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秋娘纔去了柳村一日,六合鎮就出現了大事。朱文康以一種毫無技術含量的方式死了。
本來以爲這個人死肯定是要經過多番算計,陰謀陽謀的;或者也要高人出手。但他卻死於這種毫無技術含量的直接砍殺。像是一代梟雄最終被小混混砍死街頭一樣讓人覺得滑稽,更讓人覺得不可置信。
人們議論紛紛:那個十惡不赦,陰險狡詐,淫人妻女的惡賊多次遇刺都沒死,沒想到死在那個北蠻崽子手裡了,還是被砍死的。
“那崽子還算做了一件好事,爲民除害。”有人應聲。
旁邊有人連忙說:“小聲點,不要讓朱府的人聽了去。”
“聽了又怎麼樣?朱府還有什麼人麼?朱府子弟可被朱文康都屠乾淨了。”又有人不服氣,高聲說道。
“據說還有一個,叫朱文纔來着。”有人接了話。
“不就是個讀書的麼?再怎麼厲害,也不至於爲他的殺父仇人報仇吧?”先前那拍手稱快朗聲說道。
“就是,就是。這朱文康壞事做盡,這朱家氣數已盡。我們受了那麼多氣,如今連暢快吐幾句都不行麼?”人羣中又有聲音沙啞的人朗聲說。
他這一話,一時之間,讓周圍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此刻,陳秋娘一襲素服女裝,坐在陳府的馬車裡,身邊坐着小翠。前面趕車的亦是陳府幹練喜寶。她因爲經過社戲廣場,見那麼多人在這裡,便讓喜寶將馬車停下片刻。她想聽一聽坊間流傳的情況,想多蒐集資料,來看一看這朱文康到底是不是死了。
“真死了?”又有人在問旁邊的人,聲音低沉。
陳秋娘略略挑了簾子瞧了瞧。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看起來像是個走貨的。此刻,這人正在詢問一個興奮不已的老頭。
“真死了。”老頭篤定地說。臉上的皺紋都快綻成花了。他回答了這三個字,似乎又怕詢問之人不信。便又補充說,“我是親眼瞧見的,當時,我就在那茶樓喝茶。我每日裡都要去哪裡喝早茶的,那天,朱文康就剛剛走到了茶樓門口,對他的手下吩咐了什麼,就準備上樓來喝茶。結果我就看到一個小乞丐過來了。我還以爲是要錢呢。朱文康也大概以爲他是來要錢的,揮手要那小乞丐滾。結果那小乞丐就撒了一把粉末過來,朱文康躲避的同時,小乞丐的刀就刺進去了。”
陳秋娘聽到這裡,略略蹙眉。暗想:這人如果是目擊者的話,他說的這個版本跟坊間的版本是有出入的。坊間傳言的版本是說朱文康被砍了二十多刀,被柴瑜所砍死。而這個老者卻說那個小乞丐只給了他一刀,而且是刺入。那麼,坊間爲何又傳言他被砍了二十多刀?
“真的?”那個做走貨的中年男子也是十分懷疑的樣子。
“當然真的啊,我親眼所見。一清二楚。小乞丐將匕首刺進朱文康的胸口,然後快速抽出來,血就飆出來了。好嚇人的。那朱文康大叫一聲。走了幾步就倒地了。”那老者十分激動,拍着胸口保證自己是第一目擊者。
“老人家,我可聽人說,朱文康是被亂刀砍死的啊?”陳秋娘示意小翠挑簾子。小翠掀了簾子結結巴巴地問。
“他們瞎傳的。”老者朗聲說。
“真的?”那走貨的又問了一遍。
老者拍胸脯保證,陳秋娘從馬車窗戶縫隙裡打量那個男子。三十多歲,絡腮鬍子,目光炯炯有神,整個人有一種江湖草莽之氣,偏偏那打扮又像是讀書人。聽口音又不像是本地人。更像是蜀州東部山區人氏。
“肯定是真的,那朱文康絕對沒有中第二刀。”老者繼續強調。
“公子。還要問什麼嗎?”小翠放下簾子,低聲問。
陳秋娘覺得也聽不出什麼來。就吩咐喜寶:“走吧,不要誤了時辰。”
喜寶趕了馬車,片刻後就在朱府門口停下來。朱府門口已經掛上了白幡,白燈籠。那一切都在向外界說明朱府的家主已經去了。
喜寶停住馬車,就上前叩了門環。朱府裡的小廝就開了門。也許是死了家主的緣故,平日裡囂張跋扈的朱府小廝門房都格外有禮。那小廝對喜寶行了禮,問:“不知客從何來?”
“我家姑娘得知朱家家主蒙難,如五雷轟頂,以淚洗面,特命小的趕了馬車來,要爲朱公子弔唁。”喜寶說話亦十分得體,一邊說一邊還遞上名帖。那名帖之上赫然是雲來飯店江丹楓的印章。
那小廝一瞧,神色訝然,不由得看了那馬車一眼,說:“客請稍候,我去稟報管家。”
“有勞小哥。”喜寶鞠躬。
那小廝關了門,片刻後就打開了大門,對喜寶幾乎九十度的鞠躬,說:“管家聽聞是江公子前來,讓快快有請。”
喜寶走了過來,輕輕挑開簾子,低聲問:“公子,你真的要進去麼?”
“當然。”陳秋娘說着,隨後笑了笑,在小翠的攙扶下,緩緩下車。
“那讓屬下陪你進去。”喜寶立刻說。
“陪我進去可以。但任何事情,沒有我的命令,不要多言,亦不要擅作主張。可是明白了?”陳秋娘瞧了瞧喜寶。
“諾,喜寶明白。”喜寶點了點頭,便隨着陳秋娘進入了朱府。
朱府內已全是白燈籠、白花、白幡子,整個府邸弄得陰慘慘的,即便是在午後的烈日裡,也讓人覺得陰慘慘的滲人。
陳秋娘剛走過照壁,便看到了一身素服的老管家站在日光裡,對着她鞠躬,說:“有勞江公子,親自前來了。”
“管家言重了。我與公子素來交好,又有婚約在身。如今公子不幸身隕,在下實在悲痛萬分。想着趕來見公子最後一面,以慰哀思之情。”陳秋娘盈盈一拜,便是一番得體言論。
那管家略略還禮。說:“公子得江公子如此深情,即便九泉之下。必定會高興。老奴在此,感謝江公子能來弔唁。”
“管家真的太客氣了。不知道公子玉身何處?可否引我一見?”陳秋娘立刻切入正題。
“江公子,我家家主已入殮。”管家還沒說話,那秀紅便從屏風後走了出來,斜睨了她一眼,神色裡全是敵意。
“原是秀紅姑娘,常聽朱公子提起你,貌甚美。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陳秋娘合了掌,舉止有度。
秀紅撇撇嘴,說:“小蹄子,別以爲我不認識你。你不就是那日與那北蠻崽子合謀燒了朱府後院的丫頭麼?要不是公子攔着,我早將你撕了。你以爲你還能蹦躂?”
“秀紅姑娘怕是認錯人了。”陳秋娘依舊笑着說。
那秀紅還想說什麼,管家呵斥:“滾進去,從前公子在時,你囂張跋扈慣了。如今公子屍骨未寒,你就來亂了本分,胡言亂語。冒犯貴客。”
“管家,你這什麼意思?我如何胡言亂語了?這女人分明就是——”秀紅還要鬧,管家已經是一掌劈過去。朗聲讓人將秀紅拖走了。
秀紅被拖走後,管家才緩和了神色,說:“讓江公子見笑了。都怪家主平時慣壞了他們,你莫要見怪。”
“管家總是這樣客氣。在下不計較這些。今日前來,只爲弔唁摯友心愛之人。”陳秋娘神色語氣悲愴。
那管家嘆息一聲,施了禮,就帶了陳秋娘去了正廳。正廳之內,黒木的大棺材正在正中央,棺材蓋子已經蓋上。但還沒有上扣釘。
陳秋娘上前上香拜了拜,便是跪倒在蒲團之上。哭着說:“公子,秋娘來看你了。你知道麼。我還等着你娶我,等着與你白頭到老,你怎麼就去了啊。”
她兀自表演了一番,垂淚許久,整個人倒是顯得失魂落魄的。因爲她想到的是與外婆天人永隔的事,那悲傷難過都是真的。
“江公子,我家家主能得你這樣深情對待,小的在此謝過。”那管家看她良久不走,整個人失魂落魄就靠在那棺木前,沒有要走的意思,就上前來說話。
“管家,這些客套話就不要說了。原本,若是他還活着,我們也遲早是一家人了。”陳秋娘對管家揮了揮手。
“小的不是客套。如今來弔唁家主的,大多是幸災樂禍之人,能有公子這樣真性情的,還真是很少。”那管家雙手合掌,倒像是個出家人似的。
陳秋娘點點頭,撫着棺木說:“文康平素做事就是真性情,不喜給人留情面。那些人奈何不得他,便只能恨他了。他們怎麼懂文康呢。”
“江公子真乃家主摯友也。”管家也附和着說。
陳秋娘這會兒卻是扶着棺木站起身,說:“管家,我想見他最後一面,親手爲他整理儀容,也算是我這個未亡人所盡的一點心意了。再者,我還有東西要交還給他的。”
“這——”管家顯得十分爲難。
“管家,求你滿足我這心願。要不然,今生我都會不安的。”陳秋娘立刻向那管家跪下來。
“江公子,這使不得,使不得啊。”那管家連連擺手。喜寶倒是十分機靈,立刻說:“管家,你家家主也沒有正式蓋棺,原本就是等至親來見最後一面的。我家公子與你家主兩情相悅,並已決定結秦晉之好。原本就算是你家家主至親了。”
“這,好吧。”管家一遲疑,終於是答應了陳秋娘的請求,吩咐人來輕輕擡起了黒棺材蓋子。陳秋娘這才站起身來,緩緩走到了置放棺木的高臺之上,走到了棺木旁看那棺木中的人。
棺木之中,一身白衣的朱文康靜靜地躺在那裡,臉上沒有一點的血色,身上蓋着素色的被子。
“管家,爲何文康只穿這白衣?你們不可因他身隕,就怠慢了他。他畢竟是朱家的家主,你們可不能讓他失了體面啊。”陳秋娘掃了那管家一眼,冷聲質問。
管家一愣,隨即就說:“江公子不要誤會,只是陰陽先生說了還不是正式換服之時。還不能正式入殮。待做了招魂道場收斂了魂魄,纔可以爲家主整理儀容。”
“原來如此。”陳秋娘鬆了一口氣,卻是一臉哀傷地站在那棺木旁邊。伸了手要去撫摸朱文康的臉。
“公子自重,請尊重逝者。”管家立刻喊道。
“我自有分寸。管家切莫擔心。我只是將公子的東西還給公子罷了。”陳秋娘一邊說,一邊伸手撫摸了朱文康的臉。
她是想要親自觸碰一下這張臉,是不是使用了易容術。上一次聽張賜說過,這世上還真是有人皮面具這回事的。
“文康。”陳秋娘壓抑地哭着喊了一聲,又道,“我今日聽聞,卻一直不相信是你。我原本還懷着一絲希望,希望不是你。你是跟我鬧着玩的是不是?你最喜歡跟我開玩笑了。明明是爲我好。偏生說來要挾我。”
她一邊抽抽搭搭地哭,一邊擡袖抹淚。她手上動作不能太大,只能輕撫他的臉,試圖看這是不是死了,或者是不是替身。
“文康,你知道麼?我恨過你。你都不看我一眼,就喊那李桃花來退婚。我以前聽奶奶說起我有婚約,夫君就是你,我還偷偷來瞧過你。那時你退婚,我也是想上門看看你。或者見見你。讓你親自看看我,再問你還要不要退婚——,可是你卻要把我關起來。還是要堅持退婚。文康——”陳秋娘吐槽了一陣,又哭得九曲迴環。那聲音都要讓“聞者悲傷、聽者流淚”了。
“公子。人死不能復生。”小翠怯生生地說,想要上前來拉她,卻又實在怕死人。
“嗯。”陳秋娘悲傷得很,淚水順着臉頰流了下來,手在朱文康臉上輕輕撫摸,從手的觸感上來看,似乎沒有任何人皮面具的跡象。不過,這仍然不可大意。畢竟她對於易容術什麼的瞭解太少,也沒有親自見過人皮面具。她今日來這裡弔唁。明面上是看看朱文康死了沒有,實際上是來秀演技的。她相信自己的演技。如果朱文康活着,不久就會露出馬腳的。
“文康,這是你送我的定情信物,你說此生與我並肩,白頭到老。你將這種重要的信物都交給我。你可知,我心裡多高興。一直盼着你能與那女子退婚,好早日與你堂堂正正。可誰曾想到有今日之禍。文康,這東西是你留給我的念想,我如今卻也不想留在身上,怕了那世人悠悠衆口,說我貪圖了朱家的權勢。如今,我把這玉戒還給你。稍後,我會向管家討得你的一件日常物品做了留念。”陳秋娘一邊哭訴,一邊從懷中掏出玉戒放到了朱文康的手裡,趁機試探了一下脈搏。當然,這脈搏也是沒有的,手也是冰涼的。
“公子,節哀,你若太傷神,會擾了朱公子的魂靈不安的。”喜寶開口說。
陳秋娘點點頭,卻早已哭成個淚人。喜寶對小翠說:“還不去扶公子一把麼?”
小翠這才跑了過去,將陳秋娘扶了下來。陳秋娘繼續飆演技,對那管家說了要選一件朱文康的日常用品留作紀念,還煩請管家盯着那玉戒入殮纔是。
管家應了聲,陳秋娘又說:“入殮之日,我便是要來親自瞧着的。”
“這——”管家顯得爲難。
“怎麼?管家像是不想我家公子來弔唁朱公子?”喜寶人很是機靈,這會兒就配合着陳秋娘演戲了。
“小的不是這個意思。”管家一邊說,一邊引了陳秋娘往朱文康的香居走。
“那你是什麼意思?你以爲我聽不懂麼?”喜寶有些怒。
陳秋娘一臉哀容,哭了一場,那眼睛也是紅腫着。因爲飆演技,那整個人都像是失了精神,仿若失了伴的孤雁,面如死灰。因此,這個時候,她也是不應該說什麼的。這也是她帶喜寶進來的原因,一是會讓人覺得體面,二是喜寶確實很機靈,即便不與他講,他都能自動入戲。
“小的也是爲難,雖然家主與江公子的感情很好,坊間那些傳言其實我也聽我家家主說過是真的。但江公子與我家公子畢竟沒有合了名帖什麼的。我家家主成都府那邊的婚也沒有退,這望門新寡,也得是那一位。到時候,那一位是要來主持的,所以——”那管家小心翼翼地做了措辭。
喜寶眉頭一沉,說:“你這是看不起我家公子了?”
管家連忙說:“不是,不是。小的哪能看不起江公子呢。”
喜寶還要說什麼。陳秋娘擡了擡手,說:“不要爲難管家。我,我找一件公子日常的物件作爲紀念就是。我——”
她一邊說,一邊就眼淚汪汪,整個人無力似的,只被小翠扶着往那香居而去。
到了香居,陳秋娘推門進了朱文康居所,四處看了看,淚水漣漣,最終拿了一塊他平時佩戴的玉珏問管家:“我可否拿了這個留個念想啊?”
管家合掌說:“公子儘管拿,這也是公子最喜歡的物件了。”
“多謝管家。”陳秋娘將那玉珏拽在手裡,抿了脣欲要哭。小翠見狀,立刻就說:“公子,你平時身體就不好。夫人總是讓我們多多照顧的,你切莫太悲傷,傷了身子。”
陳秋娘平素身子瘦弱,陳夫人少不得交待下人注意給她補身子,這小翠這會兒說這一句安慰的話簡直是神來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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