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二年(公元二十六年)春,劉秀於都城洛陽環顧天下。
偏安成都的蜀帝公孫述,西北邊陲的隗囂、竇融,暫時都遙不可及,可以不用考慮。在西方,赤眉軍仍在關中肆虐;在北方,彭寵即將在幽州謀反。然而也不用太過擔心,關中有鄧禹撐着,幽州有朱浮頂着,即使兩人都扛不住,問題也不會太大。只要封住函谷關,就可以將赤眉軍堵在關中出不來;而即使彭寵能攻佔河北,有黃河天險之阻擋,彭寵也將無力進犯洛陽。
劉秀的腹心之患,在於東方和南方。只有這兩個方向,才能帶給都城洛陽最直接、最現實的威脅。
東方之敵,乃是另外一個劉姓天子——劉永,其勢力橫跨兗州、青州、徐州,控制着帝國的整個東部。
南方之患,則爲更始皇帝劉玄的殘部。劉玄所拜的州牧郡守,以及劉玄所封的四王——郾王尹尊、西平王李通、鄧王王常、宛王劉賜,正盤踞於南方的豫州和荊州。劉玄雖然已死,這些殘部卻也並不急着尋找下家,都在擁兵觀望,隨時準備投機取巧,降將勝之主,推既倒之牆。
劉秀的決定是:棄鄧禹和朱浮不管,集中手頭所有兵力,同時向東方和南方開戰。
劉秀拜虎牙大將軍蓋延爲東征主帥。蓋延,字巨卿,漁陽要陽人,與吳漢同爲彭寵舊部。劉秀再遣駙馬都尉馬武、騎都尉劉隆、護軍都尉馬成、偏將軍王霸諸將,輔佐蓋延,共討劉永。此爲東方之戰,且先按下不表。
單說南方之戰,劉秀召衆將而議,以檄叩地曰:“郾最強,宛爲次,誰當擊之?”賈復應聲答道:“臣請擊郾。”劉秀笑道:“執金吾擊郾,吾復何憂!大司馬吳漢當擊宛。”
賈復領兵擊郾,連破之。月餘,郾王尹尊降,盡定其地。賈復又東擊更始淮陽太守暴汜,暴汜敗降,屬縣悉定。
吳漢領兵伐宛,將行,劉秀特意召見面諭。吳漢官居大司馬,不僅靠戰功,而且也確有其過人之處。在劉秀面前,吳漢臣子之節謹守不苟,即使在征戰之際,只要劉秀還未坐下,吳漢也會一直跟着陪站,而且永遠是側身而立,不敢與劉秀面對面。每逢出師征戰,吳漢早上領命,當晚即出發上路,從不盤桓耽擱。戰事不利之時,別的將領往往緊張惶懼,失其常度,吳漢卻能意氣自若,該幹什麼就幹什麼,整厲器械,激揚士卒。劉秀使人暗中觀察,嘆道:“吳公差強人意,隱若一敵國矣!”
按理說,這麼好的手下,劉秀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然而,劉秀還就是不放心,召見吳漢之後,第一句話就是:“你知道你打的是什麼地方?”
吳漢道:“臣知道,先下宛城,再下南陽。”
劉秀頷首道:“你知道就好。南陽是我的老家,也是你的老家,舉目皆是家鄉父老,你可須格外仔細纔好。”
吳漢不解而問:“如何仔細?”
劉秀嘆道:“你雖善戰,然而也好殺,身有戾氣,不可不戒。此次出征南陽,須特別約束部下,秋毫無犯,勝敗倒在其次,軍紀最爲第一!”
吳漢點着頭:“是,是。”
劉秀見吳漢只是應付,並未真往心裡去,加重語氣又道:“《尚書》講商湯討伐,東征則西夷怨,南征則北狄怨。何哉?商湯興王者之師,弔民伐罪,自然百姓擁戴,都盼着商湯先來解救自己。如今我已稱帝,我希望我的軍隊,也能成爲這樣的王者之師。”
吳漢還是點頭:“是,是。”
劉秀語氣更爲嚴厲,道:“你征戰之暇,也要多讀點書纔好。赤眉軍、劉玄爲什麼失敗?說到底,軍紀敗壞,搶奪擄掠,濫殺無辜,所到之處,百姓如躲瘟疫,避之不及。‘不善人,善人之資也’,這話是老子說的。什麼意思?正因爲有了不善的人存在,善人才更加容易成功。赤眉軍、劉玄不善,我善,是以成功。如果我們的軍隊跟赤眉軍、劉玄一樣,只怕很快也會被別的人取代。你是當朝大司馬,是武將之首,理當爲漢軍做一個表率。孟子曰:‘簞食壺漿,以迎王師。’我希望你這次去南陽,能夠看到這樣的景象。”
吳漢肅然道:“多謝陛下提點。”
吳漢辭去,劉秀卻又將其喚回,特別又叮囑道:“尤其是新野,大司馬萬萬不可驚動。”
吳漢道:“陛下放心,新野是陰貴人的故里,臣豈敢妄爲。”
劉秀搖頭嘆道:“我叫你不要驚動新野,不是因爲貴人,而是因爲鄧奉。你千萬要小心,切不可招惹鄧奉。”
吳漢兵發南陽,先攻宛城,宛王劉賜舉城而降。前此,劉秀的叔父劉良、族父劉歙、族兄劉祉等劉氏宗族自長安來奔劉秀,劉秀皆封爲王,劉良爲廣陽王,劉歙爲泗水王,劉祉爲城陽王。劉賜曾在更始朝中官居丞相,對劉秀既有提攜之愛,又有救命之恩,理應同樣封王,而劉秀卻僅封劉賜爲慎侯,以其擁兵觀望,兵至方降之故。同理,原漢中王劉嘉雖然從小由劉秀的父親劉欽撫養,差不多等於是劉秀的親哥,然而由於坐擁重兵,窮途末路才肯投降,劉秀也僅封其爲順陽侯。
劉賜既降,更始鄧王王常也率妻子詣洛陽,肉袒自歸。王常是綠林軍中資格最老的僅存元勳,當初與劉秀兄弟相交甚篤,堪稱劉秀最早起兵的老戰友。漢軍小長安慘敗,幸虧王常領綠林軍入夥,終有沘水大捷,起死回生。劉秀見王常來降,心情大快,笑而揶揄道:“當初你我相交,起誓患難與共,富貴一同。可你自從拜爲鄧王,和我就斷了來往,直到現在才肯前來見我,豈非食言乎?”
王常無可辯解,頓首謝道:“與陛下始遇宜秋,後會昆陽,臣何日敢忘!聞陛下即位河北,爲之心開目明,今歸降來遲,唯陛下降罪,臣死無遺恨。”
劉秀見王常畏懼不安,大笑道:“我和你玩笑而已。老友之間,不必拘謹。”對王常特加賞賜,拜爲左曹,封山桑侯。
劉秀又遣使召更始西平王李通。李通娶劉秀三妹劉伯姬,親舅佬當了皇帝,李通豈有不來沾光的道理!李通舉家入洛陽,劉秀封其爲固始侯,拜大司農。
更始南陽四王,至此皆廢。
吳漢兵發南陽,一開始尚能謹記劉秀教訓,不敢放縱兵士,及至攻克宛城之後,很快卻又故態復萌。接二連三的勝利衝昏了頭腦,爲所欲爲的權力導致狂妄,劉秀臨行對他的苦心叮囑,早已變成了耳邊風。
和劉秀不同,南陽雖然也是吳漢的老家,但留給他的記憶卻並不快樂。吳漢少年家貧,飽遭白眼,備受欺凌,長大之後,好不容易擠進公務員隊伍,混了個亭長噹噹,也學着別人養些賓客壯壯門面,結果賓客犯法,罪當連坐,最後只得背井離鄉,亡命河北。
他離開南陽時,帶着恥辱和不甘,此次重返故土,當然有揚眉吐氣之感。如今他官居大司馬,手握數萬精兵,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要叫南陽匍匐在他腳下,爲他當年的失落作出補償。
至於劉秀的叮囑,他也是口服心不服。他是武將,天職就是打勝仗,慈不將兵,義不掌財,爲了勝利,他可以不擇手段,不惜一切代價。至於愛護百姓,那是文官們的事,他可不想熗行。
事實上,就算吳漢有心,他實則也很難真正約束部下。部下征戰連年,早已習慣了無所顧忌,肆意妄爲,驟然要他們改弦更張,難!而且,他的部下都是河北兵,對南陽根本沒有感情,思想上也沒有轉過彎來,依然軍閥習氣不改,覺得南陽就是一塊公地,從而引發公地悲劇——反正所有人都有主權,也就意味着誰也沒有主權,當然不搶白不搶,能多搶決不少搶。赤眉軍和綠林軍搶得,憑什麼我們就搶不得?
吳漢一路戰勝,兵士們也一路燒殺擄掠,放縱殘暴,幾與赤眉軍、綠林軍無異。吳漢看在眼中,卻並不制止,他反而覺得,這當兵的也不容易,也是在吃青春飯,少壯不搶飽,老大徒傷悲。只有讓他們搶飽掠足,才能提升士氣,保持戰鬥力。
南陽百姓拖家帶口,聞風而逃,他們的目的地只有一個——新野,那裡別的沒有,但是有鄧奉。
吳漢勢如破竹,先後攻下涅陽、酈、穰諸城,尾隨着逃難的百姓,驅雞趕鴨一般,不日行至新野,一衝眼便看見縣界立有一塊巨碑,上書“鄧奉在此”四個大字。
吳漢打馬,繞着巨碑轉了一圈,忽然大怒。劉秀臨行前,對他千叮嚀萬囑咐,要他別惹鄧奉。他現在還就不信邪,偏要惹鄧奉試試!
鄧奉不就是在昆陽殺了個巨無霸嗎,有什麼了不起?鄧奉就這麼一個戰例,說明不了任何問題。而他吳漢則身經百戰,鮮有敗績,麾下又都是河北精騎,根本沒有懼怕鄧奉的道理。劉秀越是叮囑他別惹鄧奉,他心裡便越是逆反,他覺得劉秀瞧不起他,他一定要爭這口氣。
吳漢命人推倒巨碑,砸個爛碎。令旗一揮,大軍直闖新野。
入新野五里,忽有一少年騎白馬飄然而至,攔住大軍去路,傲然道:“願見吳大司馬。”
吳漢冷哼一聲,道:“你見着了。說!”
少年道:“奉鄧侯之命,請大司馬回師離境。新野早已歸順朝廷,百姓也均爲皇帝之子民,幸勿驚擾。”
吳漢仰天而笑,區區一個少年,單人匹馬,你叫我回去我就回去,那我多沒面子,於是厲聲叱道:“大軍既入新野,絕無空回之理!”
少年面色不改,重又說道:“奉鄧侯之命,請大司馬回師離境。”
吳漢越發惱怒,吼道:“小兒敢阻大軍!與我拿下!”
少年笑道:“不勞大司馬動手。我有辱使命,無顏再見鄧侯,請自殺謝罪。”言畢拔劍,又復笑道,“鄧侯必爲我復仇。”說完揮劍割喉,血如泉噴,倒於馬背。馬兒竟彷彿通靈一般,掉轉馬頭,馱着死去的主人,奔馳而去,迅即消失於天際。
吳漢揉揉眼睛,不知適才所見,到底是真實還是幻境,背脊沒來由地一陣發冷。一人奮死,百人莫當,鄧奉手下的少年,如果皆是如此,確實將不可戰勝。無奈吳漢話已出口,豈能半道示弱,於是催兵而行。
再行數裡,又有一少年騎士等在樹下。少年見到吳漢大軍,絲毫不懼,打馬迎上,對吳漢道:“得饒人處且饒人,新野無辜,百姓無辜。奉鄧侯之命,請大司馬回師離境。”
吳漢熱血上涌,怒道:“鄧奉小兒,官爵皆在我之下,竟敢一再阻我大軍!看我攻入新野,取其人頭解恨!”
少年面容平靜,淡然道:“話已帶到。大司馬既然不肯回師,請以死相謝。”言畢拔劍自刎,馬兒轉身,載屍而去。
接連兩位少年自殺,吳漢麾下將士無不心裡發虛,氣勢上已先怯了三分,不敢再匆忙冒進,紛紛勸諫吳漢道:“新野由皇帝親封給鄧奉。咱們強行闖入鄧奉的封地,鄧奉告到皇帝那裡,註定是咱們理虧,不如繞道而行。”
吳漢大怒道:“我受皇帝之命,平定南陽。如今流寇竄入新野,不剿滅之,何以覆命朝廷?皇帝如果怪罪下來,由我一個人擔着,諸君何懼之有?”說完催兵而進,直奔新野城。將士們跟在吳漢身後,戰戰兢兢,唯恐路上再冒出來一位不怕死的少年,攔住他們的去路,爲他們表演自殺。他們是真害怕。
總算到得新野城下,衆人放眼望去,但見城門緊閉,城頭無人,城中無聲,儼然一座空城,不見生機,只有死寂。城越空,衆人越是心裡沒底,又勸吳漢道:“大司馬,要不咱們還是回吧。皇帝已經叮囑過,別惹鄧奉。咱們就給皇帝一個面子,放鄧奉一馬。再說,鄧奉這小子後臺也硬,陰貴人的親表弟,常山太守鄧晨的親侄,大司徒鄧禹是他堂兄……”
部下越勸,越是火上澆油,就算鄧奉是天王老子,吳漢現在也偏要惹惹看。吳漢不理衆人,歇斯底里地望城大呼:“鄧奉小兒,出來答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