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南岸,江寧府。雪已停,太陽出來了,照耀在積雪之上白亮得晃眼。江南的一些樹木在冬季也不會掉光葉子,積雪覆蓋在樹梢上,白的、綠的相映成輝,平添了幾分鮮豔秀麗之色。
郭紹站在一處土包上,正在看雪晴的景色。這裡是一個村子,附近的房屋都是青瓦土牆。
清澈乾淨的天空下,視線極好。郭紹向西眺望,能大致看到雨花臺的輪廓,那是江寧城南面的一個制高處,周軍尚未發動攻勢,那地方至今尚在南唐軍手裡。
向南看,那邊起伏的山林是牛首山。牛首山很近,此地已能看到那林子中的古剎和樓閣,在樹林裡半遮半掩若隱若現,頗有幾分意境。
但東邊靠江的方向,場面就沒有什麼意境了。大片的軍營營寨正在構築,飄蕩的旌旗、林立的刀槍,還有各種軍械,充滿了喧囂和暴躁的氣氛。
大周軍陸路沿江畢竟江寧城,水師運載輜重也從江面過來;然後這裡有一條小河和長江匯流,江面的物資輜重換裝小船從小河裡直接拖到軍營裡。那條郭紹尚不知名的淺河,儼然成了軍營的內河,上面還搭建了好幾道浮橋連通南北。
牛首山下的路上,如流的推車如同長蛇一般在緩緩爬行,那是正在從山上砍伐下來的木料;營地上,吆喝聲和叮叮哐哐的嘈雜聲老遠都聽得到,無數的人在挖土修寨、工匠們在建造器械。
王樸曾言,江寧城不堪一擊。但那只是從形勢、人心上考慮,有了攻城拔寨的自信,實際要拿下來這座城沒法一蹴而就。江寧城不僅城牆工事高大堅固,起碼還囤積了十幾萬大軍,其中南唐國禁軍主力都在此地;要打這樣重兵駐守的都城,只有幾萬人就是個笑話。
現在郭紹麾下的江南前營軍府已在實施攻城策劃,一面派人曉以利害勸降,一面準備攻打孤城。
前期在各地作戰的鎮兵、鄉勇都陸續向江寧城調動聚攏,加上隸屬侍衛司的兩股水師、吳越國大軍,郭紹粗算圍攻江寧城的總兵力在二十幾萬到三十萬人之間。
要把這些人馬調攏部署起來需要時間;但南唐國對此毫無辦法,因爲他們已經丟光了都城周圍的所有地盤。
就在這時,覃石頭快步走到了土丘下面,抱拳道:“稟主公,李將軍、羅將軍、左少卿三人已到,末將將他們先帶到堂屋裡了。”
郭紹把目光從遠處收回,徑直轉身下來,說道:“我這就去見他們。院子周圍你叫人看着點,別讓閒雜人等靠近。”
“喏。”覃石頭應了一聲。
郭紹走在房屋間的路上,周圍隨處可見站哨的士卒,卻不見一個百姓。這村子裡的人,看到潮水一樣的大軍過來,風聞戰禍波及的消息,幾乎逃光;雖然大週中軍幾次嚴禁濫殺劫掠,但百姓們仍然懼怕武夫。周軍徵用這個村子後,剩下的少量老弱也被重新安頓在別處,這村子完全便成了一座行轅。
他走進院門,覃石頭便輕輕將大門掩上。郭紹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身邊已沒有
別人。他獨自從屋檐下往前走,繞過小院中間的天井,便來到了堂屋門口。
坐在裡面的三個人立刻從板凳上站了起來,一起抱拳道:“拜見主公。”
郭紹也抱拳回禮,跨步進了堂屋。
這地方就是一家比較富裕的農戶的房屋,土牆陳舊、傢什簡陋連把像樣的椅子都沒有,地方也不太寬敞。郭紹走上去,在上位的一條圓凳上坐了下來。想想也是有點稀奇,幾個人今天要談得是謀奪天下的秘事,所圖之物有無數的廣廈,偏偏是在這麼一個破村子裡商量。
郭紹回顧左右,他們也紛紛轉頭看向自己。要稱帝,一個人幹不了;但步驟的開始,太多人蔘與了容易發生變故。
在場的幾個人,都是郭紹仔細考慮過的。無論是文官左攸、還是武將李處耘羅彥環,他們不是周朝皇帝提拔起來的人,發跡就是靠自己;參與大事,將來成了就是擁立從龍大功、開國元老,封王拜相也不是難事,實在沒有不願意的理由……實際上郭紹覺得他們比自己還急,一直盼着的就是幹這種事。
另外還有兩個結義兄弟,也是值得信任的人,不過楊彪和羅猛子在東京,此時沒法聯絡。
郭紹先開口道:“左先生也多次勸我,我卻有些猶豫,畢竟我原是先帝麾下之將,受了先帝之恩惠,如今不能保護其幼子,心有慚愧。”
郭紹說罷,連自己都覺得假得慌,真猶豫的話就不用召集幾個心腹坐在這裡、商量怎麼謀反了……但這樣說能夠表明一種厚道謙讓的態度;就算面對自己人,也不能表現出一種迫不及待的樣子。想那些名正言順繼位的,還得讓別人勸進三次、才勉爲其難登上去。
羅彥環立刻勸道:“主公無須慚愧,幾朝幾代|開國各有說法,其實都是這樣乾的。換了別人在您的位置上,根本不會猶豫!”
李處耘卻道:“前幾朝還在天下大亂的世道,而今人心思安、天下一統的形勢,主公將開萬世之大業,豈能與前幾朝相提並論?”
郭紹又忙道:“言重了,我心有惶恐,本想做大周忠臣,只是情知兄弟們有這樣的心思,又不願意讓大夥兒失望,着實有些左右爲難。”
羅彥環一臉急色……郭紹觀之,心道此人雖有勇有謀,比李處耘的持重還是差了不少。
羅彥環急道:“主公說得對,您不坐上去,兄弟們肯定不答應!大夥兒在您麾下,可名義是大周之臣,不好說出輕易說出那種逆言,其實心裡都盼着主公。”
左攸道:“天下之權,有德者居之。今主公掃平蜀、南唐兩大國,讓大周國的地盤擴大不止一倍,大功顯於天下,自應當仁不讓,舍主公其誰?”
羅彥環點頭附和:“那個小皇帝,誰理他?不是主公帶着大夥兒幫他南征北戰,早就被人趕下來了,主公自己打下來的天下,沒有白白爲他人作嫁衣的道理。”
“還有太后,若非太后,我豈能有今天的兵權和功勳?”郭紹不動聲色道。這句話倒不全是面子話,
倒是心裡話了……郭紹沒有古人那種忠君的思想,他從來沒想對先帝忠誠,但太后的培養信任之恩,不論時代都沒法否定。
李處耘開口道:“羅兄切勿急躁,主公所慮極是。不僅太后,大周還有更多的人、其中不乏對朝廷忠心認可的人,不盡然在主公麾下;也許暫時會攝於主公的武功武力敢怒不敢言,但如處置不當,難收人心。咱們得早早想個由頭和名義。”
左攸也道:“主公是大周禁軍武將出身,受過皇室恩惠,所依靠的實力也是周室禁軍……一旦登基,將來會被說是篡位得權,無論怎麼弄,得國不正是難以辯解。”
羅彥環一掌拍在破木案上,說道:“主公不是姓郭麼,和皇室一個姓。那倒省事了,國號都不用改,小皇帝原來是哪家的姓、讓他改回去認親生的,太祖無後,大位還給郭家有什麼不妥?”
“咦……”郭紹覺得羅彥環這話不全對,但其中叫郭(柴)宗訓改回原姓,倒真是個好辦法。
他又琢磨,把身世附會到郭威家不太好……雖然他是穿越者,和這裡早逝的生父母沒相處過、沒什麼親情可言;但古人所說的忠孝仁義信,孝道還是很重要的。如果爲了做皇帝,連父母都不認,自己別處找個人來認,恐怕要被當做笑柄……怎麼找“證據”都沒有用,只能給好事者更多的遐想空間。
這時左攸皺眉道:“仍然認周朝爲正朔,主公就沒法做開國皇帝了……”
郭紹看了左攸一眼,心道:心不能太貪,現在皇帝都沒當上,就想着做太祖?而今最重要的是怎麼坐穩位置,篡位本身就有風險,一旦沒搞好天下羣反如燎原之火,怎麼收場?
李處耘似乎也和郭紹一個看法,說道:“主公春秋正如烈日當空,將來還會建立更大的功績,在青史上留下明君雄主的賢名並非難事。”
郭紹之前已經表明過謙讓的態度了,此時在少數幾個人面前也懶得再裝,當下便道:“太祖自稱‘虢叔’(西周周武王之叔,周武王封於東虢,授爵公爵、號東虢公)之後,我自然也認……”
他尋思在這個時代的身世,本河北兗州人士,出身寒門,父母早逝;當地屢遭兵禍,多次十室九空、人都換了幾茬,已是無從查問……他現在只記得祖父的名字,曾祖父是誰都記不清了。
就算是太祖郭威也是出身寒微的人,父親那一代就開始顛沛流離,郭威自己還到處投奔軍閥當牙兵。他稱帝后追認上面幾代,有些什麼分支,恐怕連他自己都搞不太清楚。
郭紹當下便一本正經道:“不僅如此,先父還告訴過我已經過世的曾祖父的名字,他便是義祖翼順皇帝(郭蘊)……太祖(郭威)的祖父。算起來,我的輩分比太祖晚一輩。”
郭紹的表情,就好像是真的一樣。周圍的人聽罷都是一愣,李處耘率先說道:“原來主公確是大周先祖之後,如此一來,將來把真正的身世昭告天下不就行了!”
另外兩個人聽罷也趕緊附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