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路上，嫣兒吞吞吐吐道，“雲哥哥，方纔謝謝你幫我隱瞞槐江之山上的事。”
燕雲淡淡道，“那日你並未做有違文氏家規之事，我爲何要稟報給二位仙尊？”
嫣兒如遇知己道，“可不是麼！就是孃親不會這麼看。”
燕雲道，“常夫人爲長女，上操持月族事務，下教誨姊妹，頗有林下之風。你是她的獨女，多有提點也在常理之中。”
嫣兒撇了撇嘴道，“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今天是我生辰，突然冒出來這麼些事，還是說些開心的好。”
二人說着已經走到蒼筤閣門口。雖然籜兒已經離家兩月，這閣中一切都還是如籜兒在的時候一般擺設整齊，燈火通明。嫣兒老遠就看見廳堂裡擺着一例奶黃蓮子糕，開心的拉住燕雲的衣袖就往裡走，邊走邊道，“快來快來！這可是我留給哥哥的生辰糕，是我自己做的。他今天沒法趕回來，正好雲哥哥你嚐嚐。”
燕雲被嫣兒帶到桌前，爲難道，“這。。。。。。”
嫣兒莞爾一笑將蓮子糕遞到燕雲手中道，“本來今日哥哥不能趕回來我一天都鬱鬱寡歡。現在看來，上天倒是待我不薄。雲哥哥你來了，這就是最好的生辰禮物了。快嚐嚐吧！”
燕雲看着嫣兒那不染纖塵的笑容，一雙清澈的眼睛如繁星閃耀，不知怎麼的，只能就範。一瞬間彷彿回到了當年，自己和歸夢坐在太陽殿外的金水池邊，分享着歸夢從白萍洲帶回來的蓮子酥。燕雲側過臉去，看着斜倚在自己肩頭的歸夢道，“夢夢，你們東境的點心果然是比我們西域的精緻許多，難怪太祖總是差人去東南聖境取。”說着靠近了問，“將來你隨我回了擎蒼部，可要經常做些這樣的點心。”歸夢一咕嚕坐直了道，“我可不會做！這些都是大姐的手藝。以後我教你們擎蒼部的仙子仙法還差不多。”
燕雲微微緩過神來，看見嫣兒正睜着大眼睛，充滿期待地問道，“怎麼樣？”
燕雲輕聲道，“甚好。”過了片刻，問道，“嫣兒，所以，白萍洲的點心你都會做麼？”
嫣兒甜甜一笑道，“那是自然！我可是四歲就跟着孃親下膳房。你喜歡吃什麼？明天我每樣給你做一份。”
燕雲謹慎道，“沒有，我就是隨意一問。”說着轉眼向桌邊的梨花羅漢牀上望去，發現了籜兒的晴雲碧簫。走過去拿起，好奇道，“是籜兒的麼？”
嫣兒笑道，“是啊！怎麼，雲哥哥你也會麼？”
燕雲淺淺道，“略知一二，閒來怡情罷了。”
嫣兒歡喜道，“那太好了。我去外面亭中取了我的復照箏來。我們合奏一曲可好？”說着便一個月影婆娑出了閣去抱回一把箏頭上鑲着含煙月下蓮的古箏來。“雲哥哥，你選曲子吧，我給你配奏。”
燕雲點了點頭，舉起那晴雲碧簫，簫聲漸起，迴旋婉轉，竟是月下曲。只是並非嫣兒、籜兒平日合奏的商調，而是換了羽調。嫣兒會心一笑，順着也變了調，操弦驟作。她擡頭看向玉樹臨風卻神色蕭蕭的燕雲，心中明白：這曲子，一定是小姨娘教給他的。嫣兒心裡不知是悲是喜，如今他故地重遊，物是人非，不知又是何般心境。
燕雲聽出嫣兒隨着自己換了羽調，心中一驚。眼前浮現出當日在含煙湖邊，他執洞簫與歸夢合奏。第二遍的時候，燕雲提議，“夢夢，大者爲宮，細者爲羽。我覺得這曲子若換了羽調倒是更適合琴簫合奏。”歸夢笑了笑道，“反正這曲子是琴爲主，簫爲輔，你只顧隨着我的曲調便好。”而如今，換了他的簫爲主，嫣兒卻能以琴配合得如此純屬，又開發出了這曲子新的意境。
微風吹過，嫣兒髮髻前那條蓮花鈿隨風飄動，映襯的嫣兒整個人更加純淨如月。燕雲的心中百感交集，緩緩收了聲，放下碧簫。嫣兒也停下琴聲，站起身來問道，“是我的花指太噪了麼？”
燕雲連忙道，“怎麼會？嫣兒你隨我變了調，配合得天衣無縫。”
嫣兒看見燕雲的雙眼望向黟山頂端，心中明白了八九。小心翼翼道，“雲哥哥你既然都到了白萍洲，爲何不去黟山雲天之上的廣寒殿見見小姨娘本人呢？”
燕雲悵然道，“方纔說過，她並不想見。”
嫣兒不解地望着燕雲道，“怎麼會呢？當年你與小姨娘是被迫分開的。相信小姨娘心中這麼多年來一定也是記掛着雲哥哥你的。”說出此話，嫣兒心裡生生恨着自己：文其嫣啊文其嫣，你明明心中有云哥哥，如何倒要將他又推向小姨娘？
燕雲遙望那黟山之上，彷彿看見當年自己一路追到黟山雲天界外，緊緊抓住歸夢的雙臂，擒着淚水道，“夢夢，我知道你怨我當年沒有爲你挺身而出。可這三載分離，我也是心如刀絞，度日如年。如今你好不容易回來了，爲何四處躲我。即便你此生不願再與我相見，也不要選擇去做這月執仙啊！我知道你將外祖羽化的罪責都歸咎於自己，可這並不是外祖所望。你尚未到桃李之年就要孤老終身，與世隔絕了麼？”
歸夢面無表情，直視前方道，“這是我的選擇。與你何干？”
燕雲傷心欲絕道，“夢夢，你對我有怨有恨，淨可以斥我罰我，爲何要突然形同陌路？我知道這三年中你受盡了委屈，可是我們都熬過來了。今後我們回到八千雲月，過平靜的日子，再不會有天庭這些紛爭。”
歸夢不爲所動道，“你說沒有就沒有了麼？三年過去了，你怎知我就想和你回西域？你又怎知現在的我想過怎樣的生活？阿雲，你只當三年前那個歸夢已經死了。現在的歸夢是一定要做月執仙的。而你，也忘掉一切，過好以後的日子吧。”說完猛地掙脫燕雲的雙手，一個瞬移，頭也不回的踏上懸浮於空中的朵朵雲梯離開了。
燕雲回過頭來，看了嫣兒一眼道，“所以《廣寒散記》裡是這麼記錄我當年的事的麼？”
嫣兒疑惑地點了點頭道，“是啊。”又看了看燕雲的眼神，小聲道，“其實方纔聽到孃親所說，我一直不解。小姨娘不過是發配三年，三年後你們就可以團聚了。爲何還是分開了呢？”
燕雲默然道，“我當時也是這麼想的。所以苦心修習，想着等她回來，我就有能力保護她，帶她一同回擎蒼部，過着與世無爭的生活。誰想三年後她是回來了，卻像變了一個人，處處避着我。我理解她那三年必定是受盡苦難，對我仍有怨恨，所以一直尋她。可是每次她都當過往不復存在，冷言冷語幾句便匆匆離開。很快她就執意去做月執仙，我得知消息一路追來黟山雲天苦求她跟我離開。可她卻告訴我，只當她死了，以前的一切都莫再念，決絕而去。”說到這，燕雲呆呆坐了下來。
嫣兒心如刀絞，也坐下來道，“所以你後來也選擇了駐守羲和，只爲了在日月交替時刻能看小姨娘一眼。”
燕雲感懷道，“起初，我每天最期待的便是那個時刻。就期盼着有一天，她能突然召喚我，或者，哪怕是一個微笑，我也會立刻直上廣寒層雲。可是等來的，永遠是冰冷的眼神。後來，慢慢地，我已經沒有了這份期待。也許是我已明白當年那個歸夢，真的死了。。。。。。三年後回來的那個，已經是另外一人。或許是我明白我自己也死了。心死之人，又何來期盼？”
嫣兒伸出手去捂住燕雲的雙脣，“誰說你死了？你可是我哥從小到大最敬仰的四海戰神；是小時候哥哥每次給我讀典籍時那個讓對手聞風喪膽，三招之內斃命的燕雲仙尊；是八千雲月和月神寨萬民景仰的擎蒼王；而且還是每次都能讓我逢凶化吉，在這世上，我最希望看到你快樂的雲哥哥。。。。。。”嫣兒說到這再也按捺不住，兩行清淚滾落下來，砸在燕雲的手上，滾燙。
燕雲看着眼前這個一襲白衣的少女，她和當年的歸夢是如此相像——天賦異稟、不染纖塵、清麗脫俗；但同時又和當年的歸夢是如此不同——歸夢是那麼的桀驁不馴、爭強好勝，冷若冰霜；而眼前的這個少女，雖俠肝義膽、古道熱腸，卻是如此天真執着、溫潤如玉。此刻清冷的月光灑在她身上，彷彿也立刻有了溫暖的力量。
燕雲忍不住輕輕抓住嫣兒捂住自己雙脣的玉手，放在膝上，努力露出一絲柔和的笑容道，“我有這麼不苟言笑麼？”
嫣兒忍不住破涕爲笑道，“反正不像我爹爹和哥哥，更不像我。我爹孃告訴我，我從小就不愛哭鬧，見人就笑。爹爹說我剛出生不久就對他和娘莞爾一笑，然後東南聖境的百花全都盛開了。所以纔給我取名叫嫣兒。”
燕雲又多了一絲笑容道，“嫣兒你的確是人如其名。將來能在你左右的人，自然會是這四海之內笑容最多的。”
嫣兒使勁點點頭道，“那現在，先把這些笑容分雲哥哥你一些。你這麼好，又對小姨娘她一片深情。相信有一天，她一定會明白你的心，回到你身邊的。”
燕雲黯然道，“唯願現在的一切，的確是她最想要的。”說着低下頭去。
嫣兒隨着他的目光看去，這才發覺燕雲握着自己的手，害羞地慌忙抽了回來，換了話題，“對了。先前爹孃都在，我沒敢提及。之前我在萬竹林中看到莫鯤偷偷埋下兩粒琅玕玉珠，待驚寒伯伯生髮了地母鮮知後又偷偷取走。之前我一直想不出他們是在做什麼。今夜聽了孃親一番話，我擔心他們會不會是知道些什麼關於玉鏡的事，想同法用琅玕收集驚寒伯伯的仙法；也不知道和莫天禪那鼎香爐是否有關。”
燕雲神色嚴峻道，“哦？竟有此事！”思索片刻道，“玉鏡乃是千年浸染，春山君只是生髮地母鮮知的話，並未用到發萬物三成以上的仙力，不足以達到收集之用。他們恐怕是另有圖謀。”
嫣兒問道，“那雲哥哥你這段時間，可有發現他們有進一步行動？”
燕雲搖了搖頭道，“尚未。但我倒是發現此次除了莫鳶前來，莫鯤也派了探子一直在軒轅部附近四處走動，只怕是在爲螣蛇在做準備。你這麼說倒是提醒了我，莫天禪搶走春山君之女在先，此番又攜琅玕入百花深處，必定是百花深處有他所求之物。這個需要儘早查清楚。”
嫣兒點頭道，“不錯。這也是我爲什麼通知了小蝶姐姐多加留意，怕莫氏父子對南疆意圖不軌。我不能理解的是，按小蝶姐姐所言，西王母一向對莫天禪心生厭惡，爲何會賞了琅玕給他？”
燕雲沉沉道，“我也是在思索這個問題。外祖的琅玕只有崑崙自用或遵令專供天帝。前者的話，更可能是他通過莫鳶偷取了；這要是後者的話，可就有些複雜了。若是天帝與此事有瓜葛，只怕會引發更慘烈的四域劫難。”
燕雲看了看驚魂未定的嫣兒，緩和了神情道，“好了，嫣兒，這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查清楚的。今天是你的生辰，先不要想這些煩心事了。我今天雖然給你平復了仙脈，這幾日卻還需要觀察，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吧。”說着從懷中取出一條嬰兒舌頭般的黃色仙草道，“回去將此隨溫水吞服了。”
嫣兒驚訝道：“這不是符禺山上的金葵麼？”
燕雲點頭道，“不錯！我不甚瞭解女孩子家那些喜好，便想着帶來這個做你的及笄之禮。食此可使人不惑，能大大幫助嫣兒你平息仙脈，降低動用大損耗仙法時的風險。”
嫣兒愉悅地接過道，“雲哥哥你能在我的生辰出現，我已經很開心了。如今又送我這仙果，我這個及笄生辰可是圓滿了。”
燕雲目光柔和地看着嫣兒道，“這金葵要四個時辰才能完全與你的仙魄融合。明日巳時你把你現在所有的仙法都給我展示一下，我看看接下來你要如何習修最爲萬全。”
嫣兒微微一笑道，“好啊。那雲哥哥你也早些休息，明早我們去黟山亭吧。”
燕雲點了點頭，陪嫣兒走到蒼筤閣門口，相互話別了。
回到雲逗閣中，嫣兒不斷回憶着今晚和燕雲的種種，想到自己的雙手在他手中，不禁羞紅了臉：雲哥哥這麼好，小姨娘是如何忍心那般決絕？這麼想來，我也沒那麼悲慘，至少現在雲哥哥對我也算是推心置腹了。想着嫣兒更衣躺下，露出一絲微笑：文其嫣，你可不能就泄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