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月亮正圓,月光也正好。
邯鄲,趙王宮後花園內,筵席早已設下,入席者卻只有兩人,謝躬上座,劉秀作陪。而在兩人身後,則跪侍着各自的全身甲冑的侍衛。
劉秀嘆道:“月色真美。”
謝躬附和道:“的確很美。”
“月是故鄉圓。真想再看看故鄉月圓的模樣……”
“是啊,故鄉……”
一時之間,在這花好月圓的異鄉,兩條南陽來的漢子,心中彷彿都勾起了思鄉的惆悵。
月光如霧灑落,在勾勒事物輪廓的同時,卻也有意模糊着細部,於是,尋常的花草樹木、庭院樓閣,也都在月光下顯得明暗不定,彷彿正隱藏着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一如眼前這場詭異的飯局——劉秀和謝躬這兩個互相提防的人,怎麼會突然面對面坐在了一起?而一直酣睡的劉秀,又是什麼時候醒過來的?
鏡頭對準謝躬。謝躬看着鏡頭,解釋道:“我爲什麼會在這裡?劉秀請我來的唄。他現在是蕭王了,爵位在我之上,所以,這個面子我還是要給的。老婆勸我不要來,怕我有危險。可我要是不來,那不是顯得我膽怯嗎?再說了,大家都是南陽人,同在異鄉,劉秀邀我一起過中秋佳節,也稱得上合情合理。況且,劉秀已經明確表態,朝廷詔書一再催促,他不日就將赴長安覆命,這一去,大概就不會再回來了。所以,這場筵席既是團聚,也是告別。劉秀這一走,河北就是我的地盤了,就衝這,我也得來啊。萬一劉秀耍詐,硬要動手殺我怎麼辦?哼,我諒他也不敢。殺我,那就等於造反,等於跟朝廷對着幹!我告訴你,劉秀根本就是一個小富即安的人,他從來就沒有造反的打算。劉玄把他老哥劉縯都殺了,他反了嗎?沒有。既然那個時候都沒反,他現在貴爲蕭王,自然更加不會反了。然而,你提醒得對,我依然須要小心。”
劉秀的告白則言簡意賅:“赤眉軍醒了,我也就醒了。”
——閃回。七月末,秋熟,在大本營濮陽蟄伏了將近一年的赤眉軍,醒而且行,方向正如劉秀所料,一路向西,闖入荊州,蒐括財富和食物。
赤眉軍帶着飢餓的腸胃而來,同時也帶着雪恥的恨意而來。一年多前,劉玄稱帝,定都洛陽,赤眉軍首領樊崇等二十餘人,大老遠跑去歸降,心中滿懷着“革命兄弟,有福同享”的美好願望。要知道,赤眉軍當時的實力遠在劉玄的綠林軍之上,他們的歸降,幾乎可以稱得上屈就了,結果一到洛陽,卻只得了個空頭的列侯,連封邑也沒有。這是怎樣的傷害,怎樣的侮辱!
荊州物資豐饒,戰略地位顯赫,因此,更始朝廷一口氣派遣了三位王共同鎮守荊州:西平王李通爲荊州牧,鄧王王常爲南陽太守,宛王劉賜領六部兵駐於宛城。
劉秀誇獎赤眉軍“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實非虛譽。荊州雖有三王鎮守,在赤眉軍面前依然顯得不堪一擊。赤眉軍連戰連勝,所向披靡,南擊宛城,斬殺宛縣令,宛王劉賜退保育陽,接着又大敗鄧王王常、西平王李通,擊殺河南太守,縱橫荊州,如入無人之境。
——再度閃回。八天前,邯鄲趙王宮,溫明殿內,劉秀和鄧禹隔案而坐。
劉秀道:“赤眉軍入荊州……天下終於亂了。”
鄧禹道:“是的,你也終於醒了。”
“我需要兩個人,分別到幽州一行。其中一個人選我已經有了,那就是耿弇。另一個人選,你來推薦。”
“這兩個人到幽州幹什麼?”
“發郡縣之兵,以討銅馬諸賊。”
“除了發兵,是否另有使命?”
“不能說,然而……你懂的。”
兩人對視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之中。鄧禹沉默片刻,道:“那麼,吳漢可當此任。”
劉秀奇道:“吳漢?爲什麼?”
鄧禹點頭道:“因爲……他夠狠!”
——鏡頭切回,後花園內,筵席大開。酒是地道的十年陳釀,已經啓封,香氣濃烈,擾亂夜空。一道道熱氣騰騰的菜餚,流水般傳上。
今晚的主廚,遠遠站在花園角落,謙卑地垂着手,脖子卻伸得格外長,眺望着筵席,神色忐忑而焦慮。他希望他的手藝,能讓客人吃得歡喜。
主廚:“嗯,事情是這樣的。昨天鄧禹將軍找到我,吩咐道:‘蕭王明晚待客,你準備一桌酒席。’我激動得幾乎一夜沒睡。天一亮,我便召集手下學徒,擬定菜單,採購食材,費了一整天的精神氣力,終於置辦出了這一桌豐盛的酒席。你知道,做出一道好菜並不稀奇,但真正考驗一名大廚實力的,莫過於酒席。選什麼酒,做什麼菜,哪道菜先上,哪道菜後上,客人喜好什麼,又有什麼忌口沒有,口味該重還是該輕,該鹹還是該淡……說起來,烹小鮮,卻也像是治大國呢……哎呀,我忘了,君子遠庖廚,你一看就是君子,而我還和你嘮叨這些,你一定是不愛聽的……至於蕭王爲什麼要請謝躬謝尚書,老爺,這問題可就難倒我了,我們這些下人,又怎麼能夠知道他們大人們的事情呢?我現在什麼都不想,只希望我做的菜能讓謝尚書吃得歡喜。”
劉秀親自爲謝躬斟酒,然後舉杯相敬,道:“我這一去長安,以後河北的盜賊流寇,就有勞謝尚書費神了。”
謝躬笑道:“有蕭王坐鎮河北,我這心裡才踏實啊。蕭王這一走,說實話,我還真有些捨不得呢。”謝躬說歸說,卻並不端酒杯,任由劉秀的手臂向自己高舉。
劉秀笑道:“我敬謝尚書酒,謝尚書卻不肯賞臉?”
謝躬笑道:“豈敢,豈敢!”回身吩咐身旁侍衛,“上酒。”
侍衛麻利地取出早就備下的酒罈酒杯,斟滿。
劉秀見謝躬自帶酒水,卻也並不生氣,舉杯笑道:“謝尚書,請。”
謝躬舉杯:“蕭王請。”
兩人一飲而盡。劉秀又指着一桌菜餚,邀謝躬道,這是廚子特意按謝尚書的口味預備的,你一定得嚐嚐。
謝躬點着頭:“好的,好的。”回身吩咐侍衛,“上菜。”
侍衛又麻利地取出早已備好的菜餚,在桌上鋪排整齊。
謝躬指着自帶的菜餚,反過來邀劉秀道:“我這廚子,可是從王莽宮裡逃出來的御廚。他的手藝,蕭王你一定得嚐嚐。”
兩人互相向對方獻着殷勤,一個比一個賣力。“來,吃我的。”“不,還是吃我的。”僵持許久,誰也不肯讓步。劉秀放下筷子,道:“其實我並沒什麼胃口。”謝躬也放下筷子,道:“其實我也不餓。”
幾乎就在同時,兩人相視大笑,眼淚都笑出來了。劉秀邊笑邊說:“我這菜裡,真沒下毒。”謝躬也是邊笑邊道:“我這菜裡,也真沒下毒。”
兩人於是各自喝酒,扯着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話。夜空中忽有白鴿飛來,停棲於劉秀伸出的手掌。劉秀取下綁在鴿子爪下的一小卷紙片,看了看,然後點了點頭。
謝躬忍不住問道:“是什麼信?”
劉秀遞過紙片,笑道:“你自己看吧。”
謝躬剛伸手,卻又馬上縮回,訕笑道:“那怎麼敢當。蕭王的信,豈是我隨便能看的!”
再喝了一陣酒,扯了一陣閒話。又飛來了一隻白鴿,又是一小卷紙片。劉秀看了看紙片,再次點了點頭。
突然之間,謝躬心中起了莫名的驚恐。在吳宇森的影片裡,白鴿一出現,接下來往往就是腥風血雨的暴力。這次的白鴿,會不會也是同樣的不祥之兆?謝躬忍不住又問劉秀:“這次又是什麼信?”
劉秀遞過紙片,道:“你要不要親眼一瞧?”
謝躬賠笑道:“那我就斗膽看看。”說着,接過兩張紙片,定睛一看,兩張紙片之上,只不過各寫了一個名字——吳漢、耿弇。謝躬撓了撓頭,問劉秀道:“這信是什麼意思?”
劉秀望着謝躬,意味深長地笑道:“你覺得呢?”
——閃回。兩個時辰前。幽州涿郡,通往無終縣城的道路之上,吳漢擦拭乾淨刀上的鮮血,放飛信鴿。背景處,屍橫狼藉。
吳漢:“我奉蕭王之命,前來幽州徵發郡縣突騎。而朝廷新委任的幽州牧苗曾,則從中作梗,事前警告各郡縣,不許發兵。這事早在意料之中,朝廷派苗曾來,就是要讓他和蕭王作對的。我於是帶了二十名騎士,前來拜會苗曾,苗曾則領着一百多騎兵,耀武揚威地出城相迎。我老遠就看見他臉上陰險而得意的笑,我讓他笑……兩馬相接,苗曾正準備開口說話……我衝上去就是一刀,正砍在他的喉嚨上……狗東西,噴了我一身的血!”
——閃回。三個時辰前。幽州上谷郡沮陽城。太守府前,耿弇懸掛起兩顆新鮮出爐的人頭,放飛信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