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她還有別的計劃,而且說得這樣篤定。
陳秋娘只覺得背脊一涼。眼前的這個少年真不一般。
她以前與他相處幾次,在柳村時,只覺得這少年空有聰明頭腦,但卻跳不出世族大家目空一切自大淺薄,自以爲是。後來在竹溪山相遇,亦覺得他雖佔盡了上風,但身邊謀士如雲,再加上大家族的實力,無論如何都不至於讓人驚豔。
可如今看來,自己當初的判斷多多少少是有誤的。這個人極其聰明。他冷靜睿智,看得透人心,而且能夠看得長遠,別人能看到一百步,他能看到一百步之後的事,還能看到一百步裡面每一步可能出現的危機,小小年紀就能縱觀全局。
這樣的智慧還這樣年輕,手中掌管整個張氏家族,並且握有大規模先進的殺傷性武器。這樣的人,換作任一個人做帝王,都會夜夜從夢中驚醒,何況是那個多疑的趙匡胤。
大約,趙匡胤恨不得將他除之而後快。
那麼,就在他被監視的力量發現之後,就開始遭到各種追殺了吧。那是幾歲?離現在到底有多少年了?
陳秋娘看着眼前的男子,有些走神。
“既然是合作,你的計劃不想讓我知道麼?”他依舊坐在書桌前,看她沒有要回答的意思,就再問了一次。
陳秋娘這才收回思緒,搖搖頭,說:“我沒有什麼計劃。”
她的目的不是除去朱家,爲他添加不必要的麻煩,打亂他的全盤計劃。她只需要能夠制衡朱文康的力量,餘下的就是她肆意發揮,隨後金蟬脫殼,與這些人這些事全都脫離乾淨。
包括與眼前這位都脫離乾淨。雖然想到以後都不能再見他,不能與他有瓜葛。她心裡有點難過,但她覺得這樣纔是最好的。因此,她絕對不能讓張賜知道她的計劃。
張賜垂了眸,嘆息了一聲,說:“你剛纔說唯有我可以信任。我看,你誰都不信任。”
“方纔所言,皆爲實話。”陳秋娘平靜地回答,神情淡然。
“那你的計劃。”張賜說得很平淡,但語氣裡已有了不容抗拒的命令。
陳秋娘依舊搖頭,說:“真的沒什麼計劃。我只想救出柴瑜,不要嫁給朱文康。”
“救出柴瑜很簡單,可你不想嫁給朱文康,你可以嫁給另外一個人,不一定非要做什麼動作。”張賜的語氣很嚴肅。看樣子是想要逼得陳秋娘走投無路。
“嫁給另一個人?似乎看起來可行。但對方是朱文康,我不能給我身邊的人帶來無妄之災,更不能害了我要嫁的那個人。朱家在每個州府都有生意,並且在以前那種混亂的年代,還能帶回北方的皮貨。你相信朱家是普通商賈?是誰支持了朱家的崛起。很顯然,之前,我就說了,只有朝廷纔有這麼大的本事。二公子,請問我該嫁給誰,才能與朱文康抗衡?不給我的夫家帶來無妄之災呢?”陳秋娘笑着說,語氣越發咄咄逼人。
張賜蹙了蹙眉,瞧着她,說:“朱家勢大,我卻還不放在眼裡。”
“難道是你要娶我麼?”陳秋娘想問這句話,卻沒有問出來。因爲她知道張賜既然當着衆人的面跟她恩斷義絕就沒有可能會娶她的道理,更何況張賜是有婚約在身的人。
於是,陳秋娘就那麼看着張賜,有些落寞地說:“二公子人中龍鳳,自然不放在眼裡。但這世間能如同二公子這般的人又有幾個?就算有,莫說我一介村姑,人家看不上,即便看上了,我又憑什麼給人帶去風險?所以,二公子那話倒是說笑了。”
“你——”張賜似乎還想說什麼,卻全然沒有說,只是他整個人顯得很不高興。
陳秋娘也不去揣摩他的心思,只說:“如今我前來,只希望二公子能幫我一把,其餘的事就交給我。”
張賜依舊是黑了一張臉,說:“我認識不少名門望族的將軍,即便是江帆家族也是很大的。再不濟,還有陸宸。”
陳秋娘搖搖頭,說:“公子,你這就是亂來了。既知朱家背後是朝廷,焉能不知道朱文康這一次娶我是朝廷之意?”
“你既然知道有這個可能,爲何還來見我?”張賜很不高興,一張臉黑得如同暴風雨即將來臨的天空。
陳秋娘一時不知道此話何意,仔細一想卻又是一身冷汗唰唰而下。張賜的意思是朱文康若真是朝廷之意娶她,那麼除了她可能是亡國公主的身份之外,或許還有試探張賜的意思,而今她來到這裡,豈不是正入了對方的套。
“我——”她一時語塞,恨不得立刻就退走。但一想到柴瑜的處境,又覺得這一趟,她非來不可。於是鼓起勇氣,說:“我必須來,至少爲了柴瑜我必須來。”
“爲了他?”張賜一張臉陰沉得更厲害。
“對。無論他是什麼身份,即便是朝廷或者朱家的陰謀陽謀都好。他都安靜的在朱家生活,即便會時不時受到一些虐待,但不至於有性命之虞。可是,因爲你的出現,我爲了替你送信,又因爲我的自私介入了他的生活,以至於讓他上一次就差點爲我丟了性命。而今,又因我的原因讓他性命堪憂。說到底,他是因爲你我而遭受如今的無妄之災。”陳秋娘一字一頓地指出。她早來這裡之前就想好了,如果張賜要袖手旁觀,她至少要爲柴瑜贏得一點點的生機。
“所以?”張賜聲音很輕,語氣有一種莫名的諷刺,連那脣邊也掛着一抹諷刺的笑。
陳秋娘無視那笑容,勇敢地看着他諷刺的眼睛,說:“上一次你救我,算還清了我替你送信之情。可真正送信到張府的是柴瑜,張公子也是知恩圖報之人。再者,柴瑜身份特殊,大周皇族柴榮威信猶在。柴瑜在你手,你與人對局,贏面就會大一些。”
張賜從鼻子裡冷哼了一聲,說:“你焉知柴瑜不是一個局?”
陳秋娘一愣,想想人家張二公子這說法也是可能的,她就沒法再多說了。只是很平靜地看着張賜說:“那,打攪二公子了。”
“你一早就知道是這個下場,根本就不該來。我張賜能活到今天,就是我從不跟任何人合作,亦不會在乎任何人的生死。什麼知恩圖報的美好品德,我從來不需要,我更不怕什麼悠悠衆口,不在乎我有什麼樣的名聲,那些都是虛的。只有活下來,纔是真實的。而真實就是唯一的追求。陳秋娘,你說你信任我,可是你一點都不瞭解我。”張賜依舊坐在那黑木椅子上,神色語氣全是諷刺,臉上那淡淡的笑,像是在諷刺她整個人都是可笑的。
陳秋娘知道他說的是真實的。對於一個從小就受到追殺的人來說,什麼節操啊,下限啊,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要活着。至於信任誰什麼的,也是扯淡。在這個過程中,能相信的只能是自己。但是,陳秋娘卻想起竹溪山那個晚上,身受重傷的他竭力將她護在身後的樣子。
他說他從不在乎任何人的生死。陳秋娘想到這裡,覺得自己來這裡對張賜來說其實是一件很殘忍的事。若他答應跟她合作,便有無數的變數與風險。但他內心其實是很脆弱很矛盾的人,若是他不答應,大約整個人都會很糾結的。
陳秋娘看着眼前這個少年,心裡的疼痛壓得喘不過氣來。第一次,她這樣心疼一個人,心疼得覺得自己一呼吸都會疼痛。
不能再爲難他了。陳秋娘想,所以,就對着張賜盈盈一拜,說:“多謝公子今日肯見我,秋娘告辭。”
“等等。”張賜站起來。
陳秋娘以爲事情有了轉機,就站在那裡等下文。但下一刻,張賜朗聲喊了一句:“來人,叉出去。”
一開始,陳秋娘聽這話還沒反應過來什麼意思,大約過了幾秒鐘,她忽然意識到張賜是讓人把她叉出去。
果然,門外立刻就閃進來幾名黑衣勁裝的人,拿的是長槍,團團將陳秋娘圍住,爾後,江航出現,像是不認識陳秋娘一樣,伸手將她一扭就反剪了雙手,拿了絲帶麻利地綁上,還來了一句:“對待女子,我們用絲帶算是客氣的了。”
“張賜,買賣不成仁義在,你至於這麼惡毒麼?我是你請進來的,你就這樣對待客人麼?”陳秋娘扭過頭看着站在書桌邊的張賜大喊。
張賜掃了她一眼,像是十分厭惡似的,說:“這個女娃居然敢來對我設套,速度給我丟出去,以後再敢出現在張府附近,亂棍打死。”
“是。”那一幫黑衣人立刻就動手,毫不憐惜弱小,更沒憐香惜玉之情。唰唰唰就擡着陳秋娘往院子外走。好在江航還算有點良心,吩咐那幫黑衣人,說:“還是仔細點,不要弄傷了,落人口實。”
那幫黑衣人異口同聲地回答:是。
陳秋娘一顆心纔算落下來,不然她一直擔心他們這樣將她擡着,一會兒除了門,直接一丟,她還不整體散架啊。
但是,她的結局也沒多好。雖然不是扔的,但這羣黑衣人還是相當粗暴地將她丟出門外,她沒站穩還是倒地。
“你大爺的,張賜。”她罵了一句,捂着摔疼的膝蓋,一瘸一拐地站起來,看到人家張府的紅漆大門關上了。
他大爺的,這男人還真的喜怒無常,不按理出牌啊。陳秋娘自此與張賜談判崩盤,先前對他的那種心疼瞬間就煙消雲散了。
人家說得對啊,說得對。這個世道啊,還真得要靠自己。陳秋娘一瘸一拐地往巷子外走。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