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江城正處在一片慌亂之中,從上至下,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激變弄得不知所措。?
肖林在戰術變化上,可以說是李均的啓蒙老師,當了數十年傭兵的他,從血海與屍山中爬出,對於如此的叛亂混戰,早就見怪不怪。亂世,人命不如一條狗,而軍人的性命則連狗屎都不如,這是他常對自己的部下們說的。但此次卻有所不同,江潤羣等的叛亂,原本在李均意料之中,他如彭遠程如果兩路夾擊,即使彭遠程心懷二意擁兵觀望,李均急速回軍之下,江潤羣等不用十日便可安定。但江潤羣起兵已有五六日,不但彭遠程沒有徵討他們的動靜,倒是他們似乎有恃無恐地糾集起來殺向餘平城。爲了以防萬一,肖林不敢親自去餘平迎戰,只是將大部分兵由副將領着派向那兒。?
緊接着彭遠程與鳳九天的密使先後趕到,二人都極力指責對方陰謀叛亂。肖林明白鳳九天深得李均信任寄之以大事,叛亂的可能性微科其微,而彭遠程則野心勃勃,見李均處於不利之局,起兵反叛的可能性極大,因此,他毫不猶豫地站在了鳳九天這邊。他雖然選擇明確,但他麾下的將士卻禁不住對各種流言將信將疑。即便是他,聽了一些流言,心中也頗覺擔憂。比如說諸如李均在陳國兵敗被殺、銀虎城司馬輝與彭遠程聯合夾擊鳳九天、雷鳴城已經被攻下等等。這些都是彭遠程派來的細作散佈的流言,肖林明白這一點,卻無法向將士們解釋。?
他派往餘陽城的細作終於趕回來,帶來消息,說彭遠程以宋溪、史澤爲先鋒,親自爲後軍,傾全城之力去攻雷鳴城,而雷鳴城本爲和平軍遠征陳國的中轉,其中囤積糧草物資無數,鳳九天與華宣更是留在此城中。?
肖林聽罷皺緊了有些泛白的眉頭。今年一過,他便已五十了,在多數活不過三十的傭兵之中,如他歲數者,可謂之少有的長壽。?
“唉!”他忍不住長嘆了一聲,部下們面面相覷,沒想到思考良久,他的結果卻是長嘆。一個部將問道:“統領何故嘆息?彭遠程傾巢而出,正是我軍奇襲餘陽的好機會,即便我軍不出,亦足有自保不至兩面受攻,等李統領回軍仍足以掃平餘州。”?
肖林蒼涼一笑,心道:“若是彭遠程真是如此愚蠢,那倒是好了。”彭遠程的安排,他心中極爲清楚,攻擊雷鳴城,不過是誘他來救罷了。自己若去救,則彭遠程可以免去征討餘江的行程在餘陽城下擊敗自己,若不去救,則雷鳴城危在旦夕。?
“我活了五十歲了,以傭兵而言,死已不足惜。”他慢慢道,壓抑住內心深處的感情,“李均是在我軍中成長起來,我看着他長大的,無論他如何英雄蓋世,在我看來,都不過是我子侄輩。身爲長輩,爲後人留下點東西,是每個人的願望,如果可以,我也想爲李均留下些東西。”?
衆將臉色慢慢變了,肖林言語神態固然平靜,但他們都聽出內中有不詳之兆。肖林又道:“傳令,棄守餘平,以虛兵暫且止住江潤羣等的進攻,餘軍於兩日內回到餘江城,我要盡全力與彭遠程一戰,不可讓彭遠程奪去李均基業!”?
將士們鬆了口氣,只是集中軍力攻打餘陽罷了,看來先前的不詳感覺,不過是誤會。唯有肖林自己,仰首看着屋頂,暗自道:“鳳九天啊鳳九天,望你有那麼三分五分真本領,知道不可與彭遠程硬拼,知道不可爭一時一地的短長……”?
他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以和平軍在餘州的實力,若是正面與彭遠程對抗,除了李均之外,他實在想不出還有誰是彭遠程對手。如果分兵守城,只會被彭遠程各個擊破,只有將雷鳴城撤空,全力鎮守狂瀾城,堅壁清野,在大饑荒過後的次年,奪不到雷鳴城物資糧草的彭遠程便無法持久,而失去了雷鳴城的的物資也就意味着和平軍面臨暫時缺糧的窘境,即便通過狂瀾城港口補充,一時半會也不可能有如此數量的糧草。現在關鍵在於,即便鳳九天意識到這一點,從雷鳴城中將物資撤走或銷燬,也需要一段時日,而彭遠程,會不會給鳳九天這段時間,是個關鍵問題。?
想來想去,鳳九天也難以樂觀地以爲,彭遠程會看不到這一點,唯一的辦法便是自己全軍出擊,去牽制住彭遠程,如果成功攻下餘陽,彭遠程剩餘一座大谷城,便沒有戰略迴旋餘地,反之,即便是失利,自己也能爲鳳九天爭取到寶貴的撤退時間。?
雷鳴城中的鳳九天,看似輕鬆。每日裡依舊有條不紊地進行他的公務,雖然軍情緊急,但他卻仍不肯早一刻進入官署。他這種平靜的態度,很大程度上感染了周圍的人。軍民中也流傳着“李統領早有錦囊妙計,故此鳳先生胸有成竹,只等彭遠程來攻便要斬殺這逆賊”的流言,這半是鳳九天秘令趙顯傳播的,半是百姓自己誇大其辭。但無論如何,鳳九天的鎮定,讓整座數十萬戶的城撤離得極爲順利。?
但接下來的消息便讓鳳九天有些慌亂了。銀虎城守軍雖不多,仍有近萬人,本已經在趕往雷鳴城的途中,卻被司馬輝中途召了回來。同樣出身於世家望族的司馬輝在這次激變中處境極爲複雜,一方面他心向李均,另一方面他的兄長司馬雲卻是彭遠程信任有加的幕僚。彭遠程的密使與司馬雲的家書,是同一個人帶來的。這令他不由得遲疑起來,便將銀虎軍撤了回去,以擁兵自保。?
“司馬輝此舉,安的是什麼心!”蘇晌驚道,“周杰也不阻止他麼?”?
“權在司馬輝,周杰便是想阻止,又能如何?”鳳九天捋着鬍鬚,搖了搖頭,面對蘇晌與俞升,他無論如何也保持不住鎮定。?
“如今之計,不可逼司馬輝過緊,若是逼他過甚,反倒將他推出了彭遠程一頭,那時大事危矣。”俞升也道,略一遲疑,他又道:“鳳先生,我願前往銀虎城,以安司馬輝之心。”?
“如此甚好,俞兄辯才,定能讓司馬輝回心轉意。”鳳九天大喜,此時此刻,他需要的便是這樣能爲之分憂的人。“俞兄此去,只要能令司馬輝維持中立,便是成功,若能令其以銀虎城爲狂瀾城之臂助,就更好了。”?
“事不宜遲,我這便前去。”俞升大步便要出門,鳳九天忽然想起一事,心中一陣狂喜,道:“俞兄,請慢,我記起一事來,李統領當初曾有意無意吩咐過我,我卻險些忘了!餘州有救矣!”?
彭遠程得知肖林自餘平城撤軍棄城,全軍日夜兼程趕來餘陽之後,哈哈大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肖林對李均,已經超過了傭兵對僱主之忠心了。”?
“彭帥不可大意,這肖林久經陣戰,絕非易與之輩,若是大意戰敗,則大事去矣。”郭雲飛出言提醒,他與史澤二人,對於彭遠程來說不亞於左膀右臂,一個善於出謀劃策,一個善於冷靜決斷。彭遠程點頭道:“郭先生言之有理,此戰我軍不可守城,城南三十里處,有一地名爲落月坡,此地險狹,足以伏擊肖林,先生以爲如何?”?
“好,此地屬下曾去過,確實是伏擊的好去處。”郭雲飛思忖了片刻,又笑了起來,“肖林必然要於此處斷首喪命。這月字不是肖字去頭麼,肖林斷頭且落下,此地名於肖林大凶。”?
“不是先生提醒,我倒沒注意。”彭遠程也笑了起來,雖說他並沒有一般人那麼迷信,但聽到這巧合,也忍不住歡欣。“此戰事關重大,我親自出戰,請先生留守餘陽城,以策應我部,如何?”?
“彭帥請吩咐便是。”郭雲飛精神一振,從彭遠程口氣之中,隱隱有事成之後讓他爲餘陽城主之意,他如何不興奮。?
陰沉沉的天氣,一點也顯不出春日即將來臨的樣子。長長的部隊,扭扭曲曲行在蜿蜒的驛道之上,自高處向下看去,有若一條灰色的蛇在黃色的沙石地上爬行。?
肖林來到路旁一處小坡上,凝神向前方瞧去,遠處被淡淡霧氣所籠罩的,是起伏不定的小山丘。雖然沒有什麼險要的地勢,但對於大軍來說,在這類被千溝萬壑嶙峋怪石所分割開的地形之中,是無法展開作戰的。?
“應該就在這附近吧。”肖林心中暗想,若他是彭遠程,決不會讓自己攻至餘陽城下,而會在野外覓機決戰。進入攻城戰攻擊一方固然面臨困境,而防守一方也意味着將戰鬥的主動權拱手相讓。無論是李均,還是彭遠程,都不會放充戰爭中對先機的控制。?
這裡當是最好的伏擊所在了,丘陵之間有道長長的緩坡,彭遠程只要在兩側埋伏上軍隊,待自己軍行一半,便突然衝出,讓自己首尾不得兼顧。只不過這一手用來對付自己的傭兵戰士,似乎有些將自己看得太弱了。?
“傳令下去,全軍暫停,我要讓彭遠程見見我的厲害。”雖然對此戰結果並不樂觀,但這年近半百的傭兵老將,卻在心中激起自己的豪情。?
如他所料,彭遠程果然將部隊埋伏在這裡。探馬早將肖林軍的動靜報了過來,但在接近落月坡之後,爲防止肖林發現自己隱蔽之所,彭遠程撤回了細作。?
遠處馬蹄聲漸急,聽這聲音,肖林果真是將全部能調動的軍隊都調了過來,足有兩千騎兵,在如今的餘州,倒也算是一支不可小瞧的力量了。?
“可惜你遇上了我。”彭遠程嘴角邊噙起一絲冷笑,即便不在此處伏擊,他也有信心憑藉自己兵力上的優勢擊敗肖林,但如果能省下些力氣,當然更好了。?
“肖林!”他一眼便見到,在騎兵的簇擁之下,一個白鬚白眉的老將神色匆匆,自他埋伏之處過去。部將們側目望向彭遠程,彭遠程卻淡淡一笑,示意放過前軍。?
待得肖林領着前軍遠去,一大隊士兵才快步追了過來,若是起先便衝出去攻擊肖林的騎兵,此刻便會被這羣士卒殺個措手不及。?
“肖林膽子不小,竟然以自己爲餌,誘我攻擊他,此時雖然地形不平,但要想攻擊這兩千騎兵,急切間只怕無法解決戰鬥,那時後軍圍上來,自己倒要被反包圍了。”雖然說彭遠程並不畏懼,卻也不願有過多損傷。?
果然,經過這漫長的落月坡,見沒有什麼異狀,本已經過去了的一騎騎兵匆匆回來,想來是象後軍彙報,要後軍加緊趕過這長長的斜坡。?
彭遠程將自己戰馬嘴中含着的木嚼取了出來,愛憐地撫了馬頸一下。馬兒低低地咆哮了聲,似乎也明白主人的意思,大戰即將來臨了。?
見得他的動作,彭遠程手下將士也紛紛刀弓出鞘。片刻之後,傳來了車馬之聲,隨着這後軍的,定是肖林的糧草輜重,這,便是肖林致命的軟腹了。?
衆人都屏住呼吸,只等彭遠程一聲令下。那車馬之聲越來越近,約是有三千餘士卒,看起來雖然都很精壯,但衣甲卻不如方纔過去的那隊士兵鮮明整齊,想來是新入伍的士卒。只中也夾雜着少數騎兵,但數量上對於彭遠程軍來說,構不成太大戰鬥力。?
“殺!”彭遠程將槍一舉,縱馬便衝了出去。隱伏在長坡兩側小林之中的士兵都狂呼起來,象是兩股洪流,直瀉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便攔腰將這三千餘士卒切了開來。?
傾刻之間,原本平靜的長坡之上戰鼓如雷流矢如雨。千萬件鋒利的兵刃亮出,在空中閃着陰森森的光華,混雜於殺氣之中,令天空更顯得愁雲慘淡。血光自殘破不堪的肢體中噴薄而出,宛若紅日初升前射出的微微光芒。空氣中瀰漫着血腥的氣味,?
彭遠程起先只是在後面呼喝指揮,但當他發現這羣看似未經訓練的新兵卻以極其利落的動作組成防守陣勢,隨然自己部下的衝擊,看似濤天巨浪,但對手三千人卻有如浪花中的岩石,巍然不動。?
“這肖林部下,還有兩下子。”眼見自己部隊分割對手的願望落空,彭遠程也不由得對對方的反應感到驚奇,他微眯了一下眼,然後便如旋風般衝了出去,長槍矯若驚龍,在半空中忽隱忽現,片刻之間,便在敵軍裡接連刺倒四人,當他面對第五個人時,那人用刀架住了他的槍。?
“出手好狠啊,彭遠程!”那人擡起頭,微微笑道。?
“咦!是你!”彭遠程忍不住驚訝出聲,這人竟然是肖林,他明明騎馬過去了,怎麼又出現在這步卒之中??
“虎有傷人意,人亦算虎心。”肖林暗自提氣,方纔那一擊,他意識到彭遠程的力量極爲強大,憑他一人,只怕難以在對決中取勝。?
“便是如此,又能怎樣?”彭遠程心中浮起一陣不快,他還是低估了這個老傭兵將領的智慧,對於他的大計而言,剛一出手便失算,不能不令他覺得羞惱。但些許挫折,便不能令其心灰意冷,即便是正面交戰,以他的兵力仍足以將肖林全軍殲滅,唯一有些遺憾的便是會給自己造成一定數量的犧牲罷了。?
“如若此時彭城主仍能懸崖勒馬,我肖林願以性命爲彭城主擔保,李均實在是需要彭城主這般的人才。”肖林大聲道,他雖然明知彭遠程不可能再回頭,但仍做着努力。?
“哈哈……”彭遠程仰天長笑,笑聲直幹雲霄,只震得他那座騎也引頸長嘶起來。然後彭遠程以動作代替了回答,手中槍舞得如雪花紛紛,向肖林周身要害刺了過來。?
肖林雙刀也輪得風雨不透,一陣密集的金鐵交擊之聲後,肖林的戰馬都被震得退後不住倒退。正危機間,彭遠程軍後方傳來呼喝之聲,方纔過去了的肖林軍騎兵隊及時趕了回來!?
這騎兵隊按肖林佈置,前行了裡許便悄悄折回,正趕上戰況緊急。他們自背後順坡向下衝了過來,彭遠程軍難以阻攔,如江水衝破沙堤般向兩側分開。彭遠程雖然已經知道肖林如此安排,但心中仍禁不住大怒,肖林見前軍回援,精神一振,也深知此刻彭遠程如果從戰場中抽身出去,便能重新整合部署部隊,那時己方軍力上的劣勢便暴露無遺。唯一的機會是乘彭遠程驕矜自負,輕易置己身於戰場前線之中,從而無法統籌全軍之際,殺散彭遠程軍,再圍攻程遠程個人。因此,肖林無論如何也不肯讓彭遠程從自己身邊離開。?
彭遠程爲怒火所衝,又連接向肖林攻出數槍,肖林並不硬接,而只是驅馬遊鬥。彭遠程悚然而驚,心中暗道“好險”,他也明白了肖林牽制住自己的用意,當下虛晃了兩槍,迫肖林避開之後撥轉馬頭,便要脫離戰場。?
肖林大呼道:“彭遠程要逃了,彭遠程要逃了!”兩軍混戰之中,彭遠程之軍並不明白主帥離開是爲了便於指揮,激烈的交鋒中他們也無暇去看方纔彭遠程與肖林交手時誰佔上風。一見彭遠程撥馬欲走,他們軍心便開始動搖起來,而肖林軍則精神百倍,全力衝殺,原本的防禦陣形也變成了攻擊之勢。?
彭遠程又羞又惱,自己一時大意,便令己軍面臨敗潰之局,他大吼道:“穩住,攻擊!”在這混亂之中,唯有拼命攻擊,纔是逆轉局面的唯一途徑。?
第二節?
彭遠程一面高呼,一面又重新加入戰團。雖說此舉將不利於他重新佈置作戰,但起碼足以讓受夾擊的己軍士氣重新振作。?
果然,部下將士見他勇悍無比,槍出如電,肖林軍士如被狂雷轟擊,中槍者幾無還手之力,士氣一時間又振作起來。被肖林奇計所轉的戰局,此刻開始又趨於穩定,短時間內,雙方都無法取勝,也就都陷入絞肉一般的消耗戰。?
彭遠程身在局中,心卻掛念着全局。此戰如果他損失太大,那麼短時間內便會無力攻擊雷鳴城,如此下去,他那制霸全餘州的夢想,便得破滅於此。心中越是惱怒,他下手便越是兇悍,肖林勉強在他槍下支撐,卻也無法阻止他對自己部下的殺戮。?
“老賊,這便是你的詭計吧!”彭遠程咆哮着道,鬚髮皆張,全然沒有了平時的儒雅。肖林頭盔不知何時已經被擊落了,白髮蒼蒼的頭顱上沾上了斑斑的血跡,臉上也是血汗交加,但神色之間依舊鎮定。?
“你完了,彭遠程。”肖林冷冷笑道:“今日你便是取勝,也無力去攻雷鳴城了。待到李均自陳國歸來,你全家會雞犬不留!”?
他的話反而讓彭遠程冷靜下來。彭遠程心中想的,卻並非李均回來的後果,而是在李均回來之前,如何將這肖林狠狠折騰,以泄心頭之恨。?
“我家裡的事,多謝你操心了,我會好好報答你的。”彭遠程心情冷靜下來,出槍就更爲狠準,肖林此時周圍的部下已經被殺散,只餘他與彭遠程。他此刻身被數創,根本無法阻擋彭遠程的攻勢,只得節節敗退。但他眼中卻棄滿着希望的光,此戰必死,這是他早已有的心理準備,但他之犧牲,卻能爲雷鳴城爭取到寶貴的時間,也會李均回來復興基業留下火種。但願雷鳴城中的鳳九天,不至於愚蠢到要與彭遠程爭奪城池的地步……?
他的精神忽然有些恍惚起來,在這危局之中,按理他應更爲謹慎纔是。他自己也爲自己的恍惚而奇特,直到看到彭遠程的長槍穿入了自己的軀體,他方纔明白爲何會如此。?
彭遠程用冷冰的眼睛盯着這白髮蒼蒼的老將,老將呻吟了一聲,那一槍雖然未致命,但也使他喪失了戰鬥力。但老將眼中盡是嘲弄與不屈之色,似乎生死之間,他已經將一切都看開了。?
彭遠程明白他那嘲弄是何意,無論肖林生與死,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牽制住彭遠程,並給彭遠程軍造成大量傷亡。即便肖林此刻戰死,他的部下逃散,彭遠程爲了徹底消除隱患,還不得不付出代價來清剿這些隨時可能在他背後出手的傭兵。除非此刻,他有生力軍加入將這些兇頑的敵人消滅。?
肖林用力掙開彭遠程的長槍,那槍因爲透甲而入,故未能從肖林身後扎出。鮮血如泉,隨着鮮血的流出,肖林只覺得自己的力量也在一分分流失。但此時此刻,卻不是他包紮止血之時,他自己心中,也全然沒有止血求生的念頭。?
“殺!”他的雙刀再次舉起,雖然業已軟弱無力,但他仍舊將雙刀舉起,舉起之時,他的眼前已經看不太真切了。他將空洞的目光投向冥冥的虛空,此時此刻,他所見者,或許是長達數十年的傭兵生涯那一幕幕血腥,或許是李均將餘江託付與他時那真摯與絕對的信任,或許是仇敵彭遠程的臉龐。?
“突”一聲,一枝流矢射入他胸口,突如其來的震動讓他反而有些清醒,凝神而望,最後看到的是,大隊的彭遠程援軍正蜂擁般從自己騎兵之後涌來,他的部隊已經在崩潰在逃逸了。?
“看到了吧,我有比李均更出色的手下!”望着前來接應的郭雲飛,彭遠程朝着肖林冷冷笑道,郭雲飛及時來援,令他可以在最短時間內將肖林的餘部擊垮,肖林牽制住他的目標,並沒有完全達到。?
肖林左手中的刀從手中滑落下去,滑落下去,他覺得自己的心也隨同這刀一起滑落向無盡的黑暗,他急忙伸手去抓,但他拼盡全力的動作,也不過輕飄飄無力得緊。刀終於“當”一聲落在地上,肖林用右手刀斬去自己胸前箭的箭桿,伏在馬背上,拍了一下馬脖子。此時此刻,求生的意識終於戰勝了他在此戰死的念頭,或者說是他最後的本能意識令他選擇逃遁。但彭遠程就在他身力,長槍如風一般再次刺出,肖林的馬發出悲鳴,跌倒在地,將肖林甩得老遠,肖林此刻已經無力爬起,他掙扎着一刀斬斷一個想撿便宜的敵軍腳腕,但旋即便被更多的敵軍所淹沒……?
李均心中莫明其妙地狂跳起來。?
已經接連被圍困了十餘日,這十餘日來,無論李均如何挑戰,程恬始終只圍不攻。李均心中牽掛餘州,卻無法尋到一戰之機。若是全軍盡出攻擊敵軍,又恐失利於敵人優勢兵力之下失去退路。?
最讓他心煩的,仍是士氣。敵人如此有恃無恐地與之消耗時日,大大加深了戰士們的疑慮。本來對程恬所說的餘州內亂之事是完全不相信的,如今卻變得將信將疑起來。若是餘州出事,彭遠程無力來救,那麼和平軍主力便如出水之魚,失去了支持。雖然懷恩城糧草充足,但終非餘州可比。?
饒是如此,李均也未曾象現在這般心中狂跳過。他站在城上,舉首望向蒼穹,天仍舊陰森森似乎壓在頭頂上,讓人難以喘息。?
“統領,敵軍好象有異動啊。”這十餘日來,蓮法軍的動靜絲毫沒有要攻城的樣子,這令魏展也頗爲傷腦筋。他今日卻發現了敵營之中有些不同於往日的動作,便出言提醒李均。?
“看來又是有什麼話要說了。”李均面色沉冷,心中的狂跳讓他極爲不高興,若非深知暴躁爲後家大忌,他此刻也許已經衝了出去尋敵決戰了。?
果然,自蓮法軍營中行出了三騎人馬,一個身材較瘦小的在前步行,兩個騎馬在後跟隨。那三人離城近了,王爾雷忽然驚呼道:“是葛路!”?
李均向下望去,只見那當前步行之人,被繩索反捆着,逐漸來到城下。“是你手下的人嗎?”李均問道。?
“是,是趙顯二哥手下之人,不知爲何來到這裡!”王爾雷臉上露出驚容,那日尚懷義的頭顱似乎就在眼前。這葛路爲苦兒營一得力信使,不知爲何會給蓮法軍捕獲。?
李均心中第一個念頭便是尋弓箭將葛路射死於城下。不用問,他心中也知葛路帶來了什麼消息,若是好消息,蓮法軍如何會讓他來到城下?這個消息,定然會大大打擊和平軍士氣。但那一剎那,陸翔的話似乎在耳邊響了起來:“戰局不利,十之**爲主帥之過,豈可因一時失意而遷怒於部下?”?
他也不由得爲自己方纔露出的欲殺葛路以滅口的想法而心驚。在身爲傭兵之時,殺個把“自己人”以保全自己之事,也並非沒有過,但這“自己人”只限於與他不同屬一個傭兵團的友軍。而在陸翔帳下,這種事不但從未有過,甚至連想他都沒有想過。此時,似乎隨着陸翔逝去時間日久,他心底的冷酷之血又開始流淌起來。?
“不要放箭,不要放箭,我們是奉掌教之命,給李統領送這個人來!”那後面兩個騎馬者用兵器推了葛路一下,葛路扭了扭身子,腳步加快了些。?
李均眼中光芒連閃幾閃,最後終於黯淡下來,揮手示意開城。那兩個護送者也頗爲自覺,在射程之外便停住了腳步,獨有葛路一拐一拐向前行走。看來落入蓮法軍手中,令他頗受了些苦頭。?
進了城中之後,有士兵趕緊爲他鬆開身上的綁縛,那兩個押送者不知何時已悄悄離開。葛路見了李均,跪倒在地,哭道:“統領,彭遠程……彭遠程反了!”?
李均已經料到這個消息了,也早就在心中準備接受這個消息,但當這消息傳入耳中之時,他仍禁不住發呆起來。如今想想,自己將彭遠程留在餘州,確實是愚不可及,當初鳳九天曾與自己談起此事,而且此後鳳九天也再三勸自己將彭遠程調離駐地,自己卻以“新附之將,其心未歸,冒然調動,必起疑意”而拒絕,直到前不久才欲調他來身邊,此時卻晚矣……?
“我知道了,你定然吃了不少苦,還是先去休息吧……”李均發呆並未持續多久,此時此刻,他那長年征戰之中磨練出的鎮定功夫發揮了作用,他行命人安頓起這葛路。?
“統領,我是奉鳳先生之命來的,他要我轉達一件事,這件事我沒有告訴蓮法宗的狗賊,統領,他已經派俞先生去銀虎城了。”?
“什麼?”李均吃了一驚,派俞升去銀虎城做什麼,以雷鳴城此時正值用人之際,鳳九天爲何要將俞升派走??
“銀虎城司馬輝,據說也有不穩之跡。”葛路見李均驚詫,便接着道。?
“是鳳先生令你告訴我,司馬輝也有不穩之跡的嗎?”?
“不是,鳳先生只是要小人告訴統領,他派俞先生去了銀虎城……”?
李均揹着手踱了兩步,鳳九天之所以不肯對葛路說明所有問題,定是擔心他被俘而不能保守機密。既是如此,那俞升此去銀虎城,決不只有說服司馬輝那麼簡單。思忖良久,李均那緊崩的心絃略略鬆了些。?
“你來之時,鳳先生是如何應對彭遠程的?”李均又問道。?
“鳳先生無意與彭遠程決戰,已下令棄守雷鳴城,我來之時,他正指揮將雷鳴城的糧草物資都運往狂瀾城。”葛路道。?
他的這一回答令李均心又略略安了些,鳳九天不與彭遠程爭一城一地,而是將更重要的物資與人員撤離歷經戰火已殘破的雷鳴城,至新建成且堅固易守的狂瀾城,以狂瀾城城防之固與墨蓉精心設計的守城器械,狂瀾城足以讓彭遠程攻打上長長一段時日了。?
鳳九天之所以令葛路冒死來報訊,定是爲了怕自己得知餘州內亂、彭遠程反叛的消息之後會急於回軍導致失敗。但即便自己不急於回軍,在如今前後被夾擊,又證實餘州內亂的情況下,士氣已是極難維持。?
“真是火上澆油……”魏展也不由得嘆息起來。?
李均搖了搖頭,示意魏展不要多說。然後又問道:“鳳先生可曾說過,要我立即回軍相救,或是託你帶來了何種建議?”?
“鳳先生並未說過要統領回軍救援,也不曾讓小人帶來什麼建議。”?
李均的心越發地輕鬆起來,如果此時鳳九天令葛路緊急求援,那鳳九天便是缺乏戰術頭腦的人,餘州大局由他主持,只怕凶多吉少,如今鳳九天便未提出那愚蠢的建議,想來已經有了克敵之策,即便無法平定彭遠程叛亂,但也足以支撐到自己回軍了。?
“對了,有一件事問這位小兄弟。”魏展此時忽然想起一事,問道:“鳳先生是否知道寧望城已經被蓮法軍奪去之事?”?
葛路發現全營中人的目光都盯在自己身上,這比在蓮法軍營中嚴刑拷打還要讓他難受些。他略一思忖,有些扭怩地道:“因爲道路爲彭遠程等叛賊阻絕,沿途均有盤查,故此雷鳴城尚不知蓮法軍奪去了寧望城。”?
見李均眼中光芒似乎有些失望,葛路忙又補充道:“說來也巧,小人來時,鳳先生叮囑小人經過寧望時要小心,一開始小人只道鳳先生多慮,在寧望被蓮法軍狗賊捉去,才知鳳先生有未卜先知之能。只恨被借宿的鄉民出賣,只道要誤了統領的大事,萬幸那些狗賊只是打了小人,問明彭遠程叛亂之後便將小人放了回來……”?
李均心中一動,鳳九天提醒葛路經過寧望要小心,自然不是真的什麼未卜先知,否則他乾脆直接告訴葛路寧望已經失守好了。他之所以如此,定是通過種種情況做出了正確的推測,他令葛路來,恐怕爲了讓自己安心之餘,尚有另一個目的,那便是將全局情況隱隱告知自己。畢竟,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蝸居於懷恩城中,得不到外界情報,既不知己也不知彼,只能必敗。?
若是如此,只怕葛路會落入蓮法軍手中也在鳳九天意料之中了。他安排這一個只知大概不知詳情的人來,讓一切細節都只能由自己推測,卻不肯令他帶來書信,便是怕葛路爲蓮法軍捕獲。?
李均展了展眉,此時他覺察到這葛路言語中滿嘴都是“小人小人”的,便道:“葛路你看看,你個子雖然比我小些,可也不是什麼‘小人’,忘了我在狂瀾城之誓中說的話嗎?”?
在葛路帶來如此不利的情報之下,李均尚有閒情逸致與部下開玩笑,衆將官都不由得面面相覷,唯有魏展神色一鬆,臉上露出了笑意。李均早看在眼裡,但佯作不知,仍舊問道:“葛路,你們營長趙顯叫我什麼?”?
葛路臉上也露出笑意,他是趙顯自雷鳴城街頭尋來的流浪兒,在哪裡都受人嫌棄被人打罵慣了,因此面對別人,忍不住便有種自卑感產生。李均用玩笑的口氣輕鬆與他談話,這讓他心中放下不少。?
“趙大哥叫統領大哥,小人自然知道。”他回答道。?
“你又是‘小人’了,你叫趙顯大哥,趙顯叫我大哥,那麼你應叫我什麼?”?
論起年齡,趙顯與王爾雷都要長於李均,但當初偶遇之時,李均便用計爲二人除去了欺凌他們的土霸,故此趙顯與王爾雷反倒稱李均爲大哥。此事和平軍中絕大多數人都知道,趙顯與王爾雷對別人都恪守禮節,唯奪在李均面前他反而隨便,原因也就在於李均是他們“大哥”。?
“那自然是‘大大哥’了。”見葛路滿臉通紅不敢回答,魏展微笑着解了圍。?
“是,小人……當叫統領大大哥。”葛路垂下頭去,低聲回答。?
李均搖頭道:“既然叫我大大哥,你又爲何還自稱小人?在我李均面前,和平軍都是兄弟姐妹大叔大伯,沒有什麼小人,葛路,你要記着了,沒有人天生是小人的,只要他願意,誰也不能令他爲小人!”?
他說這話之時,神態極爲激昂,隱約間又似乎回到了在狂瀾城中時的景象。葛路擡頭看他,眼中全是敬慕之色。李均不待衆人回味過來,他又道:“葛路,你一路辛苦,又被蓮法軍折磨,先休息休息,其餘衆人也都去安撫戰士,對於餘州之事,大夥要實話實說不得隱瞞。魏先生,請你留下與我品一品用雪化之水泡的茶,如何?”?
第三節?
小火爐中,暗紅的炭火向四周放射着熱量,架在其上的一個紫砂瓷壺,其中水已經開始發出“嘟嘟”的沸騰之聲。?
李均將茶葉勻勻地撒在兩個瓷杯中,然後注入開水。水激盪之下,茶葉被衝得飄浮起來,在水中打着旋兒,又緩緩落下去。熱水的作用下,茶葉在杯底舒展開身軀,將其中蘊藏的芬芳,向水中傳遞。?
李均先將一杯遞給了魏展,然後將另一杯移到自己身前,深深嗅了一下茶香味,然後道:“先生覺得如何?”?
“不錯,李統領茶藝雖然算不得高手,但這茶葉,卻是相當不錯。”魏展明知他問的實際上是自己對當前局勢的看法,卻故作不知,品評起茶來。?
“統領可知最後的茶是什麼茶嗎?”他呷了一口,接着道:“最好的茶乃三千尺左右的高峰之上,懸崖峭壁之間,常年受雲蒸霞慰,吸天地之精,得日月之華,到每年清明前後,高山之上春日來臨之時,由十六七歲姿容清麗的處女,身着輕衣,以丁香之舌輕輕於枝頭啜下,再以少女體溫溫幹,如此過一個月,再於烈日之下暴曬,將剩餘潮氣曬出,最後用新制白鐵鍋炒制,如此炮製,所得者方是極品。”?
“這也太奢侈了,如此繁瑣,一人一年能產多少茶葉?”?
“至多不過二、三兩而已。往往有少女採摘之時墜入懸崖深澗者,可憐,可惜啊!”魏展談到此時,也禁不住長長嘆息一聲。他雖然出身算得上名門望族,但向來被視爲家中的逆子,自幼對貧弱便懷有同情之心,故此聞說以農民爲主的蓮法宗起兵抗擊暴政,便毅然投向薛謙。?
“二、三兩茶葉,便是一條人命!”李均大吃一驚,雖說他也知民間疾苦,但常年當兵的他,所能知到的無非是百姓食不裹腹衣不遮體,卻不知爲了滿足某些達官貴人的**,百姓究竟要付出何種代價。?
他沉思了會兒,道:“他年若我能有一片天地,在我轄區內將禁止此等慘事!”?
“李統領此言差了,這些少女冒死去採摘茶葉,雖然一年所得不過二三兩茶葉,卻足以使一家人溫飽無憂。而且在產茶之所,這等極品香茗將作爲貢品獻給王室貴族,憑此又可免去這少女一家徭役賦稅,比之於普通百姓,日日擔憂官府前來催錢逼款,不知要強多少倍。若你禁止她們採摘這極品香茗,她們一家老少便得日夜操勞辛苦不已,採茶之時有危險的不過是她一人,而日夜操勞一年到頭卻仍食不裹腹,有危險的是全家啊。”?
李均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種悲憤,魏展所說的甚是有理,他能禁止百姓採摘極品香茗,卻不得不向百姓徵發賦稅徭役。如今他憑藉地理上的優勢與物產上的豐盛,可以主要靠貿易來支撐軍餉政費,但他日領土大了,要養的人多了,還能如此嗎?到那時,仍舊得收刮百姓,仍舊會有窮苦人家爲生計所迫,去做這些危險之事。?
“統領也無需過於替百姓操心,人生一世,不過百年,統領在自己這百年之中,能讓百姓生活安康些,能讓轄區內兵火盜匪少一些,百姓便已知足了。古往今來,多少智者,都無法解決這些事情,統領何必急在一時?”?
看到李均沉默中蘊含着一種頹意,魏展忙勸解道,但過了片刻,他自己也忍不住嘆息一聲道:“說起來,這百姓真的很容易知足啊。”?
李均又呆了片刻,忽然笑道:“如今我身處絕境朝不保夕,怎地想那麼遠之事。魏先生以爲如今戰局,我等當如何是好?”?
魏展啜了口茶,讓茶的芬芳滋潤着自己口腔。他微閉起雙眼,雙眉輕輕抖了兩下,臉上露出莞爾的笑容:“好茶。統領胸中不是已經有了良策,何需問我?”?
“我雖然有了一計,但此計要施行,還是有些困難。”李均見自己被魏展看出,便直言道:“如今之計,早日回餘州纔是上策。但前有阻截後有追兵,蓮法軍逼得如此之緊,明擺着是不讓我輕易退回去。若是隻身逃到餘州,將這數萬兄弟扔在他鄉,就算我全身而退又於事何補?”?
“統領之意是,要全軍而退,返回餘州與彭遠程等逆賊決一死戰?”魏展明白了李均的戰略,這與他心中所想的確實不謀而合。?
“正是,全軍而退即使不成,也至少要退回去大部分。”?
“這好辦,讓蓮法軍爲我們讓開道路便是了。”魏展安然道,微微睜開眼睛。?
“可蓮法軍如何會放棄這個機會,替我們讓出一條道路?”李均心中對於魏展如此說也有幾分驚訝,他也是如此設想的。只不過,他想的辦法中,有乘夜偷襲蓮法軍,於亂軍之中挾持程恬迫敵軍籤城下之盟的安排。在於旁人,這是幾乎不可能的,但李均對自己與藍橋潛入敵營步戰的能力,還是極有信心,雖然此計危險了些,可總比坐以斃要強上萬倍。?
“此事就請交給我吧。以蓮法軍表現來看,其掌教程恬實爲一難得的統帥,此人戰略戰術,都頗有頭腦,這正是我們的可乘之機。”魏展雙眸完全睜開,計策已經在他心中形成了。?
“先生之意,是前去說服他爲我們讓路?”李均猜到了他的想法,不由得吃了一驚。出身行伍之間,他更長於以武力、智謀來解決問題,對於外交之策,偶爾在戰略上也會考慮,但戰術上去運用,卻是少之又少。?
“正是,不過,要說服程恬,先得辦成一事。”魏展湊向前,輕聲道。?
彭遠程在擊潰了肖林之後,馬不停蹄,便調集全軍攻向雷鳴城,在擊殺了負城頑抗的蘇晌之後,結果卻只得空城一座。他急於得到的糧草物資與金錢,都被鳳九天利用他同肖林作戰的這幾日空隙運往了狂瀾城。?
大怒之下的彭遠程,一面急令徵發大谷、餘陽十六歲以上男子爲臨時兵,另一方面派人與江潤羣等聯繫,以利害說動他們,暫且不可爲餘江、餘平兩城而相互爭鬥,集中兵力攻向銀虎城。這樣,無論是銀虎城還是狂瀾城,餘州剩餘的兩座和平軍之城,都被大軍圍得嚴嚴實實。?
江潤羣等知道關鍵在於狂瀾城,只要狂瀾城一破,銀虎地也就難保,因此對於攻打銀虎城並不積極。銀虎城守軍不過萬餘人,也無力出城攻破江潤羣他們四萬人的聯軍,更別提支援狂瀾城。?
到如今,彭遠程已經沒有必要再打着替李均清除側翼的旗號了,雖然餘州普通百姓還是頗向着李均,但在彭遠程軍威之下,大多忍氣吞聲。?
彭遠程親領五萬大軍圍住狂瀾城,阻住了狂瀾城的陸路交通,雖然海上他無法封鎖,但對於要依靠海陸貿易來維持日常開銷的狂瀾城來說,這樣的封鎖如果長期下去,也足以致命,況且這一年中,狂瀾城貿易所得金錢,要麼用於陳國的戰事,要麼用於補貼餘州其他地方的災民,根本沒有積下多少錢財。望着日漸減少的數字,姜堂不由得愁眉不展,連從不離口的“買賣”兩字,也說得少了。?
“姜老闆,如今你怎麼不提買賣了?”唯有天性樂觀笑不離口的屠龍子云,依舊有這個精神與他開玩笑。?
“陸路給封鎖了,生意都作不成,還談什麼買賣?”姜堂白了他一眼,道:“你的水軍爲何不去打敗彭遠程?整日就讓我養着,難道我花錢就是養着你們在這看戲嗎?”?
提到他的水軍,屠龍子云也樂不起來了。在與倭賊一戰中,他的水軍立下大功,但這些水軍多爲臨時招募的夷人與常人水手,不少戰艦甚至是由商船改的,倭賊被殲之後,便大都各奔東西,仍在他手中的,不過是大大小小十來艘船,外加四五千人。況且他們習於水戰,於陸戰則平平,以這點兵力,如何能去城外與彭遠程決戰?狂瀾城中如今尚有自雷鳴地退來的和平軍不足萬人,再加上水軍與狂瀾城中少數守軍,總共不超過一萬五千人,臨時又募得勇士五千餘人,兩萬人守城尚略嫌不足,出城與善於用兵而且勇猛難敵的彭遠程野戰,即便不是鳳九天也不會做出如此蠢事。?
在圍困的三日之中,彭遠程每日都派一使者進城勸降,第一日使者被逐了出來,第二日鳳九天命將使者痛打一頓趕出城,到了第三日,那使者剛舉着白旗行到城下,鳳九天便令射箭,將他在城下射成一個刺蝟。如此一來,彭遠程帳下再也無人敢充當這使者一角,彭遠程也知攻心不成,只有全力攻城了。?
此刻他徵發的民兵陸續趕來,這些民兵雖然缺乏訓練,但人數上倒頗爲壯觀,統共加起,圍住狂瀾城的軍隊已在十萬之上。每日裡操練頻繁,聲勢驚天動地。鳳九天在城上向外望去,只見旌旗招展煙塵滿天,彭遠程軍分扎兩門,共有五個營寨。?
“彭遠程果然是個人才,可惜不能爲統領所用。”鳳九天暗自心想,轉頭看看周圍,除去屠龍子云外,大多數人臉上都有沮喪之色。畢竟,至彭遠程起兵以來,他們連戰皆北,肖林戰死在落月坡,蘇晌戰死在雷鳴城,這些消息先後傳來,對於和平軍士氣是沉重的打擊。而今又看到彭遠程軍聲勢如此浩大,他們對於取勝也實在是沒有多少信心。?
“李統領以餘州之事託付於我,我無德無能,故致使江潤羣反於前,彭遠程叛於後。”鳳九天深知此時,若不能激起士兵鬥志,爭取到轉機出現的時間,那麼就真的一敗塗地了。因此,他便在城頭召集了和平軍將領,向他們坦露心肺。?
“然而,若無我鳳九天,江潤羣便不會反麼?彭遠程便不會叛麼?”鳳九天冷冷一笑,問道:“諸位以爲,以江潤羣那窮奢極欲,能與李統領一般與士兵同甘共苦嗎?以彭遠程狼子野心,能居於李統領之下誓死效命嗎?”?
衆將官都默然。他們相當一部分人心中,對於鳳九天也是頗爲反感,認爲正是因爲了均誤信了這志大才疏之輩,才致使江潤羣與彭遠程先後謀反,但如今面對彭遠程的質問,他們卻無話可說了。?
“故此,與江潤羣、彭遠程等一戰,是遲早之事,李統領之所以在餘州百廢待興之際遠征陳國,也正是爲了誘他們反叛,因此,李統領也早留下了破敵之計,我們所需的,不過是施展這計的時間罷了。”?
鳳九天明白,這些人對於李均的指揮極爲信任,而對於自己的指揮則尚處於懷疑之中,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蘇晌最後仍拒絕了他撤退的命令,與他的兩千戰士一齊在雷鳴城的激戰中戰死。所以,他不得不施展一些權謀,將自己想出來的計策,謊稱是李均留下的妙計。?
果然,聽到李均留有應敵之計,這些將領都精神一振,他們之中既有自無敵軍時代便跟隨李均的“老人”,也有在統一餘州之時投靠的對手,都深知李均用兵奇詭無比,如果說他要用計置己於死地而後生,他們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我與大家一樣,都是全心爲李統領效力,都想看到,以李統領之才智,能將這神洲變成什麼樣,因此,無論出現什麼事情,我們都得守住這狂瀾城,不僅是因爲狂瀾城是我們的家,更是爲了李統領回來之時,我們有臉面去見他!”?
鳳九天臉色漲得有些紅,他本意裡,根本不想向將士們灌輸爲某個人而戰的思想,在他的政略之中,軍隊不應是個人的軍隊,而應是國家之軍隊。但如今形勢所迫,只有讓他們想起李均,這些戰士才能振作起來。?
果然,聽他再三提起李均,將士們情緒也激昂起來,正這時,驚天動地的彭聲響起,鼓聲之中,彭遠程的大軍開始向狂瀾城下推進了。?
“終於開始了。”鳳九天霍然轉身,扶着城垛,向敵軍望去。只見彭遠程軍分爲四個方陣,緩緩逼向城畔。每個方陣足有萬人,最前是手執盾牌的盾牌手,其後是執弓箭巨弩的弓弩手,再後則是攻城器械,再後又是一羣步兵。?
在跟城約千餘步外,敵軍陣中銅鑼聲響,大軍止住步伐,揚起的灰塵卻遲遲未散開。自西門兩個敵軍方陣之中,千餘騎戰馬奔了出來,兩側擎七色戰旗的士兵左右分開,閃出中間“彭”字帥旗,彭遠程便騎着匹大紅馬,來到了陣前。?
“城中的軍民聽着!”?
彭遠程一聲高喝,戰場完全安靜下來。他橫槍立馬,用手指點着城頭的鳳九天,道:“我彭遠程一心爲李均效力,他卻聽信鳳九天這個小人的讒言,欲不利於我,故此我不得不替李均清除側翼。如今我兵臨城下,只要城中軍民交出鳳九天,我立刻退軍,保證不動城中一草一木!”?
若非開始鳳九天提醒這些將士,他們並非在爲他鳳九天守城,而是在爲遠在陳國的李均保有生存基業,難免會有和平軍將士真的起心獻出鳳九天。但如今,彭遠程的呼叫卻晚了一步。?
“屠龍子云,你來喊話。”鳳九一自知自己喊的聲音不可能傳得整個戰場都聽得見,因此令屠龍子去替他喊道:“彭遠程,你狼子野心,不思統領對你有恩,卻在他遠征陳國之際背後發難,等統領回來,定然要你和你的叛黨全家誅絕!”?
喊完之後,屠龍子云又自己加上了一句:“彭遠程軍中聽着,若是有人擒下彭遠程,李統領來時便立他爲餘陽大谷城之主!”?
鳳九天微微一笑,彭遠程以退軍誘狂瀾城軍民背棄他,屠龍子云則以兩城城主之位誘彭遠程部下離心,這可謂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了。?
彭遠程本就不作城中投降的指望,喊話不過是爲了打擊城中士氣罷了,如今見城中反擊過來,他想想便大笑起來:“鳳九天,你還想李均回來?”?
“我已經派人送信給李統領,快則五日,慢則十日,李統領便會回軍!”?
“那麼我就告訴你們吧!”彭遠程自覺勝券在握,自己若不說明白,就讓對方如此敗亡未免仍不夠過癮,更何況這個消息也有利於打擊城中士氣。“蓮法軍已奪佔了寧望城,李均被困在懷恩,自身難保,還在等着餘州前去救援呢!”?
“彭遠程,你話太多了!”鳳九天借屠龍子云之口喊道,“果然你與蓮法軍勾結,欲陷害李統領,如今你的叛賊面目,還能往哪兒藏?”?
彭遠程愕了一下,心中也開始懊悔,自己爲何會在大局將定之時失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