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軍容,難怪呂建忠陣歿。”?
望着眼前的和平軍軍陣,伍威如是感慨,當他得知自己心腹愛將中計身亡,三萬騎兵全軍盡墨之時,他第一個反應不是吃驚,不是心痛,而是一種激動。李均沒有死守盧家堡,而是前進到鹿野與他野戰,這在他意料之中。如今李均新佔了蘇國大半領土,民心軍心尚不穩固,自己擁重兵來討伐,他只有先勝自己一仗,才能穩住軍心民心,以換取持久作戰之機。?
當年用計讓陸翔被殺,對於伍威來說既是驕傲,又是遺憾。驕傲的是自己將這馳名天下的名將變成了歷史,遺憾的是自己不曾在戰陣之前打敗他。這些年來李均名聲漸響,讓伍威不能不想起當初一夜冰城的舊事,但直到得知呂建忠敗亡時,伍威才確信,李均已經勝過當年陸翔了。?
身爲一代名將,不僅需要自己有超越凡人的洞察力與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心理,也需要一批能征善戰的部下。?
如今,李均的大部隊便呈現在他眼前。站在高處向遠方望去,和平軍的營寨間旌旗招展,壁壘森嚴,刁斗號角聲時而傳來。營寨之前,便是和平軍佈下的軍陣,大約有萬餘步騎列成方陣,陣形並不是很嚴實,但卻露出巍然如山的氣勢,這樣佈陣,即便是遇上騎兵突襲,也有足夠空間收縮反擊。自將士們擡起的臉上,散發出自信與勇毅的神情,證明這是支久經沙場屢戰屢勝的精銳。在飄雪的冬日裡,除去在風中飄搖的戰旗與將士身上的披風,無論是人還是馬都肅然而立,可見這是支紀律嚴整賞罰分明的隊伍。伍威暗暗讚歎,但旋即目光停留在和平軍中軍之處,和平軍的中軍人數最爲密集,將士也是得強悍,但在伍威這般名將眼中,卻可以看出,與其餘部隊相比,這裡的和平軍將士稍弱。?
“應是新進收編的蘇國官兵吧。”伍威暗自想,將這戰力較弱的部隊布在中軍,李均也太小瞧自己的眼力了,難道說李均在其後還有什麼佈置不成??
回頭看了看自己部下,伍威微微一笑,敵軍固然強大,自己也不弱於他,無論李均還有什麼詭計,自己的安排都足以保證今日將大獲全勝。在自己身邊的數萬兵馬追隨他多年,決不會遜色於對手。他臉上的笑容慢慢變成譏諷:“兵雖不弱,奈何太少。李均啊李均,如今就看看你是否真的如同陸翔一般詭計多端吧。”?
伍威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到敵軍軍陣之上,絕大多數騎兵都被李均布在隊伍的兩翼,令伍威有些不解的是,李均並未將鐵甲騎兵與輕騎兵平均分配,而是將鐵甲騎兵放在左方,輕騎兵佈置在隊伍右方。?
“爲何會如此佈陣?莫非想用這兩支騎兵自迂迴攻擊我兩側?”伍威暗暗想,但又否定了這種想法,看軍勢,和平軍兵力比他少了足足有兩三萬,不太可能會分兵迂迴,而且即便是迂迴,以他帳下將士之力,也應能在此之前突破敵陣。正當此時,和平軍的陣腳忽然開始移動了。?
雙方几乎同時擊鼓。雙方軍隊緩緩向對方靠近,沒有衝殺,沒有吶喊,甚至沒有戰馬的嘶鳴。除了整齊的腳步聲與沉重的鼓點聲,戰場中幾乎沒有其他聲音。?
就象兩隻互相逼近的猛獸,在到達對方攻擊範圍之前,兩軍都停了下來,鼓聲也微歇。雙方都在爲即將開始的血戰積蓄力量,投石機上的巨石已經放置好,弩車上尖銳的巨弩也在皚皚的雪地裡閃着冰冷的寒光。雙方的長弓手都將箭扣在弦上,高高瞄準着半空——他們這般射程的弓手,根本無需瞄準,要做的只是向密集的敵人頭上射出箭矢便可以。?
雪不知何時開始變大,一開始不過絨毛般的雪花,如今變得梨花一般,伍威吸了口氣,將目光投向蒼茫的穹宇。天空灰白得幾乎有些透明,而卷着雪花的風則在這戰陣之上咆哮翻滾,似乎是在催促這即將到來的血腥之戲迅速開始。?
“殺呀——”?
也不知是何方先發出這怒喊,或者是雙方同時喊出,那一刻間,伍威耳中被這十數萬人同時的高呼震得嗡嗡作響。他將目光投向戰場,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團黑灰色的麻點。?
就象是數百萬只麻雀同時飛起,又象是億萬顆星辰迎頭落下,原本灰色的天幕在一瞬間爲矢石所遮擋,戰場上似乎爲暗夜所籠罩,而在這死亡之陰影下的,卻是衝互衝鋒的兩軍將士。?
遠程攻擊的投石車、弩車只有在雙方接戰之前才效,若是兩軍白刃相交,爲防誤傷己軍便無法再攻擊了。故此,負責投石車弩車的雙方將士卯足了勁,希望能在最短的時間內發射出最多的石塊與巨弩,給敵軍造成最大的損失。但兩軍開始衝鋒之時相距已是不遠,不過是片刻間,漫天亂飛的石塊與巨弩都消失不見,戰場之上霍然開朗,但兩軍戰士卻無心觀察這個,他們已經在一片怒吼與哀鳴聲中衝擊到了一起。?
“竟然用偃月之陣。”兩軍交接之時,伍威雙眉皺了起來,看似混亂的相互衝殺中,和平軍陣形分明發生了他意料之外的變化,中軍向前突了出來,而兩翼的左軍右軍則在稍後,整個和平軍第一線變成了一個凸出來的缺月。伍威立刻否定了方纔和平軍會迂迴的想法,用偃月陣作兩翼迂迴,所迂迴的距離要稍過雁行陣的一倍,看來李均之所以將騎兵放在兩翼,實際目的還是在掩飾他將用偃月陣死守反擊之意。嵐**隊的衝擊在一堵牆般的大盾之上被向兩側劃開,血肉橫飛之間,和平軍在嵐**隊內擠出一個缺口。?
“嗯,原來如此。”伍威微撇了下嘴,對方自知兵力不足,不敢展開與己軍交戰,便用這偃月之陣集中兵力。既是如此,那李均應是在後軍指揮了。?
“擊鼓傳令,以錐陣切入敵軍之中,突破敵軍。”伍威下令道。?
鼓聲變動了鼓點的節奏,嵐國中軍中的旗幟也開始規則地擺動。若非久經沙場在最慘烈的搏鬥中仍然能保有一絲冷靜的戰士,決不能在這生死瞬間也能注意到己方統帥發出的信號,而伍威帳下的嵐國將士,正是這種精銳中的精銳。在一線將領的帶領下,嵐軍開始聚攏,強力的衝擊在和平軍最頂端切出一道血肉的傷痕,原本由身着紫色戰甲的和平軍戰士組成的缺月之尖,被身着藍色戰袍的嵐國從中分開,在嵐國鐵甲步兵沉穩有力的衝擊之下,被布在第一線的和平軍果然難以抵擋,開始向後收縮起來。?
伍威雙眼眨也不眨,死死盯着戰陣之中。當先衝在最前的,正是他帳下四員愛將高萬金、湯玉順、戴洋、朱春來。這四人原本與呂建忠一起並稱作威門五虎,他們一起指揮一線將軍衝殺,伍威甚爲放心。?
“輪到我了嗎?”一個低沉的聲音似乎是自言自語,在這千軍萬馬廝殺聲中仍清楚地傳到了伍威耳中,不用看,伍威便知是胡海龍。他與另一位一直默不作聲毫無表情的許龍飛有“狂冷雙龍”之稱,這兩個人眼見同僚殺得痛快,只怕也有些心癢難熬吧。?
但戰鬥纔剛剛開始。這狂冷雙龍之勇,更在威門五虎之上,不到關鍵時侯,他二人是不會輕易出戰的。想起自己帳下這些銳不可當的勇將,伍威心中一陣驕傲,當初陸翔帳下並稱雙英的李均與孟遠,如今只有李均一人,怎能擋得住這四虎雙龍??
“李均呵李均,這些年來聽聞你也收納了不少勇將謀臣,如今就來看看,是你十年之間招徠的將領勇猛,還是我這些心腹愛將出色吧!”?
高萬金雙眼通紅,將手中的大刀猛然輪起,刀刃在雪光下閃出冰冷陰寒的殺意,不待眼前的和平軍士兵避開他的鋒芒,大刀已經霹靂般斬下,那和平軍士兵橫着兵刃想格擋,卻抵不住高萬金天生神力,兵刃被震得脫手落地,自頂門至**,被斬成了兩截。血液夾着被斬成碎片的內腑腸子,自分成兩半的身軀中淌了出來,原本被踐踏得成了黑色的雪地,貪婪地吸食着這還是熱的鮮血,發出滋滋的聲音。?
高萬金毫不停留,戰馬踏過屍體的同時,他的刀掠過一個和平軍戰士的脖子,那個鮮血噴出老高的和平軍戰士屍體尚不曾倒下,迎着高萬金,一員和平軍將領出現了。?
“和平軍千夫長倪頌,來將通名!”那將領見着高萬金勇猛卻毫無懼聲,大喝着揮動長槍便奔高萬金而來。高萬金縮身避開他長槍發出的罡氣,嘴角翹了翹:“高萬金。”?
“什麼?”那喚作倪頌的和平軍將領聽得他低聲說了句什麼,禁不住喝問道。高萬金雙目一瞪,大刀同他暴雷般的聲音同時落了下來:“高萬金!”?
倪順被震得在馬上晃了晃,好不容易格開這一刀,只覺雙臂欲折。心中大驚之下,他本能地伏在馬頸之上想避開高萬金,但一股溼熱的**灑落在他手之上。他擡眼一看,自己愛馬的馬首已經不知飛向何處,如今完全是藉着衝力向前奔行。倪順心中一顫,剛想自馬身上滾落下來,帶着沉重的呼嘯聲,刀罡已經斬破了他的背甲。?
僅兩個回和便斬殺和平軍千夫長級的大將,高萬金仍不罷休,大刀再舞了起來,將揹着倪順“倪”字將旗的護旗將也斬了下來。這將旗一倒,隨在倪順之後的倪順部下心中惶然,而遠在後軍之中的李均也微咬了一下牙,這不足一柱香的功夫,便有一員千夫長陣歿了麼??
又過了片刻,那一處的和平軍之間的距離已經被壓縮至極限,如此雖然加大了敵方的突破難度,但也使得己軍難以施展手腳。李均眼看着敵方中有數將衝殺入己軍陣中如入無人之境,與他們交手的己方將士大多數和之內便被斬殺,心中也不由得有些吃驚了。?
“卓天傳來的消息,這伍威號嵐國之柱,帳下又有號稱九尾天狐、狂冷雙龍、威門五虎的八員大將。其中之一的呂建忠已然被屠龍子云擒殺,這幾員悍將當是這一狐雙龍五虎中人。”李均心想,“兩軍甫一交鋒,我便有一員千夫長被斬殺,於士氣極不利,若是這前軍崩潰,那倒是我弄巧成拙了。惟有斬殺這八員大將中的某人,才能挫敵銳氣,讓伍威不敢小瞧了我。”?
“楊振飛!”正當李均在想如何能遣人去斬殺敵大將時,他眼前一亮,一面繡着“楊”字的金邊將旗正補上了因倪順陣亡而出現的缺口,楊振飛這數年來立功不少,但因貪杯好酒逞勇鬥狠,遲遲未能提升爲萬夫長,李均愛其勇猛,特許他的千夫長將旗同萬夫長將旗一般繡金邊。此人此時出現在這最需要的所在,想來正如自己所料,遇着關鍵時刻,他反倒能挺身而出。?
楊振飛蝟須如刺,手中雙斧蕩着死亡之光,在乘着小勝而進的嵐國部隊之中飛舞,無數血肉模糊的肢體碎肉在他斧下飛起,但他周身卻不曾沾上血腥氣,甚至他周圍隨他作戰的羌人勇士也不曾有血腥氣,因爲一股濃烈的陳年紹酒的味道自他們身上發散出來。這些在大戰之前以酒淋浴的勇士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畏懼,在他們與酒香同等濃烈的豪氣前,死亡不過是回到天神處的一次巡旅。嵐**隊前攻的步伐給他們硬生生扼制住,甚至在他們強有力的反擊之下,嵐軍前鋒出現了後退的趨勢。?
“呔,酒鬼!”高萬金雙眸噴火,大喝着舉刀就衝向楊振飛。楊振飛早見他勇猛,因此也不示弱,二人都棄了旁人不顧,硬碰硬砸在了一起。?
“狗子,好力氣!”一聲轟響之後,二人都覺兩臂欲裂,禁不住欽佩對方驚人的力量。在這兩軍擁擠之時,一切花招都比不上迎頭劈砍來得實在有效,因此二人又舉起兵刃,向對方要害招呼去。?
高萬金大刀比起楊振飛的雙斧要長上許多,因此也就佔了不少便宜,楊振飛幾次想催馬靠近過去,都被高萬金大刀上的刀罡逼了回來。戰了數個回和,高萬金漸漸佔了上風,李均在後方不由皺住眉頭,若無人助楊振飛一臂之力,那恐怕他也不是高萬金敵手。?
他念頭尚未歇下,楊振飛似乎也對自己不利的戰局不滿,竟不顧一切催馬向前,李均狠狠踩了一下馬蹬,若是因此而折損了楊振飛,實在是他一大憾事。?
高萬金果然看到楊振飛的破綻,以刀作矛便向楊振飛胸腹刺來。楊振飛無奈之下惟有仰面躺在馬背之上,以圖避開這一刀。但那刀勢來得快,不等刀尖刺到,刀罡已然將楊振飛腰間掛着的某樣東西挑飛起來,在空中灑出金黃色的**。高萬金本人也好酒,一嗅便知這與楊振飛身上灑的陳年紹酒不同,這至少是六十年以上的老白乾。心中雖然念着的是酒,手中的刀卻不曾閒着,前刺的招數使得一半便止住,而是向下一拖,想給楊振飛來個開膛。?
他卻不知,當李均見到楊振飛的寶貝酒壺被挑起時,臉上的惋惜神色立刻變成了大喜。他只覺自己這一刀正要切中楊振飛胸腹之時,忽然再也無法向下移上一寸。?
“敢刺破我的酒壺!”楊振飛雙斧都在左手,右手牢牢抓住高萬金的刀背,臉上神色與其說是憤怒,倒不如說是欲哭無淚。他咬着牙一點點將高萬金的大刀挪開,挺腰坐了起來,高萬金眼見他本已無還手之力,卻不知爲何變成如此怪力的可怕之人。還不等他臉上驚色消失,楊振飛一夾馬腹,兩人戰馬便頭頸相遇,高萬金呀的一聲,連着運足靈力想奪回大刀,但楊振飛右手卻紋絲不動,左手斧頭劈頭蓋腦便向楊振飛砸了過來:“賠我酒來,賠我酒來!”?
楊振飛這幾下根本就談不上什麼招數,完全是莽漢打架亂來,便高萬金雖然挪開身軀,卻挪不及手臂,給斧刃將雙臂硬生生切了下來。不待高萬金感覺到斷臂上的痛苦,楊振飛已拋開奪來的大刀,右手扼住高萬金咽喉,生生捏得高萬金喉間鮮血自嘴裡噴涌而出,而楊振飛卻仍不依不饒地道:“敢刺破我的酒壺,賠我酒來!”?
“有着羌人血統,楊振飛的酒可是碰不得的……”李均嘴角撇了撇,他也不曾想到楊振飛竟然如此逆轉了局面。而與他相比,伍威卻心中一陣刺痛,用拳重重擊了一下手掌,高萬金勇則勇矣,隨機應變卻差了不止一籌啊。?
將高萬金屍體拋下,一枝長矛突地刺入楊振飛左肩上甲冑裡,但他似乎不覺得痛般,手臂一揮,將對方逼開,緊接着右手輪斧砸了過去,雖然不是用斧刃,但如此沉重的鐵器砸在對方頭盔之上,頓時將頭盔砸扁下去,那員敵將頭顱似乎被打進了胸腔一般,矮了一截,自馬上倒了下來。?
“嗯,振飛失去冷靜了。”李均心中的喜悅並未持續多久,楊振飛雖然勇悍,但若是失去冷靜,那他便不能貫徹自己的佈置,看來應想辦法將他自第一線弄回來。如此混戰之下,自己身在局外要在人羣之中尋着他尚且不易,又如何能將他調回來??
戰爭之神破天在血腥之中,看着忘我搏殺的雙方將士。在他身旁立着的,還有掌管死者的神靈幽冥。李均與伍威忽然都覺得心中生起一陣寒意,僅僅戰了這點時間,雙方都有大將陣亡,而肢體不全躺在血中的戰士,更是難以計算。黑色的分不清是泥是雪的大地,彷彿是在嘲笑二人似的,用那種詭異的顏色迎接着不斷倒下的屍體。?
“要用多少勇士的血,才能將這黑色的髒雪染成紅色?”一個古怪的念頭在李均腦中浮了起來,不知爲什麼,原本讓李均興奮讓李均熱血沸騰的戰鬥,如今卻讓李均覺得有些厭惡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