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秋娘轉身繞過竹林,就看到陳柳氏坐在籬笆門前,旁邊的木槿正茂盛。
“奶奶,天氣雖好,但今天風大,你身體不好,怎麼出來了?”陳秋娘笑着說,假裝沒有看到她如霜的臉色,伸手就要去扶她。
陳柳氏撥開她的手,拄着木棒站起來,氣鼓鼓地說:“不勞煩你,你翅膀硬了。”
陳秋娘心下明瞭,大概是方纔利用張家護衛對付陳全忠的事被這老太太看到了。不過,看到也好,她對待陳全忠的態度,她遲早應該知道的。
“奶奶,你說的哪裡話,秋娘不明白。”陳秋娘依舊笑着,在一旁站定,也不扶着陳柳氏。
陳柳氏冷了一張臉,“哼”了一聲,說:“你是翅膀硬了。六親不認了,敢讓人打自己的親爹了。”
“原來奶奶說的是這事。”陳秋娘脆生生的童音略帶了撒嬌。
“還笑得出來。”陳柳氏一臉不悅。
“奶奶,你可是誤會我了。”陳秋娘這才伸手緊緊挽住陳柳氏的胳膊,撒嬌地說。
陳柳氏掙不脫,就恨恨地說:“你爹不過就是輸錢脾氣不好,打了你幾下,又不是真的打你。要真的打你,你還有命麼?”
我去,那還不是真的打?陳秋娘內心憤慨、鄙夷一股腦就涌上來。記憶裡,陳全忠可是將陳秋娘往死裡打,有好幾次是村長親自呵斥,還有幾次打得奄奄一息,虧得小柳郎中施救才保下了一條命。
現在陳柳氏居然說只是打幾下,不是真的打。陳秋娘頓時對這老太太十分失望。原本以爲她好歹在後蜀皇宮呆過,有些見識。卻不料還是跟古代的愚婦沒有什麼區別。
或許說到底,陳柳氏也並不拿這個抱養的孫女當親人的。陳秋娘想到這些,心裡一陣陣的寒涼,手便不自覺地放開了陳柳氏。
陳柳氏亦覺察到自己失言,慌忙又說:“當然你爹也不對,但畢竟是家事,讓外人來插手,白白讓人笑話了。你說是吧,秋娘?”
陳柳氏語氣懇切,目光充滿期待。但陳秋娘並不想如她的願。因爲她在醒來的那刻就思量清楚了,她若想要過太平生活,陳全忠這顆炸彈必須要加以處理,否則,她非但沒有安穩生活,就連賺錢的第一步都邁不出去。
“奶奶。今天非得如此。”陳秋娘很嚴肅地說。
陳柳氏一下愣住,眉頭擰起來,臉上的皺紋更是千溝萬壑。她審視着陳秋娘,臉色如寒霜。
陳秋娘不理會她的不悅,繼續說:“昨天爹爹回來問你要錢。你與爹爹的對話,秋生可是原原本本跟我說了。奶奶。”
她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陳柳氏臉色一凝,陳秋娘卻繼續說:“我不管奶奶藏着什麼秘密,但爹敢拿來威脅你,說明這秘密會給我們全家帶來禍端,對吧?”
陳柳氏向後退了一步,瘸腿有些踉蹌,慌亂地說:“沒有的事。”
“奶奶,我們是一家人。你有苦衷,秘密具體是什麼,我就不問。但你卻還藏着掖着說沒有,難道要等着大禍臨頭的那刻,才承認嗎?”
陳柳氏又退了一步,抓着那竹籬笆,身子略略發抖。
陳秋娘並不期望陳柳氏今天就能說出秘密,她今天要做的不過是讓陳柳氏清楚:未來,她纔是這個家的主宰,對付陳全忠是必須要做的事。
所以,她亦沒有給陳柳氏糾結說不說秘密的時間,而是徑直說:“爹現在輸紅了眼,該說的,不該說的,就憑他敢那麼威脅奶奶,就說明他已經變得沒分寸了。恰巧這幾天村裡來了不少人,若是不將爹速度趕出村,他要一不小心說出什麼來,我想我們全家就大禍臨頭了。”
陳柳氏身子抖得更厲害,緊緊抓着竹籬笆的手已滲了些許的血,那一雙眼帶着驚恐,就那麼看過來。
“奶奶,你覺得我說得對麼?”陳秋娘脆生生的童音。
陳柳氏身子一顫,很機械地點點頭,整個人都在發抖,然後,她動了動嘴脣,像是鼓起莫大的勇氣才顫巍巍地問:“你,你是誰?”
果然,這老太太是懷疑了。但是,她是打死也不會承認自己不是陳秋娘。即便是將來自己最親密的人,她也不會告訴對方穿越這個秘密。這個秘密,只能是她一個人的秘密。
“奶奶,我是秋娘啊?”陳秋娘嘟着嘴,一副委屈的樣子。
陳柳氏搖搖頭,驚恐地說:“秋娘,秋娘不是這樣的,你——”
陳秋娘咬着脣,一副要哭的樣子,十分委屈的語氣質問:“奶奶,我怎麼不是秋娘了?難道你要我一點都不改變,天天去要飯,等着全家餓死麼?我是跟以前不一樣了,因爲不想過那種日子。我雖才九歲,但我都是死過的人了。奶奶,你是不知道被那蛇咬時,我的那種絕望吧。”
她說到這裡,頓了頓,死死地盯着陳柳氏,說:“奶奶,蛇咬得只疼了一下,後來腳就沒知覺了,整個身體漸漸冰涼,一點點失去知覺,肺部疼得難受,呼吸都沒有辦法。我就那麼仰面倒在樹林間。日光那麼明亮,從縫隙裡灑下來,一點溫度都沒有。周圍一個人都沒有,我想叫救命,可是發不出聲音。那時,我想如果活着,不要活得這麼窩囊,不要活得這麼悲慘。”
“秋娘。”陳柳氏語氣哀傷。
陳秋娘略垂了眸,嘆一口氣,說:“迷迷糊糊全是黑暗,沒有一點聲音,沒有一個人,像是永遠逃不出的牢籠。後來,冰涼的雨水打在我身上,轟隆隆的雷聲翻滾而過,我纔像是突然找到了光明的出口,這才睜開了眼。奶奶,我九死一生,如今竭盡全力想要大家活着,且活得體面,活得更好。如今,您卻懷疑我不是秋娘。我心裡那個苦。”
“秋娘,我只是覺得你變化太大,變得我,我不認識了。”陳柳氏辯解。
陳秋娘依舊是抹着淚,搖搖頭,問:“奶奶是不是也跟別人一樣,懷疑我是屍變,或者懷疑我是借屍還魂?”
“沒有的事,秋娘啊。”陳柳氏一直搖頭,情緒十分激動,手中木棍在竹籬笆上打得啪啪響。
“奶奶,電閃雷鳴,怎麼可能有妖邪出現呢。”陳秋娘也不管陳柳氏,繼續自顧自地說着。
“孩子啊,是奶奶不好。你不要這個樣子了。乖。”陳柳氏激動地拄着木棍踉蹌地走過來。
陳秋娘抹了抹淚,吸了吸鼻子,說:“打我記事起,就是母親和奶奶照顧我,爹爹常常去莊子裡督促大家幹活,不怎麼在家。不過每年暑日裡,奶奶總帶我去道觀避暑。劉道長每次都會給我們講經,還說我命相奇特,福於禍中,禍福相依。你問他怎麼解,他說太曲折迷離不清,他也沒法爲我改命去災的。這些年,奶奶與母親爲我請了很多江湖奇人,跑了好些寺廟道觀的。秋娘一直銘記這大恩大德。”
陳柳氏也是聽得老淚縱橫,一直搖頭,說:“乖孩子,是奶奶一時糊塗,咱們回家吧。”
陳秋娘卻是擡眸看她,繼續說:“奶奶,我還模糊地記得三歲時,你帶我去成都府。去了一個高大房子的地方。”
陳柳氏一愣,問了一句:“你記得?”
“記得不太清楚了。只記得好大的屋子,有穿漂亮衣服的姐姐,給了我一塊糖。那味道真好。對了,奶奶,那漂亮姐姐是誰。我記得她的衣服那樣顏色比天邊的雲霞還美。”
“那,那只是我以前宮廷裡一個姐妹兒,戰亂一起,早就失散了。”陳柳氏回答,那神情明顯閃爍。
“哦。我印象也模糊,只知道衣服漂亮,她家好大,她的樣子倒是想不起來了。”陳秋娘說,然後又轉過來問陳柳氏,“奶奶,這些還不足以證明我是秋娘麼?”
“孩子啊,奶奶是一時糊塗,這事,你就別留在心裡了,好不?”陳柳氏神情語氣都十分懊悔。
陳秋娘點點頭,乖巧地說:“奶奶,秋娘不是怪你,是怕你不要秋娘了。”她一邊說,一邊走過去,抱住陳柳氏我胳膊,靠在她懷裡。
陳柳氏將她摟住,輕拍着她的後背,說:“你怕奶奶不要你,奶奶卻更怕失去你。所以,總是胡思亂想現在的你是不是給狐狸精啥的刁去了魂。”
“奶奶。”陳秋娘脆生生的一聲,摟着那陳柳氏,也不禁是眼淚簌簌落下。
“嗯,我們回去。”陳柳氏拍了拍她。
陳秋娘便攙扶着陳柳氏到家坐下,查了兩個小弟還睡着,便爲陳柳氏端了一碗水喝。她便搬了草扎子在陳柳氏身邊坐下,爲她的腿傷上藥。
“不礙事的了,昨天小柳郎中就幫我上過藥了。說起小柳郎中可真是好人哪。”陳柳氏感嘆。
陳秋娘聽不得這些,便一邊抹藥,一邊轉了話題,說:“奶奶,我知道今天我那麼對爹,您是在怪我的。可是,我們總得活着啊。”
陳柳氏一聽,也是嘆息一聲,說:“我知道是他不爭氣,苦了你們,但到底是你爹啊。你總不能不孝,讓人戳脊梁骨。本來這詐屍已讓你名聲不好了,若是擔了不孝的惡名,怕是嫁人都難。”
陳秋娘心中一熱,原來陳柳氏擔心的還有這一層,也是爲了她好。她一時激動,也只是埋頭落了熱淚。過了半晌,她才說:“我知道奶奶爲我好。也知道他是我爹。但是——”
陳秋娘說到這裡,仰起頭很認真地看着陳柳氏,很嚴肅地說:“我不能眼睜睜看着兩個小弟餓死,他們還什麼都不懂,來到這個人間還不到一年。我也不希望秋霞將來草草嫁給鄉野村夫,日子慘淡,或者去做人小妾,甚至通房丫環,一世悲慘。我也不喜歡如此聰明伶俐的秋生成一介村夫,他應該有更燦爛的未來。我更不喜歡我的奶奶該頤養天年的時候,還日日餓得頭暈眼花,提心吊膽,心裡苦楚。所以,兩害相權取其輕者。我必須要有所決斷。”
陳秋娘一字一頓,以非常堅決的語氣說出來,陳柳氏的臉色變得凝重,她亦看着陳秋娘,老淚簌簌而下。
“爹的事,必須要解決的。奶奶,你說呢?”陳秋娘很冷靜地與陳柳氏對視,將這個陳柳氏一直以來刻意迴避的問題直接丟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