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走過半生的周馨若也想問一句:“哎,你爲什麼要把香菸頭摁在紙巾上呢,旁邊不是有菸灰缸麼。”
“量好了,你的身材比例很好, 穿旗袍一定好看。”
“你的身材更好。”周馨若回誇道。
“你想繡什麼圖案?”
“松竹梅。”
“松竹梅?歲寒三友都繡上?”
“嗯。”
“好的,我把繡娘叫進來,按照李小姐的要求,我爲代夫人選的是我們店裡,也是全西華最好的繡娘,一年前李小姐就來預約了,否則還約不到呢。”
“這樣啊。”念及代汝的用心,周馨若還是蠻感動的,但她仍想着想問丁淑佳的那個問題。這兩天過得有點不可思議,老是會碰到讓她回憶起往事的人,無論是崔銘生家的照片,還是眼前的女老闆,都把當年的暑假經歷無限放大、放清晰,彷彿就像昨天才發生過似的。
“先不忙着叫繡娘,你幫我參考一下,看我自己想的圖案可不可行,好嗎?”
“可以啊,你有想法儘管提,旗袍穿的是筋骨,一針一線都要讓穿的人滿意才行。”
“麻煩給我紙和筆。”
“稍等。”
丁淑佳拿來紙筆的同時,也拿來了她的煙和打火機,在周馨若畫的同時,丁淑佳也吞雲吐霧着。周馨若忽的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她與外界接觸少,但不代表沒見過世面,在四周無窗的更衣室裡讓VIP客戶聞煙味,不是一家氣派的店的氣派做法。
但周馨若沒去過分糾結,她不願讓自己受自己過於敏感的折磨,畢竟那年夏天發生的並不是令人開心的事,在紙上簡單畫了幾筆,遞給丁淑佳道:“我想要這樣的,可以嗎?”
她畫的是日本和服上常見的“松竹梅”組合圖案,他們在日本時,常被邀請參加正式的商業活動,日本女人愛穿和服,周馨若也記住了這個圖案,不止她,他們所有人應該都不陌生。而之所以要繡這個,也是望着丁淑佳時突然的靈感迸發,反正除此,一時想不到特別想繡的。
丁淑佳盯着圖案,加快了抽菸的速度,表情未變,道:“我覺得可以,不知道繡娘覺得如何?”
“你覺得這圖案好看嗎?”
“客人自有客人喜歡的理由,喜歡的自然就是好看的。”
“那你看着眼熟嗎?”
丁淑佳投來詫異的目光,周馨若忙道:“我的意思是,這是常被印在和服上的圖案,和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松竹梅被稱爲‘歲寒三友’不同,和服上的松竹梅,代表着‘忍耐力’和‘新生’。”
她說完,注視着丁淑佳的眼睛,但丁淑佳沒讓自己的目光與她發生丁點的碰撞,並把菸頭擲進了垃圾桶,嘆道:“代夫人是文化人,長見識了,把和服上用的圖案繡在旗袍上,文化融合,不失爲一種創意,也很有趣味。”
“只是有創意和趣味嗎?”周馨若呢喃着,丁淑佳似乎沒有聽到,走了出去,不一會兒,繡娘進來了,詢問周馨若對絲線的顏色、品類,圖案的大小、多寡等有沒有特別的要求。周馨若的心思已不在旗袍上,直說讓繡娘看着繡就行,怎樣都行,她相信專業人士的品位。
選了顏色,也選了最好的料子,李雪玲付了押金和加急費用,旗袍半個月後可取,錢是店員收的,說老闆有事出去了。
李雪玲見周馨若悶悶不樂的,埋怨起這老闆招呼都不打就走了,目中無人,下次換一家,搞得店員驚慌不已,生怕錯過了大顧客,一直把她們送到車上,並送了她們一盒點心,而盒子上印着的是日文。
周馨若打了個激靈:“你們爲什麼要送客人日本點心?”
她的聲音因激動而顯得高亢,店員嚇了一跳,連聲道:“這,代夫人是不喜歡嗎?要不你到店裡選一條絲巾?”
“我不是要絲巾,我就是想知道你們爲什麼要送日本點心,江南的點心種類也不少吧。”
“是這樣的,點心是老闆的男朋友從日本帶回來的,可能老闆覺得是進口商品,送人的話,面上挺好看的。”
“你老闆的男朋友是日本人?”
“不是日本人,是中國人,他就是前段時間去了趟日本。”
“他去日本幹什麼了?”
“我不知道啊。”
“他人在哪呢?”
李雪玲看了一眼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一反往常溫柔的周馨若,對店員道:“我們夫人想見見你老闆的男朋友,你去彙報一下,代總每年給你們帶來多少生意,你們心裡有數。”
“噢,不用匯報的,老闆的男朋友挺好說話的,我現在去叫他。”
店員走回店裡打了個電話,沒過一分鐘,樓上的窗戶開了。一扇被粉色的薔薇花包圍的窗戶裡探出一個男人半截身子,周馨若眯起眼打量他,陽光打在他黑色中已見白的頭髮上,在簡單的咖色T恤上是一張略顯蒼老的臉,但看上去比女老闆年輕。他的表情很有意思,嘴角上揚,但眼睛是悲傷的,說不出他到底是討厭還是希望跟周馨若相識。
他就像定格在素描本上的肖像,值得欣賞的人把玩半天,可週馨若不認識他,不是記憶裡那個女人的丈夫。
這時男人拿來一把小提琴,拉起一首曲子,周馨若聽出來了,是帕格尼尼的《我心惆悵》,她一言不發地上了車,對李雪玲道:“開車吧。”
離開西華,路兩旁的樹狀月季絢爛多姿地連成一片,目光掠過,很像是春天裡成簇成簇的櫻花,叫她害怕。如今江南的春天裡,早櫻晚櫻成羣結隊,這方開罷,那方登場,春風過境處,粉色的雪花漫天遍野,飛到天上,漂洋過海。
踏青之時,她總是躲在遊人後面,哀怨而憧憬地沉浸在大自然的傑作中。
其實是奇怪的,他們是夏天去的北海道,那時的櫻花早已開敗,櫻花林裡蔥鬱一片,事實上見到的櫻花,則是刻在蛋糕上的櫻花模子,浮沉在玻璃杯裡的鹽漬櫻花,做成櫻花樣的醬油蝶子,還有晴雅頭上的櫻花髮夾。
或許那個粉紅色的夏天,是永遠的粉紅色的回憶,和盛開的櫻花一樣,短暫而美好,所以纔在憂傷的江南,也嗅出了粉色的、甜甜的夢香。
周馨若眼眶溼潤,她愛這片土地,也愛他鄉的過往,她不恨,因爲去恨一樣東西是要有很強大的能力的,她沒有。
那天,寧靜的夏夜,幽暗處有螢火蟲在閃爍。
方珺一家離開了晴雅家後,父母也催促着她快點走,她走得特別急,盼着能追上方珺跟他解釋:她雖然知道方珺去找小太妹的事,但她並不在乎,她還是很喜歡他。
但走那麼快,還是沒追的上,路上空蕩蕩的,遙遙的一眼即看到了盡頭,所有人都去參加活動了吧,而追不上的主要原因出在她父母那,他們磨磨蹭蹭的,爭了一路。
仍記得她母親當時說:“早知道不給這個傢伙介紹了,今晚她肯定免不了皮肉之苦,他就知道打她,有點事就打她,把她打死你們就高興了!”
她父親反駁道:“我有什麼值得高興的,這是人家的家事,我們管不了!”
“你說的倒輕巧,你們平時也不勸勸,除了聊技術,就不能說點別的。我懷疑他腦子裡有病,正常的時候那麼好一個人,發起瘋來就是個魔鬼,你沒看到她的後背被打成什麼樣了,肉都黑了,你們真該帶他去醫院看看!”
“行了,行了,操心操心你自個女兒吧,她談戀愛了!”
聽到這句話,周馨若擡腿跑了,她那時也不清楚父母到底在說誰,他啊她的,管它呢。
她跑到家,趁父母和弟弟還沒回來,趕緊給方珺打電話。
電話是方珺的母親接的,說他去朋友家住了。
方珺在當地還有朋友?周馨若不知道哪些人可以被稱作他的朋友,他們認識了一些當地的同齡人,也許方珺的母親指的是那些人其中的一個吧。
但具體是哪個人,她無論如何也猜不出,甚至也不知道其中任何一個人的具體的家庭住址,那些當地人在沙灘上告訴他們的只有:“我家在東邊,離這三公里”,“我家前面有個魚塘”,“我家裡也可以燒烤,去我家玩啊。”
那要去那裡找呢。
她又從家裡跑出來,想找代汝商量她大膽的計劃:找到方珺,帶上晴雅,他們四個人不回國了,就留在日本吧,留在夢幻清亮的北海道,瘋狂地過青春,盡情戀愛,擺脫世俗的目光,遠離煩人的父母,瀟瀟灑灑地活一回。
這是北海道肆意而野性的晚風給予她的勇氣和叛逆。
可是年輕熱血的沸騰總是會被當下主宰世界的人所澆滅,還沒來得及跟代汝講,她就被父親追了回去,逼她上牀睡覺,而客廳裡的喧鬧卻一直沒中斷,輪子在地板上“呼呼”地滑過,金屬衣架在碰撞,以及父母刻意壓低的講話聲。
終於等世界安靜了,迎來的卻是母親的敲門,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