不賣關子不行嗎,有什麼話就直接說出來。”紀蘇忍不住插嘴,雖然話語仍有些不善,但語氣卻是儘可能的平和下來,甚至在她脣邊還擠出一絲笑意。?
李均瞪了她一眼,本來是準備與她大吵一架的,近來兩人吵得比較少了,李均反而覺得有些不習慣。但看到她脣邊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他怔了下,便將到嘴的刺人話嚥了下去。?
不過,若是以爲李均就此能說出幾句溫情的話來,那便大錯特錯了。雖然與紀蘇的關係日趨緩和,可李均仍無法象對待墨蓉或陳影那樣對待她,從某種意義上說,紀蘇在他心中仍只不過是個人質,而非一個可靠的朋友或部下。雖然這個人質很漂亮且是個女子,但這正是根結所在,李均根本不知道如何處理和身份如此複雜的女子之間的關係。?
“換了是我,我絕不會殺了蘇晌他們,一則於事無補,二則自斷後路,因此,我會假意要降,同時請蘇晌領着部下全力急行,趕回餘陽來見我。對了,彭遠程的家小如何了?”談到這裡,李均忽然問了一句。?
“依統領吩咐,有兩個百人隊專門保護彭遠程家人,不準任何人前往打撓。”一個軍官應道。?
“彭遠程回來之後,他又會如何?”孟遠緊接着問道,聽李均的口氣,彭遠程的降伏極可能是詐降,等到進了城之後,他的兵力仍佔優勢,如果突然發作,那和平軍便會遭遇大敗。?
“他會見機行事,如果我沒有準備,他便會誆我們開城放他進來,然後再突然起兵殺了我們。”說到這,李均忍不住笑了一下,開始他們就是用這一計來攻破餘陽的,如果又被彭遠程用同樣的計策所騙,那就會貽笑大方了。“因此,他來之後,我們請他家人與他講話。走,我們去見他家人去。”?
衆人來到了彭府,彭家人口並不衆,除了一些僕人外,就是彭遠程的夫人孫氏、小妾及兩個兒子。聞說身爲征服者的李均前來求見,彭夫人雖然心中有些惴惴,但仍只是託僕人婉言道:“家無成年男子,不好見外客,請李統領自便。”?
李均與孟遠相視愕然,在和平軍轄區內,男女之妨很多都被打破了,遇上彭夫人以這樣的理由婉拒,讓他們頗覺有趣與無奈。?
“呵呵。”李均搖了搖頭,再次讓家人回稟道:“請告訴彭夫人,事關彭城主與彭城主家人安危,也關係和平軍與彭城主部下數萬人的性命,她還是見見我們爲好。”?
家人進去不久又匆匆出來,臉上顯出爲難與懼怕之色,顯然彭夫人讓他帶來的話語並不怎麼好聽,在李均盤問之下,他才吞吞吐吐地道:“夫人……夫人說無非一死罷了,李……李統領在戰場上從他丈夫身上得不到的東西,也無法從她這裡得到。”?
“什麼!”一個和平軍將領氣得伸手糾住那家人,沒料到在這種情況下這彭遠城的妻子仍如此口硬,如果和平軍不是軍紀森嚴,象她們這樣敗軍的家屬,早就被折磨得不成人樣了。?
“住手,什麼時侯和平軍將領會嚇唬起百姓了?”李均厲聲喝止他的行爲,又對孟遠皺眉道:“有妻如此,其夫英雄可想而知,我們還是離開吧。”?
“等一下。”紀蘇忽然道,“讓我來吧,我是女子,她總沒有藉口不見我。”?
孟遠與李均都吃了一驚,雖然和平軍中關於李均與這戎人公主的關係有種種傳聞,但他們再清楚不過,紀蘇是爲了復仇才呆在李均身邊的,可是現在她卻提出爲李均解決一個難題,這讓他們比開始聽了彭夫人的拒絕更爲吃驚。?
“不放心我嗎,我正是要向她說如何對付你!”紀蘇看到李均眼中的錯愕,心中一酸,自己不惜如此助他,他卻仍舊不懂自己的心意,甚至不肯相信自己,這個人的心腸,莫非是鐵石所鑄的?可是爲何偏偏是他,摘下了自己的頭盔,爲何偏偏是他,戰勝了自己??
“啊?不……不,謝謝。”李均忙不迭地道,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心中如何想的,他求助一般望身孟遠,孟遠卻走開了兩步,同一個和平軍將領閒聊起來,似乎要將這個難纏的問題完全交給他自己解決。?
“一句話,要不要我去同彭夫人說?”紀蘇逼視着李均,李均一直沒有把她當自己人,因此從來不曾交待給她什麼任務,也沒有吩咐她做什麼,這幾個月的形影不離,她已經有些瞭解李均的性格了,只要他同意請自己幫這個忙,也就意味着他要將自己當自己人。?
李均只覺得從來沒有如此狼狽過,在戎人女子利箭一般的目光中,他看出了幾許特別的意思,但他又不明白那意思竟味着什麼。“傷腦筋啊。”他心中想,頗爲不甘地垂下自己目光,嘴中道:“嗯,那就拜託你了。”?
紀蘇按捺住心中的喜悅,道:“我知道該怎麼說的,你放心。”?
她隨彭家家人進了後屋之後,孟遠才笑嘻嘻又回到了李均身邊。?
“如何,你是怎麼樣對她說的?”他一臉不懷好意的問道。?
“什麼?什麼和什麼?”李均故作不知,希望能以此擺脫這個讓他尷尬的問題,但顯然孟遠沒有放過他的意思,在軍帳中他們雖然有着上下之分,但平時,李均與孟遠,包括與姜堂他們相處時,卻沒有絲毫上下級之間的界線,在某種意義上,李均更把他們當作自己共同戰鬥的戰友,自己冒險過程中同甘共苦的夥伴。?
“沒有什麼,我只是說拜託她了。”在孟遠打破沙鍋問到底的目光之下,李均再次屈服,不得不說了真話。孟遠報以一聲輕輕的唿哨,似乎覺得意猶未盡。?
時間緩緩過去,等待的感覺便如北方來的寒流,一陣陣襲來直至將最後一片忍耐的綠葉也吹下。李均雖然不動聲色,但他的部下卻逐漸有些焦慮不安起來。?
終於,紀蘇在一個年長的僕人陪同下走了出來,道:“彭夫人讓這位老人家來聽你的差遣。”?
老僕人向李均彎腰施禮,李均慌忙伸手摻住,道:“該是我這後生晚輩給老人家行禮纔是,現在要多多有勞老人家,還請老人家見諒。”?
老僕滿是皺紋的臉微綻開一絲笑容,開始的侷促不安少了許多,道:“不敢,不敢,老奴只不過替夫人傳幾句話,幫不上將軍什麼忙。”?
正這時,趙顯匆匆來報:“彭遠程兵臨餘陽城下!”?
“來得正好啊。”李均呵呵笑了起來,大步就向外走,走了幾步又停下道:“趙顯,你那些放風箏小兄弟遇上了沒有?”?
“找到了。”趙顯面露笑意,這一戰中,爲了不讓彭遠程派出的細作發現,李均與和平軍主力暗暗埋伏在遠處,彭遠程的注意力被河邊的和平軍吸引住,雖然也曾派人四處搜索,但沒有搜索得那麼遠。李均也不敢派人來城附近打探,便提前讓趙顯找到城中的流浪兒,要他們在彭遠程走後便放起那個特大的紅風箏,這樣被和平軍細作看到後再傳報李均,從而讓李均準切地掌握住彭遠程的動向,一舉攻克餘陽。?
“好好地招待他們,然後給他們安置一下,可能的話就送到雷鳴城去。”李均叮囑完之後便去了餘陽城北門。?
“你果然沒有騙我啊。”彭遠程微笑着對蘇晌道。?
“那是自然,李統領用兵向來神出鬼沒,他說拿下餘陽城,便一定是拿下了。”蘇晌也笑了,指着滿城的紫色旗幟,道:“用不了多久,整個餘州都將是這紫旗的天下!”?
彭遠程注視他臉上自豪且興奮的神色片刻,若有所思地道:“李統領在城中有多少人馬?”?
蘇晌張嘴欲言,但又停住,似笑非笑地道:“彭城主等會兒可以自己去問李統領,象彭城主這樣的人物成爲戰友,全和平軍都舉雙手贊成呢。”?
彭遠程深深一笑,道:“你現在還不信任我麼,其實我已經知道,李統領兵力不會很多,最多不過七千,加上你們也只不過萬餘人罷了。”?
“你如何知道?”蘇晌驚詫地問。?
“原因很簡單,如果李統領有重兵在此,無論如何也瞞不住的,不可能讓他做出乘我不在偷襲餘陽之事,而且,若是他兵力雄厚,你也用不着對我保密了。”?
蘇晌沉默了會兒,緩緩道:“你果然可怕,難怪李統領總是贊你說是餘州第一將領。”他雖然沒有明說,但實際上已經承認彭遠程猜得不假了。?
“那又如何,如今我還不是降了嗎?”彭遠程面無表情地談起自己投降之事,似乎談的並不是自己。?
“說來也怪,不知你爲何以一萬五千之衆,卻要降給我?”蘇晌忍不住道,他在李均軍中雖然不是最出色的武將,但論及戰術佈置也是有一套的,否則也不會被提拔爲和平軍獨當一面的大將,但對於李均與彭遠程這類人,他仍覺得有些難以理解。?
彭遠程將深幽的目光投向餘陽城頭,道:“我如果下令攻擊,可以輕易殺了你們,但這又如何?餘陽失守,大谷城與雷鳴城必然有重兵把守,我無路可走,非降不可。李統領定然知道我的想法,所以才讓你們大膽地不作戒備。看來自大谷城之戰後,李統領對我研究得很透啊。”?
蘇晌一時無語,彭遠程又道:“真正的智將,是不去打無謂的戰爭的。李統領深知這一點,所以我只有降了,現在你可信我了嗎?”?
蘇晌不自覺地點了點頭,彭遠程又帶着若有若無的笑意望着他,道:“既然相信了我,就請蘇將軍去叫守軍開門吧,看來李統領不在城樓之上啊。”?
第二節?
蘇晌驅馬上前,來到城門之下,大聲呼道:“開門,開門!”?
城上士兵認得他,但卻沒有開門,只是道:“李統領有令,如果蘇將軍與彭城主一起來此,請稍等片刻他親自來迎。”?
蘇晌回頭向彭遠程一笑,彭遠程也回了一個深深的微笑。他的心中卻充滿着激流,如果和平軍打開城門,他便準備毫不客氣地衝進去奪回餘陽城。雖然妻兒家人在和平軍手中,但對於他來說,妻兒算得了什麼,有什麼比自己的野心與大業更爲重要的?只要將李均擊殺在餘陽城中,和平軍看似龐大的勢力便立刻作鳥獸散,那麼餘州便是他彭遠程的了。但看來李均已經有所準備,並沒有被勝利衝暈頭腦啊。?
過了一會兒,城樓之上人影晃動,李均在孟遠、紀蘇的陪同下,出現在彭遠程面前。?
“彭城主,自月前見了城主風姿,在下無時不想念城主啊。”李均在城頭行了一個禮,微笑着道。?
“小將也是無時不刻不想念統領。”彭遠程臉上堆滿了笑容,從馬上躍了下來,行了個大禮,道:“如今彭遠程爲敗軍之將,任由統領處置。”?
李均哈哈笑了起來,道:“敗的是所謂的監軍龐武,是昏潰無能的朱家,我怎敢以敗將視彭城主?如果彭城主不嫌棄的話,就作我和平軍之將,如何?”?
彭遠城又行了個禮,道:“敢不從命?”?
李均微微眯起眼,又道:“對了,尊夫人有幾句話託這位老人家帶給你,老人家,請說吧。”?
彭府的老家人向前走了幾步,向下望去,彭遠程不動聲色地站在城門之下仰望,似乎無動於衷。?
“老爺,夫人要我轉稟老爺,彭府被數百和平軍圍住,和平軍目前爲止尚未動彭府一草一木。”老僕言語中並沒有把和平軍當自己人,他緩緩道,“夫人說,老爺依自己性子去做事,無需牽掛她和兩位公子,無論老爺如何做,她絕不令老爺威名受辱。”?
沒有想到彭夫人託老僕轉達的竟是這幾句話,這根本是在鼓勵彭遠程拒絕投降。孟遠看了紀蘇一眼,但紀蘇臉上也是驚訝,顯然她也不知彭夫人對老僕交待了些什麼。?
和平軍將士都有些發怒了,老僕似乎自知轉告了這樣的話,必然會被殺死一般毫無懼色。只有李均仍舊面露微笑,道:“不僅彭城主,彭城主麾下全軍家屬,和平軍也不敢無禮。彭城主,你看如何?”?
彭遠程明白李均此舉是爲了安自己之心,也是爲了讓自己部下心無鬥志。他回顧四軍,軍中果然傳出竊竊私語聲,看來投降之舉,真的只有假戲真做了。?
“小將明白……”彭遠程沉重地道,到目前爲止,李均在這一戰中沒有露出絲毫破綻,他似乎敗局已定了,無論是鬥智,還是攻心,他都輸了。現在只有降伏一途,才能保存自己。?
“全軍退出十里安營紮寨!”在與李均目光相撞片刻之後,彭遠程命令。城樓上的年輕統帥,眼睛中閃着機智與堅毅的光芒,在他凝視之下,彭遠程覺得自己似乎是在與太陽對視,讓他不得不垂下眼。這個人身上的霸氣,並不是天生的,而是那種在不斷地鬥智鬥勇中磨練出來的。?
“此人真有王者之氣嗎?”彭遠程目送自己的部將退軍紮營,心卻掛在李均身上。從氣質上講,李均的出身與經歷,都決定了他並不具備天生高貴者那種睥睨一切的凌人氣勢與世家望族培養出的雍容瀟酒,他有的僅是身經百戰者那種堅忍與一流高手的深沉,雖然年輕讓他還顯得有些稚氣,但在這稚氣之內,彭遠程卻發現了掩飾得更深的東西。?
知道李均決不會給自己可乘之機,彭遠程不得不令軍隊紮營於城外,自己孤身進了城中。如今之計,他也只有按照李均的意思去做,才能繼續等下去,一直等到那有利時機的來臨。?
他一回到家中,李均立刻令撤去包圍他家的和平軍,改由留在城中的彭遠程自己部下守衛。沒多久彭遠程便又來見李均,這次他單膝跪下行了個大禮:“李統領土完整,末將前來聽令。”?
“快起,快起。”李均雙手扶住他,兩人還是第一次這樣近的面對面在一起。又相互望了會兒,彭遠程忽然覺得李均神情中有異。?
“彭城主,有一件事我想請教你。”李均的熱情忽然完全不見了,他的神色甚至有些森然。?
彭遠程心中登地一下,不知李均是不是要就此翻臉。他雖然知道李均愛他才能,一心想收他爲己用,但卻不知李均究竟能容忍他到什麼程度,更無法預測李均在大局都定之後會如何待他。?
“統領請吩咐,末將知無不言。”?
“孫愉與倭奴勾結,是不是彭城主你的主意?”李均的問話重千斤重錘錘在彭遠城心中,與毫無人性無惡不做的倭賊暗通款曲,這是神洲各族的大忌,這一條罪狀公之於衆,象彭遠程這樣世家望族出身的人,立刻會身敗名裂,而只有象孫愉這樣無所顧忌的傭兵,纔敢於如此。?
“此話怎講?”彭遠程不得不爲自己辯白,雖然孫愉去尋找倭賊,確實是彭遠程暗中指使的結果,但他自信沒有留下任何證據,即使有證據,也非要爲自己辯護不可。“孫愉雖然曾在大谷城一度投靠末將,但因爲大谷城收入有限,無法長久僱請他們,因此末將很早就打發他走了。”?
李無緊緊盯着彭遠程的臉,似乎要在他臉上看出點什麼,彭遠程幾乎覺得他那明亮的目光,完全看透了自己內心,他心一動,想要提聚靈力,但很快便感受到旁邊的孟遠與紀蘇身上凝聚的強大靈力,於是他咬牙將靈力散開,作出毫無戒備的樣子。?
李均沉重如鉛的臉上慢慢緩和下來,又微微一笑,道:“剛剛接到狂瀾城急報,六千倭賊乘船攻擊狂瀾城,我軍有兩千人陣亡,倭賊全軍盡墨。領倭賊來的,就是孫愉。”?
“孫愉竟敢與倭賊勾結!”彭遠程怒形於色,道:“如此奸賊,統領何不殺之?”?
李均的目光在他說出話時又閃了一下,然後道:“孫愉已經被和平軍水師都督屠龍子云當場格殺了。他能想到去勾結倭賊,證明他不是個笨人。”?
彭遠程暗暗鬆口氣,死無對證就好。正當他鬆口氣時,李均的眼中似乎閃過一絲似笑非笑的神情,彭遠程道:“這樣未免太便宜他了,統領當鞭其屍梟其首,以爲後人敢與倭賊勾結者鑑!”?
“不必了。”李均微微嘆息了聲,沉默了會兒道:“擺佈死人之事,留給那些食腐肉者,我們和平軍要對付的,只有活着的對手。”?
彭遠程心中不由得暗暗佩服,雖然恨極孫愉,但李均仍然能在這種衝動的心態之下保有冷靜,不去做作賤屍體的無聊之舉,證明此人氣度心胸,果然是與衆不同。他當然不知道,這一點李均是學自陸翔的。若依着李均自幼成爲傭兵的本性,纔不會理會那麼多。?
營帳之中陷入了微妙的沉默。大家都不作聲,以詢問的目光望着李均。?
“彭城主加入我軍,則餘州定矣。”李均終於打破沉默,緩緩道,“剩餘的朱家勢力,不過是苟延殘喘,不會有多大變故了,但爲了以最少損失來奪取最大勝利,彭遠程。”?
“在。”彭遠程聽他口氣,知道是要下達任務了,事實上連李均將要下達的任務他也知曉。?
“你統領本部一萬五千兵馬,前去攻打餘江城,如能勸降,那是最好不過了。孟遠!”李均給彭遠程下了任務之後,便轉向孟遠。“你統領其餘兵馬,坐鎮餘陽城,爲彭遠程後盾。”?
“是!”彭遠程與孟遠相視一眼,以彭遠程爲將,領餘陽兵與大谷兵攻打餘江城,這樣和平軍本部就無需犧牲,同時又可檢測彭遠程的忠誠與否。李均根本不擔心彭遠程又倒戈去幫助朱文海,即使他自己不將家人放在心中,他部下將士家人卻在餘陽城裡,而且餘陽既破,餘江城便暴露在李均重戟之下,即便是彭遠程加入朱家也於事無補了。更何況李均還讓孟遠坐鎮餘陽,某種意義上行使監視彭遠程的職能。?
“你自己呢?”紀蘇頗爲懷疑地道,軍中只有她地位超然,敢於如此真接問李均,她心中對李均的打算極爲好奇,讓別人爲前鋒,而自己躲在後方,這似乎不符合李均的性格。?
“我要回狂瀾城。”李均背過身去,道:“狂瀾城與倭賊之戰中戰死的將士,他們將遷入城中墓園,我一定要趕回去參加這個儀式。”?
他嘴中如此說,其實心裡還是有話沒有說出的,那就是他在擔心墨蓉,從狂瀾城傳來的消息說,墨蓉雖然未曾參加保衛之戰,但在築城中過於耗費心血,已經病倒了。對於這個亦姐亦友的洞越女子,李均有種難以言狀的情愫,這半年來雖然不是朝夕相處,但不知爲何,離她離得久了,便會想念,而且這種想念,隨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爲強烈。?
“我這是爲什麼?”李均心中想把這種思念只當作是對親人,對情同姐弟的墨蓉的一種掛記,但他卻無法擺脫在這種自我安慰式的解釋之外的恐懼。他明白常人與越人的差距,也明白兩者結合的困難甚至超過了他打破神洲男尊女卑傳達統的困難。即使是向他這樣的強者,面對感情上的困惑,也不得不低下頭來。他卻沒有感覺到,另一個異族女子,也正在爲他而困惑,這困惑,甚至比他與墨蓉間的情感要更爲危險。對於豪爽的戎人來說,紀蘇的愛與恨,是同等強烈的。?
戀別人者,也爲別人所戀。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只有他們身處局中之人才能體會。儘管在雷鳴城中的俞升對此憂心忡忡,儘管在狂瀾城中的陳影出於李均與墨蓉差距太大而考慮,暗暗在幫紀蘇。但是,身處亂麻之中的三者本人,卻缺乏那柄傳說中可以斬斷情絲的慧劍。?
墨蓉生病,某種程度上也是因爲此時。李均與雷魂兩個影子在她腦海中交替出現,一會兒是李均神彩飛揚的臉,一會兒是雷魂孤傲冷漠的臉,暈迷中,一會兒她喃喃叫着李均的名字,一會兒又輕輕念着雷魂的名字。但無論是誰出現在她夢中,她看到在他的背後,總有個巨大的陰影,這陰影要將她和他們,都吞噬下去。?
“勞累過度加上心火過大。”郎中將診斷的結果告訴了匆匆趕來的李均,“好在她體質強,服下幾劑藥就會沒事,經過這幾日的休養,問題已經不大了。”?
“多謝先生了。”李均用上先生這個尊稱,來表達心中對郎中的感激。墨蓉生病,他覺得有如身受一般難過。他修爲日深,加上龍之力轉化的靈力,早就達到寒暑不侵百病難生的地步了,因此病痛對於他來說是很遙遠的往事,但墨蓉的病,卻讓他無法自制。?
“墨姐,你……”不顧嫌疑,他來到墨蓉病榻之前,望着墨蓉明顯清瘦的臉,原本準備好了的一肚子話,卻一個字也想不起來了。?
“沒事……沒事,你怎麼跑回來了?”墨蓉斜靠着枕頭,神情倒還是那麼爽朗,“可別告訴我是爲了來看我的病啊,爲這個把前線戰事不管回來,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李均注視着她有些蒼白的臉,直到墨蓉避開他的目光,臉上浮現出紅暈,嗔道:“你怎麼這個樣子看人家的?”李均纔將貪婪的目光從她臉上收回,深深吸了口氣,笑道:“你沒事就好,早些養好病,築城的事,你就別再操心了。”?
墨蓉莞爾一笑,狂瀾城城牆已經接近竣工,爲這個,她倒真不必要再操什麼心了。“城築好了,我也該告辭了,離開越人嶺挺久的,我還真有點想念家鄉。”?
李均從她話語中聽到了濃濃的倦意,似乎已經對在外界的生活厭倦一般,他沒有想到,墨蓉實際上是對於在李均與雷魂之間的掙扎厭倦了,想遠遠地躲開,即使不能躲開對這兩個常人的思念,也要躲開與他們的接觸。她的心中有些黯然,這麼久,雷魂再也沒有去找過她,恐怕已經將她給忘懷了吧。?
但她的話給李均卻造成了極大的震動,他柔聲道:“墨姐能不能暫且留在這,等我將餘州安定後再送你回去?”?
墨蓉心中一陣溫暖,李均對她的掛懷,她可以深深地體會到,這讓她心底覺得一軟,但立刻她又警醒自己,於是道:“到時再說吧,你也不要只顧來看我,回來還有其他事情對不?”?
李均以爲她同意了,呵呵笑道:“是啊,還有些事要辦,我先去了,事情辦完再來看你,這次在墨姐病好之前,我是再也不會離開了。”?
墨蓉臉上又覺發燒,她轉眸看到紀蘇臉色比她這病人還要蒼白,默默站在那裡,唯有女人,才最瞭解女人,她們兩人四目相對,似乎都將對方看透,都明白了對方想的是什麼。?
“紀蘇妹妹……你坐一會兒吧。”墨蓉忽然間覺得與紀蘇之間的距離好遠好遠,只得勉強招呼道。?
“不了……墨姐姐你好好養病……我也出去一會兒。”紀蘇無法掩飾住自己內心的感覺,在淚水奪眶而出前一瞬間,大步離開了墨蓉的房間。?
房中只剩餘李均與墨蓉兩人,墨蓉因李均緋紅的臉又開始變白了,她道:“兄弟,你也出去吧,我倦了,想睡一會兒。”?
李均並不知道就在開始墨蓉與紀蘇短暫的對視之間,兩個女子都在心靈深處受了重重一擊。他依言離開了墨蓉住所,看到紀蘇婀娜的背影對着他,似乎在看着天,又似乎在等着他出來。?
第三節?
聽到李均接近的腳步聲,紀蘇沒有回頭,低低地問道:“你們又說了些什麼?”?
這一段時間來,由於紀蘇不再動不動就同李均動手,兩人的關係已經緩和許多,李均也知道她脾氣雖然不太好,但也決不是濫殺無辜之人。但象這樣低低的私語,在兩人間還是很少的。因此,他有些詫然。?
“沒有說什麼,墨姐覺得累了,我便出來,還有事要等着我去做。”他平淡地道,雖然無心向紀蘇解釋什麼,但不知爲可,他還是老老實實回答了紀蘇的問題。?
“哦。”紀蘇低應了聲,兩人緩步走在街頭,樹蔭爲兩人遮住了太陽,將奇形怪狀的影子投在兩人身上。紀蘇心中也如這樹影般起過無數個奇怪的念頭,但一時間又不知說什麼好。?
李均則不然,他的心中一半在墨蓉的病體之上,雖然並無大礙,但他心中仍然有些擔心,另一半則在前線的彭遠程身上,這個人的投降是真是假,只需要看他攻打餘江城的結果便知道。雖然他只有一萬五千軍馬,但李均相信他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看到李均也一直無語,紀蘇決心以言語試探一下,看看這個戰神選定者究竟安的是什麼心。她道:“我也想家了,剛纔聽墨姐說起,我也想家裡人了。”?
“哦。”?
“我們那草原上,天藍如洗,草地上的牛羊象天空中飄浮的雲彩一樣多,草原上兒女心胸象天空一樣廣。”?
“哦。”?
“我父汗就我一個女兒,這麼長時間沒見着我,他一定很擔心吧。”?
“哦,”?
無論她如何用言語來暗示,李均回答的,只是這一個“哦”字,紀蘇忽然間覺得再也無法忍受,她憤怒地瞪着李均,道:“你就知道哦,你就知道墨姐,你……你……你是個大壞蛋!”?
她情急之中,如小兒女般用“大壞蛋”這個詞來責罵李均。李均方纔正在想彭遠程會用何種方法攻下餘江城,原本沒有注意到她說些什麼,這時才驚覺,道:“啊?你罵我做什麼?”?
“你……”紀蘇不由得氣結,淚水又不爭氣地要奪眶而出了,她從來不知道自己也會有這樣多的淚水。認識李均以來爲他流的淚水,可能比她此前流過的所有淚水加起來還多吧。?
“對不起。”看到她眼圈發紅,李均手足無措,如果紀蘇是憤然責罵或攻擊他,他都有辦法應付,但對於女孩子的淚水,象他這樣有“恐女症”者,是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應付的。“我……我有空陪你去穹廬草原就是。”慌忙中,他有些口不擇言,作出了這個讓他馬上就後悔的允諾。?
“真的?”紀蘇馬上就破啼爲笑了,“你要立軍令狀,說話要算數。”?
看着她如花般的面龐,李均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道:“反正我也要去見你的父汗,順便送你回去也好。”?
在抵抗倭賊侵襲時犧牲的將士已經火化了,他們的遺骸在李均回來的次日午時入葬狂瀾城中央的墓園。這一天天氣陰冷,是入夏以來難得的雨天,綿綿的細雨讓人幾乎以爲回到了春天。但比細雨更爲多的,是狂瀾城中軍民的淚水。?
李均拒絕了衛兵替他打傘,但當墨蓉撐着病體也出現在儀式現場時,他卻嚴令衛兵不得讓墨蓉淋着雨。其他將領也如同他一般,冒雨站在露天的廣場上,靜靜等侯着儀式的開始。?
先是一陣淒涼的鎖吶聲傳來,如泣如訴的旋律讓所有的人心都沉重起來。李均微皺着眉,向着正南方望去,樂隊後面,八列和平軍戰士全部白衣白甲,整齊地走了過來。其後是一羣捧着骨盔盒的士兵,也全部穿着喪服,肅穆地行了過來。生者雖然遠遠多於死者,但看到這兩千多名捧着戰友骨灰的戰士,李均心中也不由得升起一陣酸楚。?
“一將成名萬骨枯。每當有人盛讚陸帥之時,他便會如此自諷,我以前總是不明白,如今,算是明白了……”想起這兩千多鮮活的生命,想起數目幾倍於此的敵人全部被斬殺,李均心中同時升起兩種截然不同的感慨。部將的戰死,讓他覺得悲痛,但給予倭賊更爲沉重的打擊,又讓他興奮。雨水澆打在他的頭盔之上,發出叮叮呼呼如應和這哀樂的聲音,然後順着盔沿向下流淌,流經李均的臉頰,一時間,李均自己也分不清,在臉上流淌着的是淚水還是雨水。?
圍觀的人羣之中,女子與兒童已經開始哀哀哭泣起來。開路的士兵向天空拋灑的冥幣在空中隨風而舞,悠悠地飛落在地上。每行進一段路程,便響起一陣鞭炮聲,提醒着人們注意,這是整個狂瀾城都悲痛的日子。?
數千人緩緩行進出,當他們經過之後,李均與屠龍子云等隨在其後邁向陵園。在當初墨蓉準備爲李均蓋一座府邸之處,一個清幽素雅的陵園已經初具規模了。?
逝者逝矣,而生者卻仍舊得面對命運的安排與生活的挑戰。李均緩緩前行,此刻他努力讓自己心中不再被前方的戰事,不再被對墨蓉的感情所糾纏,而是用在懷念戰死的戰士身上。在如種肅穆與莊嚴之下,任何雜念都是對死者在天之靈的褻瀆。即便是在和平軍中地位不同尋常的紀蘇,雙眸也微微紅腫,目光也顯得清婉柔和。這個時侯,對於死者的尊重,勝過其他的一切。?
屠龍子云身上仍舊是那套舊得泛黃的盔甲,他身旁,那個以歌聲激勵和平軍鬥志的夷人少女指尖輕輕提着裙角,低垂着臻首,緩緩而行。她清麗的臉上,秀眉微顰,目光中眼波流轉,無限哀婉與悲情流了出來。檀口緊閉,雖然偶爾會因爲悲痛而輕顫,但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這個看似柔弱的少女,在失見最後可以倚靠的親人那一刻,便已經變得堅強起來。?
李均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便重新回到前方。這個女子屠龍子云介紹說叫呂恬,是一個夷人孤女,保衛狂瀾城之戰中,正是她在最危急時出現振奮了和平軍士氣,讓守軍支持到屠龍子云出現的,對於這樣的一個孤女,也應該好好安排纔是,她還太小了,才十三、四歲吧。?
猛然意識到自己又在想其他事情,李均將思緒收了回來。?
典禮之終,李均再次對着狂瀾城的軍民致辭。但他只開了個頭,便覺得無法繼續下去了。?
“狂瀾城的居民們,和平軍的將士們!今日,此時,此地……”他忽然轉過身去,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有人說是汗水有人說是雨水也有人說是淚水,然後再次面對衆人。?
“我們的兄弟用他們的血肉,作爲狂瀾城的城防!”李均又道,“狂瀾城必定因此戰而榮耀!”但一陣哽咽又將他後面的話堵了回去,這一次,他沒有再回過頭,只是悲慼地望着祭臺之下的人羣。?
於是,在風雨中,和平軍的主帥站在祭臺上沉默,而祭臺下則是一片低低的抽泣聲。年輕的戰士仰面朝天,讓雨水將淚水沖走,空氣中的血腥味早就淡卻,但他們心中的血卻在沸騰。?
百姓們也在抽泣,哀痛之餘,他們或許還有些愧疚。在戰事最緊之時,只有一個夷人少女出現在和平軍中,而他們中的大多數都在忙於逃命,忙於收拾家中的細軟。雖然他們可以“我不是戰士,打仗與我無關”爲自己辯解,但他們內心深處,對於這些化成灰燼的勇士,定然有着深深的歉意。?
李均明白有些話是無需他說的,他也覺得自己無法再說什麼。於是,他向呂恬招手,將她請上了祭臺。?
“戰事最爲慘烈之時,這個少女,這個夷人少女,她與和平軍將士們站在一起。她用她的歌聲,激勵將士兵,如今,便讓她再用她的歌聲,爲逝去的英靈做最後天送別!”?
李均的誇讚讓呂恬白晰的臉上浮起一團紅暈,她擡起頭,看到祭臺下成千上萬雙眼,又慌忙地將眼睛垂下,全然沒有那日面對兇殘的倭賊高歌的鎮定,也沒有親自射殺倭酋的勇敢。她盈盈一福,向衆人行了一禮,然後開始輕聲唱了起來。?
“生有何歡,死又何懼?憂有何悲,樂又何喜?天地悠悠,我心何求?時日匆匆,此生何休?”少女清亮而又哀傷的曲調在祭臺中響起,她聲音不大,但旋律卻似乎在整個墓園盤旋不止,即使無法聽清她所唱詞者,也能感覺到那音樂在自己心中緩緩流淌。?
儀式便在呂恬的歌聲中結束了。衆人散去之後,李均開始在想如何安置呂恬之時,屠龍子云卻召呼呂恬來到他身邊。?
“李均。”他仍不習慣稱李均爲李統領,而是直呼其名,對此李均並不以爲意,地位與身份,在他眼中原本就是表面的虛浮的東西,唯有力量纔是真實的,纔是真正能改變這世界的。?
“我同你商量一件事情。”屠龍子云看到李均略帶疑問的目光,便解釋道:“這個呂恬小妹妹,我希望和平軍能收留她,她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
李均目光在屠龍子云身上轉了一下,又轉到羞澀地低着頭的呂恬身上。如果不是呂恬實在年紀較小,他定然會忍不住嘲笑屠龍子云一下,“你倒挺會憐香惜玉”這一句話在他喉音轉了幾下便縮了回去。常人都是言辭鋒利如刀的,即便是李均這樣的人物也無法擺脫想賣弄自己嘴上功夫的慾望,他不同於別人的地方,在於他能控制住這種慾望罷了。?
“當然,這是應當的。”李均回覆道,略一思忖,他微笑道:“正好,墨蓉姐姐需要有人照顧,呂恬,以後你就跟在墨蓉姐姐身邊吧,這樣,全狂瀾城也沒有人敢欺負你了。”?
面色緋紅的呂恬低低應了聲“是”,目光卻微擡,停在屠龍子云臉上。屠龍子云笑道:“正是,我也是如此想的。呂恬小妹妹,我帶你去蓉姐那兒吧。”?
正當狂瀾城的葬儀在舉行之時,彭遠程統帥本部一萬五千人進逼餘江城下,而餘陽失守彭遠程全軍降伏的消息則早就由細作傳回了顯得陰森的餘州都督府。?
“城中守軍不過萬人,如何抵擋彭遠程的一萬五千部隊?”?
幕僚成員中的重要的一位,霍澤的競爭對手同時也是堅決反對與彭遠程和作的龐武,已經戰死在餘陽城頭了。雖然正是因爲他的愚笨與妄動,才使得餘陽城陷落的,但比之於不流一滴血便全軍投降、甚至還領着部隊來攻打餘江城的彭遠程來說,他可爲忠臣的典範了。?
因此,當朱文海以絕望的語言向幕僚們詢問之時,幕僚們面面相覷,沉默良久。?
“你們因爲我朱家而得享富貴,如今朱家面臨生死存亡,爲何你們不發一言?”屬下的沉默讓朱文海更覺得恐懼與窒息,得知彭遠程叛降,餘陽城失守之後,他的頭髮便白了一半,而當聽說彭遠程舉一萬五千餘陽大谷之兵來攻後,他剩餘一半頭髮也變得花白。不過三十多歲的人,只因爲在這風雨飄搖之際接任了餘州都督之職,讓他心力交瘁如斯。?
“屬下斗膽!”一個幕僚站了出來,拱手道:“如今之際,要想守住餘江城,必需完成三件事。”?
朱文海眼中閃過一抹希望的光芒,但立刻黯了下去,這個幕僚是龐武一系的人,連龐武本人因死在餘陽,他一系的人又能如何??
“說吧。”他有氣無力地道。?
“第一,請斬霍澤以絕彭遠程內援。都督正是受了霍澤這小人的矇騙,才重要那忘恩負義的彭遠程,如今彭遠程叛逆不道,舉薦者霍澤其罪也當誅殺!”?
“住口!”霍澤怒不可遏,憤然而起,道:“因爲龐武無能,致使餘陽失陷,彭遠程歸路被斷,不得不降。而且彭遠程用兵遠在龐武之上,龐武卻以監軍之職力壓彭遠程,使其用兵處處制肘,如今彭遠程新近歸附李均,其心尚不堅定,若斬殺龐武餘黨以治其罪,彭遠程必然會重新投入都督麾下!”?
“都閉嘴!”朱文海厲聲喝道,這個時侯了,這兩派人還相互攻訐,毫無同舟共濟之意。等兩人都俯身跪倒之後,他對先前說話的幕僚道:“第二第三呢?”?
先前的幕僚心中一喜,道:“第二是都督立即遣使者往餘平城,命令餘平守軍急速增援。第三是都督大開府庫,將庫中餘財全發放給將士,令其死戰待援。如能做到此三點,彭遠程見我軍無機可乘,而後方李均逼之又急,必然會令其倒戈相向。”?
朱文海將目光移向霍澤,霍澤道:“第二條也是萬萬不可,餘平守軍面對四家聯軍急攻之中,自身尚且難保,即便棄守餘平全軍來援,也必定給追兵趕上潰敗。而且待四家聯軍也到餘江城下,我軍背腹受敵更加不可守衛。第三點尚不失爲可用之計,請都督詳查。”?
朱文海閉目長嘆,將身軀深深埋入交椅之中。議事廳中陷入死一般的沉靜。片刻之後,屋外急急的腳步聲打破了沉靜。?
“報——報都督!”來人的急切叫聲驚醒了陷入胡思亂想中的朱文海,他道:“讓他進來。”?
一員武將奔了進來,撲通跪倒,聲嘶力竭地道:“大事不好了,餘平城失守,肖林統領四家聯軍正向餘江攻來!”?
對於朱家的文武官員來講,這是最後一擊,退路與援軍都已經沒有了,他們無路可走。朱家在餘州的基業,已經是大廈將傾,如果不想成爲這百年家族的殉葬品,他們就必需另做打算了。?
朱文海象事不關己般看着眼下這羣幕僚,他們的臉色變化,他們的內心掙扎,朱文海覺得自己都看得一清二楚。這些人,只怕已經把自己當作屍積餘氣的必死之人了吧。?
“你們還有何話說?”朱文海帶着諷刺地問道。?
衆人訥訥無言,即便是方纔力請斬霍澤之首的幕僚也一聲不吭起來。僵了良久,朱文海疲倦地道:“都下去吧,仗打了太久,血流得太多,一切都該做個最後了斷了。”?
幕僚們紛紛離開,出了都督府後便飛快趕回家中,命心腹送密信給在城下的彭遠程,一時之間,朱府幕僚的心腹在彭遠程處又開了一個會,唯獨霍澤沒有派人。?
其他人離開後,他仍舊留了下來,勸道:“都督,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都督不妨改扮從小道趕往陳國,都督好歹是陳國命官,若得當今陳王的幫助領大軍再次攻回,那時朱家基業便可重生!”?
朱文海擺擺手,苦笑道:“陳國還會支持我們麼?況且陳王內憂外患,自顧尚且無暇,北方的洪國兵壓國界,南方恆國虎視眈眈,國內據說又有暴民爲亂……”?
“即便不能復興基業,都督也可多攜財寶,安安穩穩做個富足翁!”霍澤再次力勸朱文海立刻離開。?
“不必了,朱家在餘州的百年基業,毀於我手,我當以身殉之。霍澤,你也如同他們一樣,自尋生路去吧,不要爲我而誤了你的身家性命。”?
“都督!”霍澤老淚縱橫,再次拜伏於地,道:“龐武尚能死節於餘陽,霍澤難道會不如他?如若都督定要如此,霍澤也願以身相殉!”?
朱文海看在若大的議事廳中,就只有自己與霍澤兩人,也不由得淚水淅淅,扶起霍澤道:“你與龐武,都是忠心之士……”?
一個時辰之後,餘江城頭懸起了白旗,城門大開,守軍麻木地看着彭遠程領軍進入城中,而都督府,已經成爲一片火海。烈火中似乎有霍澤蒼老的聲音在喊道:“彭遠程,你也定然會有這一日!”?
彭遠程在火海前停下了馬,火光在他眼中跳躍不定,他臉上露出古怪的笑意,回首道:“令信使急速趕往狂瀾城,報知李統領,餘州已定了!”?
這個消息,是在東方露出一線曙光之際,傳入李均耳中的,李均微微一笑,披衣而起,大步踏出營門,翹首東望,不覺中站立良久。?
(第二卷完,謝謝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