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峰街東面那一黃一白兩條“觸鬚”另是一番氣概:終年不竭的山溪經孤峰東山麓的水庫,穿越孤峰街的石拱橋,出得街東,就如白練一條,洋洋灑灑,曲曲折折,繞山出谷,奔騰不息……有溪必有路,路隨山勢繞,溪追路奔流,路纏溪,溪纏路,繾繾綣綣,直抵十五里外的弋河……大自然的路不須要人工的護養,它有大自然用黃砂將路面鋪就,有山雨將路面清洗;無論是如磨如磐的巨石,還是如拳似瘤的鵝卵,大自然都不會讓它佔據路面,都將它推放到那奔流的山溪中,讓溪水去衝涮,讓溪水衝涮得它時時綻放着皎潔的白色山花!山裡的路好走,晴天無揚塵,雨天無泥濘;踩上去,沙沙有響聲,提腳跟,綿軟有彈性。山水到來季節,就不見了這如緞如練一黃一白兩根“觸鬚”的溫柔與幽美,就突然變得狂傲起來,狂傲得就如兩支遒勁的巨筆在放蕩不羈地狂草,就狂草得勢如破竹,一瀉千里……
弋河鎮是水碼頭,索有“買不到的東西到弋河去買,賣不掉的東西到弋河去賣”的說法。它是孤峰鋪離山外最近的一個大鎮。孤峰的竹木柴炭大都是運到那裡去賣。往日賣竹木柴炭全靠肩挑背馱,中途人累了乏了,挑擔人就歇下肩,到山溪裡抄起溪水洗洗頭,涼爽涼爽,再掬起一捧捧溪水灌進嘴裡,咕嚕嚕喝個半飽再趕路。現今已有了新的運輸工具,山貨多的,就出些錢,喊掛拖拉機,貨放車斗裡,人站機手旁,機走人也走,半個時辰就到了弋河邊。如果山貨少,家裡又有自行車的,就人坐車前,貨架車後,騎着它行駛在這山路上,兩旁是青山流動,路下是溪水淙淙,腳旁車輻閃爍,手中玲聲叮噹,既是出外賣山貨,又是領略大自然的靈氣,十分愜意!
沈幽蘭不會騎車。這天早上五點鐘,她就起了牀,洗嗽完,帶上頭天晚上準備好的兩隻編織袋和一根竹扁擔,順着山路向弋河鎮走去。
到弋河批發貨,她是第一次,連批發部的門是朝東朝西,她都不清楚。“這次只能是‘賣紗帽’了!”她邊走邊想。其實,對於不知批發部在哪裡,她並不着急,因爲“路在嘴邊”,只要自己嘴放甜些勤利些,多問幾個人,批發部一定是能找到的!
她急的是時間。時間她是計算過的,孤峰到弋河,來回三十里,按她走路的速度,至少得三個小時。她聽洪澗鋪盛茂財那個老生意人說,弋河的貨都是直接從江城經水路運上來的,水路近,運力低,所以弋河批發出來的東西遠比山裡的供銷社批發價格便宜得多。沈幽蘭也想利用這次批手錶的機會,順便批些小雜貨帶回去。這樣一算,來回需要大半天時間。大半天能趕到家是沒事的,因爲於頫這天帶文科班的老師下鄉去家訪,要把那些有望考取大學而自己信心不足的學生動員到學校來住校。臨走時,她叫他從貨架上拿盒餅乾給丹丹,將丹丹反鎖在家裡,餓了就吃些餅乾,半天是沒事的;但時間長了就不行,反鎖在家裡的丹丹吃完餅乾會餓肚子的!
她想搭乘一輛拖拉機。但沒有。
大山裡的天亮本來就比山外來得遲,十月清晨五點多鐘,東邊山峰的上空,還絲毫不見黎明的亮光。天頂上,幾顆晨星寥闊高遠,半輪下弦月牙孤零零地戳在西邊孤峰山頂上。天沒亮,高山的霧氣已生起,遮得星辰芽月若隱若現。在沈幽蘭的印象中,這條有溪有路有水田有山地有村落的山谷,是寬敞的,但這天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了,她已不覺得是走在一條寬闊的山谷中,而是拚命在向一條黑暗狹窄的山縫裡鑽擠,而且這道山縫一直是垂斜着向山底下伸延,正如在向一個萬丈深淵裡推進,她就如正在一步步沿着這條垂斜的山縫向那深淵走進……
這樣大約走了半個時辰,東方開始露出晨曦,前面下沉的山路已逐漸在擡升、扯平……漸漸恢復了它本有的面貌。剛纔還是鐵幕一般死樣沉寂的大山,又現出它原來的多姿多彩:那如綠緞般輕輕飄柔的竹海;那火紅如從遙遠處傳來沙沙天籟的椏楓;第一個亮開歌喉的山雀;最早飛出山林、直搏蒼穹的山鷹;白鶴在山間盤旋,就如一個即將遠行的客人,依戀得在山間百回千轉;還有那條歡騰的孤溪……
沈幽蘭內心的緊張沒有了,她的步伐又顯得輕盈起來。這時,她的背窩裡早已是汗水津津,走着走着,就不時把手伸進背後,撓一撓那溼透緊帖在身上的內衣。她想起,再繞過兩個山嘴,就到了烏龍坑,就到了“老姐姐”住的那個山村。“是呀,老姐姐這段時間怎麼不到學校去了?”她想。
這時,身後傳來拖拉機馬達的轟鳴聲,整個山谷都是馬達的轟鳴聲,整個大山都在馬達聲中震盪。她心中一喜,本能地回頭看了一眼,就見那拖拉機的車斗裡站滿着男男女女,擁擠不堪!於是,她就取消要達乘這臺拖拉機的念頭。“那麼多人擠一塊,多不好!”她想。她是從來不歡喜同男女擠夾在一起的。
“這不是孤峰街上的小沈嗎?到哪去?快上來,搭一程。”車斗上一個男人大聲叫喊她。
沈幽蘭看了一眼,就認出那男人正是洪澗鋪的老生意人盛茂財。
“快上來呀,還猶豫幹嘛?瞧你,頭毛林裡都冒熱氣了!你起得真早。”盛茂財叫停了拖拉機。
“你也是去長街嗎?”上車後,盛茂財又問。
“不是,就到弋河。”沈幽蘭把扁擔口袋放到車斗裡,自己蹲着,兩手緊緊抓住車斗邊沿。
“到弋河批貨啊?”盛茂財背靠着機鬥前的鐵欄杆,一雙商人的能看穿一切秘密的小眼睛盯着沈幽蘭那在機鬥上顫動的胸前。
“噢,不,是去看看。”
“嗨!弋河的貨有什麼好看的?它能比孤峰、洪澗便宜多少?長街的貨纔是真正便宜呢。自古以來,江城十里長街的百貨都是出名的便宜,做生意,要賺錢,進貨就得去長街!在本地方批發能撈個兩三分的利潤,那到長街去批起碼也得高出個三五倍!你在本地批貨,那還不是爲他們供銷社幫忙!”盛茂則說得搖頭晃腦,唾沫飛濺。
可能是遇到了土坑,機身劇烈地顛簸了一下,車斗裡的人猛地傾向一邊,嚇得都“呀”地驚叫起來。盛茂財要不是反映快,及時抓住欄杆,準被甩到車外。
一場虛驚。
盛茂財說的話,沈幽蘭都明白。她也計算過,在本地方進貨,賣一千枝鉛筆,只能賺六毛錢;一盒香菸平均能賺四五分錢……她也聽說過長街批發利潤最高,但她不想去那裡批貨。她不敢把生意做大。她知道生意做大,是需要時間,需要人手,需要精力!她沒有這些條件。生意做大了,勢必要把丈夫攀進去,把他攀進去了,勢必會影響教學工作。“他正帶着‘文科班’呢!怎能分散他的精力?”她自我勸解、自我寬慰着;即使是心情極其矛盾時,她也只是以自己不是一個真正的生意人,到街上來開小店純是爲着惜護身體,使一家人平平安安生活在一起,她只能是小蟹打小洞,能在青石板上掙碗飯吃就心滿意足了。她已少了發大財的雄心,也沒有了發大財的野心,更沒有發大財的貪心!
“怎麼樣?今天就跟我們一道去長街。不要害怕,葫蘆是吊大的,膽量是練大的!跟我們走一趟吧。”一場虛驚過後,盛茂財的話又多了起來。
沈幽蘭說過不去之後,就想起一件事,問:“盛大哥,聽說長街上能買到糧票,是嗎?”那時開店進食品是要憑糧票的。
“糧票?哈哈,長街別說糧票,就是人票也能買得到呀!”盛茂財又是一陣陰陽怪氣地訕笑。
一個同路的女生意人就捅盛茂財一拳,說:“你姓盛的,就會鬼扯,還有賣人票的?”
盛茂財怕重蹈覆轍,兩手緊緊抓住車前欄杆,又唾星四濺地說起解放前到長街“大花園”妓院去嫖娼的宗宗規矩和軼聞趣事……
談笑中,拖拉機開出了大山,抵達了弋河。弋河對岸就是古老的弋河鎮以及弋河鎮東邊一望無垠的圩鄉——一個與孤峰大山區迥然兩樣的天地!
盛茂財幾個跳下拖拉機,付過車錢,改乘弋河的機帆船下江城去了。沈幽蘭上渡船過了弋河,也匆匆去街上打聽弋河鎮的商品批發部。
八十年代初期,商業剛剛開放,個體經營者數量不斷增加,商業批發部門,再也不是往日那僵死的商品僅在內部幾家供消社調進調出的單調工作,而是每天都要接待很多面孔陌生的批發商販,業務人員也有了生氣,工作熱情也高漲起來。
當沈幽蘭好不容易問到了弋河批發部,說要批發手錶的時候,批發部裡幾個年輕人以爲是來了筆大生意,都熱情忙乎起來。一個長得英俊別人都喊他“尹股長”的年輕人,對一個剛生出些毛茸茸胡茬的青年人說:“小潘,泡杯茶。”就順手從相鄰的辦公桌邊拖過一把木椅,爲沈幽蘭讓坐。
沈幽蘭在孤峰批貨的時候,從沒見過這麼客氣的服務態度,一時不知所措。
年輕英俊的尹股長見沈幽蘭尷尬的漂亮臉蛋一陣紅一陣白的,心裡一陣暖融融的涌動,就說:“坐呀!不會收你板凳錢的!哎,想起來了,我怎麼稱呼你呀?叫你小妹吧!”
沈幽蘭那雙好看的杏仁眼閃動了一下,也笑着說:“怕你還沒有我大呢,做你大姐還差不多。”
尹股長就做出無可奈何的樣子,瀟灑地一擺手,說:“大姐,您請坐!”就又開玩笑地說:“‘坐生意,坐生意,’你只有坐下來,我們纔好談生意呀!”一面就忙着給桌面上的五聯單裡夾複寫紙。
沈幽蘭聽說在外面做生意,不能顯得太拘謹,拘謹很了,別人說你沒見過世面,就瞧不起你;尹股長再次喊她坐的時候,她就大大方方故意將木椅向尹股長辦公桌邊拖近了一步,這才坐下。這時候,小潘的茶也遞上來了,她接過茶,左手端住,右手用兩個指頭拈開茶杯蓋,用嘴吹了吹浮在杯口上的茶葉,淺淺地抿了一口。
“大姐同志,你開幾打上海表?”尹股長夾好複寫紙,問。
“幾打?”沈幽蘭不懂什麼叫“打”。
“一打就是一盒,一盒裡面十二隻!”尹股長見她睜大着雙睛,知道她是第一次批發手錶,就耐心地爲她解釋,最後又重複問道:“幾打?”
“我能要幾打?”沈幽蘭知道批發部是錯把她看成了大客戶,那漂亮的瓜籽臉早就羞慚得紅到頸脖根上。“難怪他們這麼熱情嘍!” 她想着,就放下了手中茶杯,也不好意思再坐在那條辦公椅上,就站起,微微把身子傾到桌前,傾到尹股長的面前,納納地小聲在尹股長面前咕噥了一句:“我店裡賣的是日用百雜,這手錶是……”她險些把爲別人批發的話說出來,急忙改口說:“我買的。只要一隻。一隻能批發嗎?”
尹股長看了看這位一臉難堪的漂亮女人,知她說的是實話,把開票的元珠筆放手指間旋了兩圈,猶豫了一下,說:“開!一回生,二回熟,只要以後多到這裡來照顧生意就行了!”
沈幽蘭高高興興地批了手表,收撿起手錶的**——她知道這**是不能丟失的,這是要連同手錶一道交給肖老師驗證的。接着,又讓尹股長爲她批了些燈泡、火柴之類的鬆軟貨,剛好裝滿兩口袋,正準備挑着過渡,迎面碰上供銷社洪麻子主任!
“小沈啦,你們開店可不能到外面來批貨呀!那是要罰款的。”
沈幽蘭立即就像個第一次做賊並當場被抓住那樣難堪,臉早嚇得煞白,結結巴巴地說:“洪主任,您、您、您說的,我知道。這是到街上來爲丹丹買衣服,順便批了點羅絲燈泡。昨天到你們那裡去批,小毛說沒有羅絲燈泡了,這就帶了幾盒……”
這次,沈幽蘭真的說謊了;但說過之後,她心裡就一直“嗵嗵”地跳着不停。
洪麻子就說:“我那批發部沒有,你也不能到外面來批!知道嗎?你到外面來批貨,今後是要罰款的!”說着那臉上一粒粒麻點就紅了起來!
沈幽蘭這是第一次聽說,就嚇得“啊”地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