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記一下:第一更)
陳秋娘輕笑“哦”了一聲,緩緩地說:“年輕人,不要太自負了,你連自己都不瞭解。”
“小娃娃還學人七老八十裝深沉,沒大麼小的。”張賜戲謔地對話。
陳秋娘“噗嗤”笑,掩面瞧着他。他倒是在站住地對付魚肉。火光映着臉龐,眉目低垂,便別有另一番風神韻致。她便覺得心裡有說不出的喜悅,像是日光的原野,花朵競相開放。她從來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的心還能如此爲一個人歡欣喜悅。
她瞧着眼前仔細對付魚肉的男子,想:這就是愛情吧。
原本以爲戴元慶之後,死水一樣的心再不會起波瀾。那個時空裡的她,那一顆心垂垂老也,滄桑得沒有一點的生氣。只有在面對美食的時候,她纔會覺得有些許的溫暖。也只有在做美食的時候,她纔會幻想着是做給自己愛的人吃的。
她沉靜知性的外表之下,總是那種小女孩子的幻想:幻想自己父母還在,她做的食物,父母如何喜歡;幻想自己與戴元慶不是表兄妹,他是自己的丈夫,她在家細心研究菜式,他下班回來吃得津津有味;幻想自己有自己的孩子,她爲孩子們做豐盛的飯菜,做美味的零食。
她常常迷醉於美食,不知道是迷醉於那種美味,還是迷醉於做美食時,那種幻境的溫暖。
那時,她初到國外,都是吃不慣的食物,聽不分明的話語,連氣候、植物、鳥兒,甚至蚊子都是陌生的。外婆的身體已經很不好了,常常唸叨自言自語,表現出返老還童的一面,經常固執地說飯菜不好吃。
她對外婆總是十分愧疚,因爲那樣年邁還要因爲她的事離開故鄉,與她一起遠渡重洋。所以,她爲了外婆能吃得好一點,便想盡了各種辦法,做外婆點名要的那些刁鑽的菜式。那些菜式都是大戶人家所有,是外婆的少爺、她的外公那張刁鑽的嘴吃的。外婆是大丫鬟時,常常做與他吃,用料、火候各種講究。
在遙遠的異鄉,連炊具都與國內不同,更別說調料。她起初做那些刁鑽的菜式,外婆總是搖頭不肯吃。後來,她便一頭扎進去,研究各種食譜,尋找各種可能的調味,託同時華人的鄰居家人從國內買一些調料、甚至一些炊具。
她一心投入,便忘卻了戴家帶給她的傷痛,只一個人沉靜在中式美食的世界裡。成天閱讀典籍,尋找食材、調料,動手實驗菜式,同時將心得體會記錄下來,開始形成屬於自己的菜譜。
也是因爲這樣投入,她才很快適應了在國外的生活,很快從悲傷中走出來。也是因爲這樣的投入,她做的飯菜常常讓鄰居讚不絕口;也是這樣的投入,她逐漸在當地小有名氣,有雜誌社找她寫美食專欄,有人找她合作開中式酒樓。
她與人開了中式酒樓,親自挑選廚師,培養潛力股。因爲開中式酒樓,她又一頭扎進了古代文化研究裡,開始在附近的農場租種可以引入的中式調味品植物,茱萸、花椒、細辛各種東西。
她把酒樓做到了極致,從菜式、服務員到酒樓文化。那一座酒樓叫“漢唐飯店”,在短短的兩年時間就成爲當地體驗最純正中國文化的去處。在遊人如織的瑞士,那一座酒樓聲名遠播。而她也在華人圈裡名氣漸盛,甚至國內美食專欄也開始約稿,認爲她是傳播真正古典文化的華人,是拯救沒落美食的英雄。
命運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與她開了一個玩笑,又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給了她名利雙收的人生際遇。她看着客人如潮的“漢唐飯店”,有時候也恍然覺得這不是自己,或者曾經有另一個自己存在於這世間。
因爲飯店的生意很好,她再不能單純地醉心於美食,沉浸在美食帶來的溫暖與平和之中。她便常常會想起那些傷痛的過往,只覺得自己從內裡涌起巨大的難過,一顆心像是深淵,巨大的悲哀在深淵裡嗚鳴。讓她覺得徹骨涼寒,整夜整夜抱着自己,眼淚簌簌而下。
與她合作酒樓的人是華裔商人,是一位歷經滄桑的婦人,察覺她的異樣,什麼也沒有問,只說:“出去走走,在路上看看各地的美食,各地的風景。命運長河那一點點小小的波瀾,就沒有什麼了不起了。你還有命在,還有健康着,不是麼?”
她沉默良久,便感激地對那位婦人點點頭,收拾了行裝。從此,便一直在路上,看不一樣的風景,研究不一樣的美食,遇見了不同的人。
也曾遇見過不錯的男子,對她亦好。但她就發現無論如何。戴元慶與她的種種歷歷在目,她會下意識地去比較,一比較,便覺得那些男子都索然無味,都不夠體貼,都不夠愛她。是的,太多的人各方面條件不錯,但總是愛得太計較,亦太保留。
於是,最後的結局便是分開。這樣幾次下來,她也累了,便索性對外宣稱是修道之人,擋了所有的可能。合作的那位婦人說:“你太追求完美,這世間哪能有完美呢?即便你與那位不也是殘缺的麼?你們並沒有在一起。”
“我知道,可這種事沒法將就。”她也嘆息。說實話,她是多麼想忘記那些過往,就做一個平凡的人,做平凡的煙火生活。她有時候甚至想如果沒有讀那麼多書,看那麼多才子佳人、美人英雄的愛情,就像村裡的女子那樣,認識幾個字,能算一下日常開支的賬目,嫁給一個老實可靠的農村小夥子,生兒育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知人間有所謂愛情,只那樣過一生,那該多好。
從這個意義上講,她常覺得讀書多了,也不見得是好事。
“是沒法將就,那你就等着有朝一日,遇見一個人,讓你但覺眼前一亮,明豔不可方物的吧。”那位婦人打趣她。
她也只是對她笑。她覺得自己的心已經死了,終其一生,怕再也活不了,怕要孤獨終老了。她甚至在研究美食時,爲了忘卻那些傷痛,點上安神香薰,盡力進入幻想之中,方能體會喜悅與溫暖。
可是,輾轉之間,魂穿千年。她在這個時空遇見了張賜,以爲已經死水一片的心居然又活了過來。在這個時空,她偶爾還是會想起戴元慶,但那微小的難過真是不足一提。而且,她自己知道,她甚至很久很久都不會想起他一次了。她滿腦子總是在琢磨生存,琢磨張賜的舉動。
起初,她沒有意識到自己那樣注意張賜;後來,竹溪湖一役,她只道是自己投桃報李;再後來,她知曉了張賜的身世,她很心疼他,她也以爲僅僅是同情。可是今晚,危急時刻,她忽然發現哪怕是犧牲自己的性命,哪怕要從此遠離他,他都不想他受到一丁點的傷害。她希望他活着,希望他平安,不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而此時此刻,在這月華如水的夜晚,在荒無一人的山野之間,看着篝火映照下的張賜。她一顆心像是衝破重重堅冰包裹的種子發了芽,盡情吸收着陽光,綻放出最歡欣的花朵。
在此時,一直都很現實的她,卻也禁不住想:若是時間就此停住,沒有陰謀陽謀,她沒有亡國公主的身份,他沒有九大家族的羈絆。他便是浪跡江湖的俠客,而她也就是一個鄉村小姑娘。兩人兩情相悅,琴瑟和鳴,從此,花前月下,白頭到老。
這就是愛情吧。她看着在她面前露出天真笑容的男子,在內心問自己。
“是的。這就是愛情。”她在心裡對自己回答。淚陡然之間翻涌,無聲地滾落下來。她以爲終自己一生,都不會再有這樣的情愫流動,可是如今,她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愛情已然降臨。眼前這個有着悲催命運的天之驕子就是他的愛情。
只是,爲什麼不是可以相守到白頭的良人?她很想擡頭質問蒼天,然而她卻只能坐在那裡,在這最後相處的時光裡貪婪地看他的笑顏。
張賜還在小心地挑魚0刺,然後大口大口地吃燒烤的魚肉。那一條肥美的魚吃得快剩骨架了,他才很滿足地擡頭來看她,豎起拇指,說:“不愧是雲來飯店的大廚,很好吃。”
“喜歡就好。”她趕忙說,假裝掩面笑,將臉龐的淚水抹去。
“很喜歡。”他笑着回答,將旁邊已經洗乾淨並且用草汁調配好滋味的魚學着像陳秋娘那樣用橘子葉裹了裹,便放到火上烤。
“這個火候,我還算在行。以前經常在到各地去,一直在路上,不喜歡吃那種硬邦邦的乾糧,就總是燒烤野味。不過,那時隨身有攜帶鹽塊、香油的。”他一邊燒烤,一邊說。
“你可真享受,趕路還攜帶香油、鹽塊。”陳秋娘笑着說。
“不過拷燒烤出來的還是沒有你簡易的草汁浸染,拿着橘子葉裹得好吃啊。果然是大廚。”張賜嘖嘖地說,爾後一邊麻利地給魚翻身,一邊問戲謔地問,“姑娘,貌美如花,廚藝絕佳。如此佳人,嫁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