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塗與她隔着十餘丈, 卻又像隔了一世那麼長,他們之間好像有一道穿不過的屏障,阻隔着完全不同的人生。
見莊子塗站立不動,黑目凝在自己的臉上, 久久都沒有眨眼。辛婉捂心深喘, 嘗試着又往他那邊踱步過去,想離他更近些。
辛婉看的愈加清楚, 七年過去,他的鬢角已經有了點點白絲, 他容貌開始變得老去, 他身形不復那時的英武, 清減了些許,歲月在他臉上留下道道紋路, 讓他看起來不似往昔俊逸瀟灑,唯一不變的, 是他的眼睛,和許多年前一樣,那汪深湖裡, 只有辛婉一人。
馬背上的辛婉與這個男人只隔着半丈之遠, 辛婉沒有再上前, 她鳳目含淚,脣角對故人揚起久別重逢的暖笑。
辛婉脣齒微張,她有很多話想對故人說,她想問莊子塗這些年過的好不好, 爲什麼都不來見自己…她還想問…那個難以啓齒的問題——寶藏…他守護的雍華寶藏,又在哪裡…
但不論她是喜是悲,是驚是嘆,莊子塗報以的只是沉默的眼神,他甚至沒有迴應一聲。
辛婉自嘲垂眸,撫着座下的馬鬃,眼睛一眨落下熱淚,“莊子塗,七年前…是我對不起你…”
莊子塗緩緩閉眼,仰面呼出長長的氣息,抽出腰間的青玉簫,一下一下輕敲着自己的手心,悵然片刻,又睜眼看向辛婉依舊美麗動人的臉龐,他眼裡沒有對辛婉的怨恨,凝看片刻,他忽然轉過身去,朝着山的那一頭走去。
“莊子塗!”辛婉高聲喊住,“你我多年沒見,你就沒有話要對我說麼?當年是我對不住你,你送糧給紫金府,就證明你還拿我辛婉當故人,既然你能送糧來湘南,能見到我…爲什麼…爲什麼只是看一眼,就又要走?”
莊子塗步履不止,他每一步都走的很慢,但沒有猶豫。
辛婉夾緊馬肚衝到莊子塗前頭,眸中溢出不服輸的火苗,“當年姜國和辛家遭了滅族大禍,我無計可施只有你能幫我,事關姜氏存亡還有紫金府的安危…是我對不起你。”辛婉熱淚滾落,“侯爺對我,對辛家有大恩,我活着一天,就決不能負了他。”
見莊子塗黑目顫動,辛婉跳下馬背,“來世,我做牛做馬,都會報答你。”
“這一世,你就只會負我一人了。”莊子塗終於發聲,他聲音低啞剋制,混雜着世事的滄桑變幻。
這一聲,如一擊耳光打在辛婉的臉上,這個隱忍能幹的鐵腕女人,束縛半生的鎧甲在這刻潰敗開來,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串串落下。
“辛婉。”莊子塗朝她緩慢的伸出手去,“把我的墨石墜,還給我。”
——辛婉,把我的墨石墜還給我。
辛婉抹去淚水,她對莊子塗狠狠搖頭,“送我的墨石墜,怎麼能要回去?”
“辛家的女兒果然貪心。”莊子塗冷笑了聲,“她們要做寵冠天下的太子妃,要嫁給富可敵國的家族,還想要我的雍華寶藏…世上的好事怎麼都能被你們姐妹佔了去?”
辛婉含淚摸出墨石墜,繞金的“雍”字在風中輕晃,“這是我從不離身的東西…”
莊子塗定目深看,漆黑的墨石因被人撫摸多年已經發出了濃郁的亮澤,辛婉說的不錯,這麼多年,自己送她的墨石墜一直被她深藏身邊,從未離開。
但莊子塗已經不會再被什麼打動,他扯下自己的東西,決絕的背過身不再去看辛婉。
——“因爲你惦記着雍華寶藏,沒有一刻忘記。”
“莊子塗!”辛婉悽烈喊了聲。
莊子塗沒有回頭,他馭起低沉的哨音,一匹駿馬如騰雲般馳騁向他,莊子塗躍上馬背,高高舉起馬鞭,踏着滿山的草葉奔騰而去。
曾經,世上只有莊子塗可以追上自己的馬,但…辛婉一手伸去潸然落空,但她已經追不上追不上這個男人。
自己揹負太多枷鎖,如何與人策馬踏花,逍遙快活!?
——這一世,你就只會負我一人…
辛婉膝蓋一軟倒在了地上,她看着莊子塗消失在自己的視線,尋不到,就是尋不到了。
“這一世…是一定要陪着侯爺的。”辛婉脣尖咬出血來,“來生,要有來生,再還清欠你的吧。”
夕陽西下,焦急的顏嬤終於看見了主子回來的身影,紫金府外,辛婉魔怔般看着屋檐上懸着的烏金絹燈,烏金強韌,能懸絹燈颶風不動;烏金沉重,拴住自己的魂魄,也是負重難行。辛婉怔怔看着,良久動也不動。
——“夫人…”顏嬤小心上前扶住了無力下馬的辛婉。
辛婉酥軟的倚在顏嬤懷裡,眼神渙散,“顏嬤,我看見他了。”
“他?”顏嬤恍然明白,“是他。”顏嬤頓了頓,又問,“夫人…可有問他寶藏…”
辛婉面色驟然變作一種深深的失望,“顏嬤,你知道我見到了他,第一句話竟是問我有沒有問起他寶藏…連你都認爲…我念念不忘的,只是雍華寶藏?”
顏嬤霎時跪地,“夫人恕罪,奴婢…是心繫小侯爺大業,這才說錯了話,讓您傷心了。”
辛婉搖頭走開,“你也這麼想,他…一定也是這麼想我,他看見我,覺得我也是因爲惦記寶藏才記着他,所以他纔會問我要走墨石墜…”
“他要走了墨石墜…”顏嬤低呼。
辛婉轉身又攙起顏嬤,對視着她老去的眼睛,“他贈糧紫金府,陷朝廷於斷糧之危…這次,該是他最後一次幫我。今後我們就是真的相忘江湖了吧。”
“夫人。”顏嬤哽咽着。
冷風讓混沌的辛婉又恢復了平日的清醒幹練,她攏起絳袍,擡眼望着天上閃爍的星月,神色又變作鎮定,“顏嬤,飛鴿傳書去各個城池的暗探,讓他們放出話去…就說紫金府和姜人已經蒐羅盡天下糧草,周國糧草將盡,已經無力迴天,若還頑固抵抗,只會是死路一條。”
辛婉拖着曳地的長裙朝雍苑走去,她出去的太久,她知道,病臥着的薛少安,還在等着自己。
——“辛婉,你一手是親情,一手是恩義…就是沒有我莊子塗吧。區區湘南薛家,幾座金山又算的了什麼!你爲什麼不信雍華寶藏在我手裡…”
——“辛婉,要是哪天薛少安一命嗚呼,我還會來找你的。”
我還會來找你的。
襄郡城裡,次日天才亮,紫金府盡收天下糧草的消息就已經傳遍大街小巷,還有人說的神乎其神,說天命在姜國後裔身上,天收糧草助他成事。
薛燦和櫟容遙望城樓,只見前幾日還在上頭自發巡城的百姓已經都垂頭喪氣的撤了出來,聽說,軍糧缺失,百姓巡城還得供一份戰飯,戚帥便下令遣散護城百姓。
“紫金府哪裡來的糧草?”櫟容疑道,“夫人之前是屯了些,之後想多置辦些,也是難事,起兵前還叮囑要護好糧草…”
薛燦深目微動,略微想了想就已經明白,“看來…是夫人的故友。”
“莊子塗!?”櫟容臉龐忽的發熱,“他去見了夫人,給紫金府送糧?”
薛燦按住有些激動的櫟容,“糧送去,人,卻未必出現,侯爺好好活着,莊子塗不會去見夫人的,就算夫人見到了他,他也絕不會留下。”
“夫人也留不下他?”櫟容手心握緊。
薛燦若有所思,“他想夫人留在自己身邊,但…今時今日,他知道夫人和姜人急需雍華寶藏,夫人要是用舊情打動他,莊子塗也怕夫人只是渴望寶藏,用情誘之,就像當年,夫人用侯爺騙他一樣。”
“人之將老,就越騙不起。”櫟容低噓,“莊子塗已過中年,早不是當年的意氣風發,他不敢再信辛婉。”
“就算現在夫人答應和他遠走高飛,莊子塗也不會答應,因爲他不知道,辛婉是愛他,還是爲了他的寶藏。”薛燦嘆了聲,“這也是爲什麼,他沒有一早告訴夫人自己的身份,直到夫人遠嫁,他纔拿出了墨石墜…”
“寶藏惑人,讓人辨不清什麼是真心,什麼是假意。”櫟容豁然仰天,“那我怎麼樣纔可以見到莊子塗,我要他親口告訴我,我爹櫟老三,到底是不是他殺的,要不是他,又是誰!”
薛燦想到什麼,欲言又止,黑目恰好對上櫟容閃動的眼睛,幾乎在同時,櫟容也頓悟其中。
“我知道了!”櫟容急切道,“要是寶藏被我找到,莊子塗就一定會出現在我面前,到那時,我想問的就都可以得到答案。”
薛燦低笑點頭,“莊氏後人代代守護的東西被發現,確實會逼得他現身。只是,寶藏虛無,你閒時想着打發時間就好,千萬別深陷其中。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我薛燦,沒有寶藏一樣可以給子民安生。”
櫟容指繞白髮,嘴角挑起倔強的弧度——“骨爲廓,膚如畫,魂廓在,膚就可以依着補上。”芳婆的教導迴盪耳畔,櫟容依稀覺得答案近在咫尺,卻又好像…琢磨不得。
“走了。”薛燦摟住櫟容,“才說不強求,你又想什麼出神?”
櫟容收起思索,依偎在老頭子身邊,混在流民裡從小道往城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