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次的落實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現場會議以後,夏天一直沒有回過家,這倒不是他有多麼的繁忙忙,而是因爲二弟夏乘雲的事,他怕家裡的四位老人問起來他沒法回答。
夏天一直覺得,好象是自己讓二弟做了人家的上門女婿,作爲家中的長子,這是要被別人和家人唾罵的。
夏天會撒謊,而且撒謊的本事能輕易騙過家中那四位老人,但紙包不住火,事情穿幫的那一本,他將如何面對四位老人和列祖列宗呢?
母親躺在院子裡曬着太陽,看見大兒子回家,母親面露微笑,問了問大兒子的近況後,又有氣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夏天心裡隱隱作痛,母親的身體總是不見好轉,打從他有記憶以來,母親就是這付病秧秧的樣子。
母親又是頑強的和偉大的,一口氣爲夏家生育了六個子女,母親是夏家的有功之臣。
家裡除了母親,其他人都不在,爺爺可能在村祠堂裡和老哥們聊天,那是他每天的主要“工作”,奶奶則是閒不住的人,雖然不到外面跑江湖了,但串家走鄰是肯定的,這會兒,說不定正帶着她的玄外孫和玄外孫女,在哪家的院子裡聊得正歡呢。
大姐夏美雲也不在家,挺着個大肚子也不着家,倒也符合大姐的風格,要不然,她當初也不會幹出私奔的驚人之事。
夏天走進廚房裡,翻廚揭鍋,拿了塊蒸熟的蕃薯,扒了蕃薯皮,與母親打聲招呼,一邊咬着蕃薯,一邊出了院門朝村南而來。
夏家村又名九臺村,村南的那七塊山地就象七個平臺,那就是全村的水田和耕地。
夏天站在村南的路口,遠遠的向村東南望去,可以望見父親夏山和姐夫單仁義在田裡忙碌的身影。
那是夏家分得的一塊水田,每人三分半,七口人,一共是兩畝四分半。
在田裡忙碌的還有一條黃牛。
姐夫單仁義在犁田,父親則拿着簸箕,簸箕裡裝着腐爛過的豬糞,沿着犁出來的一壟壟田,往土裡撒放豬糞。
家裡常年養豬,存欄從沒低於五隻,既能爲家裡帶來點收入,豬糞又是種田最好的肥料。
父親種田種耕地確有一套,空曠的田野裡沒有第二家在忙活,因爲現在還是初春時節,離春耕還有二十多天。
但父親認爲,田地和人一樣也是需要培養的,原屬生產隊的田地,幾十年來只種不養,土地早就貧瘠了。
提前往田裡撒糞,就是在培養土地的肥力,讓土地們恢復應有的生機。
看到夏天,姐夫單仁義忙着招呼,“他大舅,你來了。”
夏天笑道:“姐夫,你要是再他大舅他大舅的叫我,信不信我揍你啊。”
他大舅這個稱呼,夏天總覺得有點彆扭,直呼其名多好啊。
單仁義憨笑道:“嘿嘿,你打不過我的。”
這倒也是,夏天跟單仁義的爺爺學過武術,但跟一天不停地學了二十年的單仁義相比,他那就是三腳貓的功夫。
大舅子雖然打不過姐夫,但姐夫卻對大舅子言聽計從,因爲大舅子是個官,還收留了姐夫一家,還替姐夫交了兩千元的計劃生育罰款。
“姐夫,以後你就叫我乘風吧,記住了啊。”
單仁義應了聲,把着犁趕着牛過去了。
父親坐在田埂上抽菸息憩。
夏天瞧了瞧父親的承包田,走到父親身邊坐下,笑着說:“爸,有點不對啊,咱家的這塊水田,好象有三畝半吧?”
“天兒,你還算有點眼光。”夏山眯着雙眼,有些自得地說:“咱家這塊田還真有三畝半,村裡的幾個五保戶的口糧田,不是要落實到有勞力的家庭麼,我選了三個,王二嬸的,五大爺的,夏老七的,不好說話的我沒要。”
“噢,爸你可不要太拚命啊。”
夏天拿掉父親的煙桿,將一包香菸塞到他的手裡。
“嘿嘿,種自家的田地,不覺累呢。”夏山笑着說:“再說有你姐夫這個壯勞力,幹活抵得上三個你,綽綽有餘吧。”
“那是,那是,”夏天呵呵一笑,“姐夫幹活,怎麼着也能抵得上一條牛吧。”
夏山指着那條黃牛得意地說:“還有它呢,我剛買來的,兩歲半,本地種,壯着呢。”
夏天很是意外,“爸,它是你買的?多少錢啊?”
夏山攤開右掌一晃,“五百元。”
夏天吃了一驚,“爸,你是不是被騙了,三百元一條的黃牛,縣裡的牛市上多得很啊。”
“你不懂,你不懂。”夏山的臉上,露出了一些狡黠的笑容,“我買牛的時候,是請南嶴街村的陳獸醫一起幫我去看的,這是一條兩歲半的母牛,它懷孕了,而且還懷了一對,用不了一百天,咱家就有三條牛了。”
夏天聽得忍俊不禁,“真的假的?那咱家不是賺了一大筆嗎?”
夏山點着頭笑說:“那牛販子不懂,一看就是個生瓜*,還以爲我是棒槌呢,那陳獸醫是啥人?有名的火眼金晴,比衛生院的老戴還神着呢。”
“可是不對啊。”夏天忙說:“既然它懷着崽,你咋把它拉來幹活了?”
夏山胸有成竹地說:“這個你又不懂,牛不是人,沒那麼嬌生慣養,它還能幹一個月的活,正好幫我春耕生產,只要悠着點就行了。”
夏天由衷地佩服父親,小處着手,精於算計,如果他記得沒錯的話,一下子拿出五百元錢,應該是家裡最大最大的一筆投資。
這也是解放生產力,農民敢於在自己的承包田裡投入,是農業進步的一個標誌。
“爸,這塊田是旱澇保收的水稻田,想必你一定侍候到很到位的,可那幾塊田地,你打算種什麼啊?”
夏山猶豫了一下,“天兒,那幾塊田地到了雨季要被淹掉,我打算不種糧食而種點別的作物,你看怎麼樣?”
“因地制宜,當然可以啊。”夏天說道:“爸,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最大目的就是解放生產力,而解放生產力的核心就是自主經營,什麼作物適合種植就種什麼作物,什麼作物能拿到集市上賣就種什麼作物。”
“可是,可是。”夏山望着兒子說:“縣裡的報紙我看過,好象說的和你說的不太一樣,報紙上說,種什麼得聽鄉里的縣裡的指揮。”
夏天搖了搖頭,笑着說:“爸,報紙上的說法僅供參考,不可不信,不可全信,你還是自己決定自己的承包田種什麼作物吧,報紙上正在宣傳一種什麼超級化肥,說是用了後畝產能增三百多斤,但不能同時使用農家肥,你信嗎?你敢用嗎?”
答所非問,問不對題,兒子在偷換概念,當父親的沒有明白,也不需要明白,他關心的是自己的計劃能不能實施。
“天兒,我打算在最下面那塊田裡種植菱角和藕,中間那一塊田裡種植茭白和水芋,這樣即使到了雨季,兩塊田都被水淹了,咱們也能有點收成。”
夏天點了點頭,笑着問:“菱角和藕,還有茭白和水芋,倒都是水生作物,但需要很好的管理,咱們這裡以前沒人敢種,爸你會嗎?”
夏山嘿嘿一笑,“沒有金鋼鑽,不攬瓷器活,我當年去過外省,教那裡的人種植水稻時,也順便跟他們學了一點種植水生作物的技術,你爸我都記着呢。”
“爸,你厲害啊。”夏天笑着逗父親,“那你應該教教村裡的人,一家好只是小好,大家好纔是大好嘛。”
父親的臉立即黑了起來。
“哼,你小子嘴皮薄,專放輕巧的屁。”
夏天呵呵笑道:“爸,你教教村裡人,把你的經驗推廣出去,年底我讓鄉里給你評個先進模範啥的,再發你一個大大的獎狀。”
“獎狀?獎狀能當飯吃啊?”嘴一撇,夏山不屑道:“咱家的獎狀夠多的了,你和弟弟妹妹們得的獎狀,都快把咱家的牆壁貼滿了,可那有用嗎?西北風一刮,還不如一毛錢一斤的舊報紙粘得牢呢。”
夏天心道,父親是個不折不扣的現實主義者,錢比名譽重要,因爲有錢才能讓生活過得幸福,要是連溫飽都不能解決,最多的榮譽也有用。
“爸,你說得有道理,可我還是不明白,六叔讓你當村農技員,那可是會給你發補貼的,一個月六元,一年有七十二元,你爲啥不幹呢?”
“划不來,划不來呢。”夏山搖了搖頭道:“一年七十二元,我去鍋底河裡掏沙,頂多一個半月就賺回來了,賺那七十二元的受氣錢受累錢,我傻啊。”
夏天樂呵道:“爸,我服你了,你的帳算得太精,我無話可說。”
夏山篤聲篤氣道:“那你就別給我上課了,現在是承包責任制,我只要交了農業稅和公糧還有集體提留,你管不着我。”
一邊說着,夏山一邊還下意識地直了直腰,完全是一付理直氣壯的形象。
夏天看着父親,笑了。
自私,以自我爲中心,這也許是人性的弱點,但對父親來說,他憑着這個特點操持一個大家庭,自私反而成了優點。
沒錯,缺點有時候也是優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