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夜涼如水。
上百人的腳步聲密匝匝的,柳村所有的狗都狂吠。有嘶啞的聲音一路喊着:“柳郎中,柳郎中,快點救人,快點救人。”這聲音由遠而近,從陳家門前一路而過,往旁邊柳郎中家裡去。
“像是柳家和大哥的聲音。”陳秋生聽了一陣,很篤定地說。
“柳家和?”陳秋娘不由得問。她對這個人印象不是很深刻,至少她繼承的記憶裡,這個人的影像很模糊。
“就是村長的遠方表侄子,在他家做護院。很高大,臉黑得像是炭一樣,缺了一顆門牙啊。”陳秋生詳細介紹這個人的特徵,幫着陳秋娘找尋記憶的蛛絲馬跡。無奈陳秋娘還是沒辦法想起來,只得搖搖頭。
“大姐,他聲音最特別了。別人都說是公鴨子。所以,他都不怎麼說話的。”陳秋霞也說。
“他還最喜歡打獵,是我們村最勇敢的呢。他是最敢上二峨山的。上次,你被蛇咬中毒,還是他發現的。”陳秋生說到此來,對於柳家和的感激溢於言表。
不過,雖然他們說了這麼多,陳秋娘對這人還是印象模糊。她亦不想過多糾纏於這個人,畢竟,她更好奇外面這密匝匝腳步聲的百來人,是不是今天在路上遇見那一幫馬隊。而這受傷的人又是誰?或者原本就是掩人耳目的受傷,實則是找了重傷的張賜?
陳秋娘不得其解,便丟了一塊好木柴到竈膛裡,問:“秋生,白日裡,村裡來人,你可聽說是什麼人了麼?”
陳秋生想了想,說:“我去請萬三娘和村長的時候,好像聽遊貨郎在跟人講,說是鎮上張府的公子,來這二峨山打獵。”
果然是張府的人。動作倒是不慢,那麼這外面受傷的人極有可能是張賜。這小子命倒是挺大的。
“肯定是張家的人受傷了,下午時候,我去請村長,村長走不開,正在安排柳家和大哥給張府的人做嚮導,一起上二峨山呢。”陳秋生沉思了一會兒,忽然又說。
陳秋娘“嗯”了一聲,心裡倒是有了些許安慰。這秋生年紀雖小,但聰敏得很,是可造之才。以後細心培養,哪怕沒有大作爲,也不至於讓她一個人撐整個家。
“大姐——”久未開口的陳秋霞忽然喊了一聲,神情聲音都很猶豫,小小的身軀瑟縮。
“怎麼了?”陳秋娘起身,攪了攪鍋裡的菜葉粥。
“爹說要賣了你,我怕。”陳秋霞聲音越發小了。
陳秋娘聽得心酸,這小女孩怕從聽到這個消息就一直處於恐懼之中吧。她不蹲下身去,伸手將她摟在懷裡,輕拍她的後背,說:“放心了。他賣不了我。大姐自有辦法的。”
“真的麼?”陳秋霞詢問。
“當然是真的。”陳秋娘努力笑着向她保證。眼睛餘光卻是看到陳秋生動作猶豫,似乎也想撲到大姐的懷裡,但又站直了身體。這娃是陳家的大弟,總覺得自己是要擔負陳家責任的。所以還是小孩子,卻像是大人似的。
陳秋娘心裡更覺得難過。這五歲的孩子,在現代社會,懂個啥啊?還在爸爸媽媽懷裡撒嬌,吃穿不愁的。可這孩子已經事事都在全盤考慮,時時都在想承家庭責任之重了。
“太好了。”陳秋霞聽到她肯定的回答,從她懷裡揚起小臉,臉上是帶着眼淚的笑。她雙手緊緊抓着陳秋娘的衣衫,又問,“大姐,你會永遠跟我們在一起的,對吧?”
“是的。大姐和秋生哥哥會永遠保護你們的。”陳秋娘說着,伸手將一旁的陳秋生拉過來,姐弟三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她問:“秋生,你是會站在大姐身邊,跟大姐一起保護家人的,對吧?”
“是。”陳秋生簡短有力的一個字之後,緊緊抿着脣,仿若是有堅定的信念倏然升起。
陳秋娘做了這家庭動員會,便拍了拍兩個小傢伙,說有大姐在,不需要害怕什麼。但是,他們倆必須要幫助大姐。
兩個小傢伙,頭點得跟撥浪鼓似的。神情卻明顯輕鬆很多。
屋外,犬吠依舊,陳秋娘透過廚房漏風的牆壁望向柳郎中家。那邊的院落燈火通明,似有人影來來去去,十分忙碌。
若是張賜的話,他的傷應該很重,看這光景,怕是很危險吧。
她不由得擔憂起來,站在竈臺邊,看着那一片影影綽綽,想起張賜那一張臉。
那一張臉,那樣好看。五官乾淨,眉宇間帶着英武之氣,重傷之下,神情安然,笑容和暖。
那是一張賞心悅目的臉,那也是一個賞心悅目的人。只一眼,就讓人覺得他是最美得恰到好處的存在,像是明淨日光下的秋日山野,像是夏日的風掠過髮際眉梢,像是冬天的紅泥火爐暖了酒。
陳秋娘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讓人一眼難忘的人,看一眼就能在心上入木三分。
“秋霞你去守着弟弟們,給弟弟們喂點溫水。秋生,你等着竈膛裡的這塊柴火燒完,就喝粥。然後喂兩個弟弟。”陳秋娘吩咐,心裡卻已決定去一探究竟。畢竟,朱文康的惡劣行徑在那裡擺着,難保他清理了家裡的爭鬥之後,不會回頭來找她的麻煩。
她必須要爲自己找個靠山。當然,她很坦然地承認她有些擔心張賜。
“大姐,你要去哪裡?”陳秋生年紀雖然,卻着實聰明,十分警覺地問。
“我去柳郎中家看看情況,人柳郎中幫我們很多。這會兒他家肯定忙得很。我去幫忙燒個水也好。那羣打獵的人,看樣子就五大三粗的,哪裡是會幹活的人呢。”陳秋娘摸了摸秋生的頭,詳細地回答,也算是安定了他不安的心。
“嗯。應該的。這會兒,肯定只有承哥哥。先前我去請萬三娘時,看到柳大嬸急急忙忙出去了,說是柳郎中在王村摔了腿。”陳秋生很乖巧地說,又催促陳秋娘趕快去幫承哥哥。
原來,果真是柳承一人在家了。陳秋娘整了整衣裙,提了燈盞出門,又叮囑跟出門來的陳秋生說:“不要忘記我剛纔說的事。還有,如果爹回來,你就悄悄來告訴我。千萬莫要讓他知道了。”
是的,她是要留一個心眼,知己知彼。倘若陳全忠真回來了,她是要先發制人的。
陳秋生脆生生地答應。陳秋娘這才提了燈盞往柳承家裡去。
柳承家離陳家不過隔了一畝田,就算竹林小徑曲折、田間小路蜿蜒,慢行也不過五六分鐘的事。陳秋娘提了燈盞,拿了個木棍子一路敲打小路兩旁的草叢、落葉。雖然這個季節還不是蛇出沒季節,但小心些總是沒錯的。
她家門前是竹林小徑,要穿出竹林沿着一塊田的田埂走過去纔是柳承家的菜園地。菜園地後面纔是柳承家裡。
陳秋娘拿着棍子敲敲打打,剛走進竹林小徑不久,就隱約見竹林深處,有人影晃動,因光線太暗。她瞧不清男女老幼。
她心裡一咯噔,饒是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由得背脊一涼。
陳家破敗的泥牆茅屋附近是沒什麼人家的。房前是一片竹林,竹林過去是一大片田;房後是坡地,房子左邊是幾塊田,田那邊茂密的樹林,再過去就是巍峨的二峨山;房右是一塊菜地和一塊田,然後纔是柳郎中家。
陳家算在柳村最偏遠一角,這裡可以說除了陳家再沒別家。即便有什麼事路過這家門前,或者到陳家做客,也不至於走到竹林深處。
綜上所述,只有一個結論:來者必定不善。
可是這“不善者”是誰,到底什麼目的?
陳秋娘一瞬間根本理不出任何頭緒。倏然跳入腦際的就是朱文康那陰騭淫|邪的臉。不過,按照柴瑜的說法,朱文康現在正忙着跟幾個叔伯兄弟爭搶家裡的財產,不可能有空理會她這種小角色。
一定不會是朱文康的人。陳秋娘排除了朱文康的可能。又進一步想到張賜事件。雖然是柴瑜送了信到張府,但她與柴瑜同行從大街上而過,有很多人看到。只要稍微查探一下,就能知道。如果這竹林深處的人是張賜的敵人,那柴瑜也有危險。
陳秋娘想到柴瑜,覺得十分愧疚,是她的一己私|欲將他拖入了危險的境地。她不聖母,卻也不是那種佔人便宜心安理得的人,何況這涉及到人命,真不是雲淡風輕一句“死道友不死貧道”的玩笑。
不過,她的愧疚也只是片刻,因爲此刻情況危急,她沒有過多的時間去傷感、愧疚。
陳秋娘腳下不停,依舊是拿木棍打着厚厚的竹葉,另一方面卻是將燈盞提高,擴大照亮範圍,想要藉助這微弱的光,看看那潛藏的人大概的輪廓,但那人很精明,隱沒在一叢竹的後面。
如果這不是朱文康的人,也不是那些可能的潛伏者,或許也可能是別人吧。
這一時刻,陳秋娘雖然背脊發涼,嚇得不輕,但她依舊思緒飛轉,想起剛纔秋生與秋霞描述的陳全忠與陳柳氏的對話,貌似陳全忠威脅陳柳氏拿錢時,曾說過要去官府告密。
陳全忠要去告什麼密?據陳秋生描述,陳柳氏對陳全忠的這句話反應很大。這娘倆的舉動其實很直觀地表明陳家雖敗落到如今的地步,但卻依舊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這是個有着秘密的家庭。那麼,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指不定沒等陳全忠去告發,想要窺伺秘密的人早就在暗處盯着了。
陳秋娘分析前後,越發覺得這破敗的陳家危機四伏,自己每一步都比想象中更舉步維艱。
不過,危機四伏也好,舉步維艱也罷,都是後話,當下必須要逼退的是竹林裡的這個人。無論這個人的動機是什麼,無論他針對的是誰,既然在陳家的竹林裡潛藏,那陳秋娘就不得不揣測他會對陳家人不利。不得不作出應有的舉動。
於是,她放緩了腳步,依舊提着燈盞,拿着棍子一直敲打着厚厚的竹葉以及路旁的野草。
該怎麼辦呢?她看了看這一片祖上栽種的竹林,黑壓壓一片,屬於陳柳氏的孃家留下的唯一財產。然後,她又看了看手中的燈盞。
錢財與親人性命怎麼可能相比呢?幾乎在瞬間,她就作出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