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進入更始三年(公元二十五年)。這一年正月,一個久被遺忘的年輕人重現人間。
這個年輕人名叫劉嬰,他一生最輝煌的時候,是當他還是一個嬰兒的時候。
二十年前,王莽毒死漢平帝,兩歲的劉嬰被立爲皇太子,成爲西漢帝國的接班人。然而,榮耀的頂點,往往也正是悲劇的開始。當時的王莽,已有篡位之心,爲防止大臣和皇太子劉嬰接觸,將劉嬰成天關在一個小黑屋子裡,結果,好端端的一個小孩,愣是讓王莽給關成了一個傻子。
王莽篡位之後,劉嬰被廢黜皇太子之位,改封安定公,采邑萬戶,地方百里,待遇也算是相當優厚。然而,對一個傻子而言,這樣的待遇和沒有又有什麼區別呢?
等到王莽覆滅,劉嬰就再也沒有人理會了,只能流浪在長安城裡,靠撿垃圾吃殘羹活下去。然而,對一個傻子而言,這樣的日子和錦衣玉食又有什麼區別呢?
劉嬰原本可以一直這樣幸福下去,不幸的是,他碰到了平陵人方望。方望一聽說劉嬰的身份,馬上感覺奇貨可居,於是悄悄將劉嬰藏匿起來,等待升值。
更始三年正月,方望見赤眉軍已經入關,頓感時機已經成熟,於是聚衆數千人,在臨涇立劉嬰爲天子,自己則自封爲丞相。
方望想得挺美,劉嬰雖然是智障,但從法理上講,卻是西漢王朝的當然繼承人,只要樹起劉嬰這塊招牌,天下百姓必然感激涕零,贏糧而景從,更始帝劉玄只要還稍微有點良心,也必將自動退位,改奉劉嬰爲真主。
然而當下這個時代,正應了劉秀那句話,即使漢成帝復生,也不可能再爲天子,更何況是隻當過幾年皇太子的劉嬰呢?劉玄聽說劉嬰稱帝之後,老實不客氣,立刻派丞相李鬆前往鎮壓,大破之,殺方望和劉嬰。
可憐的劉嬰,死時依然傻傻地笑着。死對於他來說,未嘗不是一種解脫。他真正的生命,早在兩歲的時候就已經提前結束。
方望全軍覆沒,只有方望的弟弟方陽僥倖逃脫,投奔赤眉軍而去。而也正是方陽這條漏網之魚,最終成爲劉玄的掘墓人。
對劉玄而言,劉嬰容易對付,赤眉軍卻強大得近乎無解。此時,赤眉軍已彙集弘農,其勢直逼長安。劉玄在剿滅劉嬰之後,再命討難將軍蘇茂迎擊赤眉軍,蘇茂大敗,死者千餘人。劉玄不服,三月,再遣丞相李鬆挑戰赤眉軍,更加慘敗,死者三萬餘人,李鬆棄軍而逃,僅以身免。
赤眉軍連戰連勝,部隊推進至華陰,分萬人爲一營,共三十營。
連折兩陣,劉玄再也不敢主動出擊,只得轉爲被動防禦,命王匡、陳牧、成丹、趙萌領軍屯新豐,李鬆領軍屯掫城,以拒赤眉軍。
而在長安城中,開始瀰漫着一種悲觀情緒,認爲單純靠防守,已經不能解決任何問題,要想保住長安,必須下猛藥才行。留在長安城中的四位王——淮陽王張卬、穰王廖湛、隨王胡殷、平氏王申屠建,外加御史大夫隗囂,五人一番秘密商議,決定逼劉玄退位,另外擁立劉秀的叔父劉良爲皇帝。
說起來,這也是一箭雙鵰之計。赤眉軍之所以進攻長安,無非是要出當初受朝廷冷落的一口怨氣,劉玄這一退位,等於是向赤眉軍賠罪,讓赤眉軍消氣,從而爲雙方談判和解鋪平道路。而立劉良爲皇帝,則可下令劉秀出兵勤王,增援長安。劉良對劉秀有撫育之恩,叔侄情深,除非劉秀泯滅人性,否則不可能見死不救。
張卬等人從來就沒把劉玄當皇帝看,甚至也沒把劉玄當人看,而是將劉玄視爲麪糰,想揉就揉,想捏就捏。張卬等人面見劉玄,更像是出於禮貌前來通知一聲:“劉玄,你該退位讓賢了。”
劉玄聽罷,久久不語,臉龐上的紅色卻如雲層一般不斷加厚,直至積爲赤紫。
一向懦弱的劉玄爆發了!
劉玄離席而起,怒視張卬等人,破口大罵:“諸君無能,不能護衛朝廷,爲朕分憂,理當退位讓賢的,正該是諸君纔對!”
劉玄這一發火,搞得張卬等人很不適應,他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劉玄居然還敢頂撞他們。
殊不知,人類乃是一種心理暗示的動物。劉玄稱帝已經兩年有餘,宮殿、車馬、皇冠、皇袍,乃至後宮予取予求的妃嬪美女,這些在禮制上時刻宣示着天子等級的道具,都在不斷增強着劉玄的心理暗示,讓他體會到一種虛妄的力量,彷彿自己確然就是皇帝。再加上劉玄酗酒成性,每每皆在醉中,更是恍如莊周夢蝶,不知皇帝之爲劉玄乎,抑或劉玄之爲皇帝乎?
張卬也是火暴脾氣,衝劉玄陰笑道:“退位之事,陛下還請三思。”
劉玄越發惱怒,道:“我不退位又如何!莫非你們想弒君不成?你們以爲軍隊會聽命於你們嗎?我乃大漢天子,依我看,軍隊還是會跟我走的。”
張卬等人又氣又樂,看來劉玄真是喝高了,完全忘了自己有幾斤幾兩。劉玄堅決不肯退位,張卬等人也無可奈何,只能重新籌劃PlanB。
張卬的建議,一片綠林本色:“赤眉軍一來,長安必然淪陷。與其把長安留給赤眉軍,不如咱們先把長安給搶了,載着金錢珠寶,迴歸南陽老家。萬一南陽老家也容咱們不下,大不了再上綠林山當強盜。”
申屠建問道:“那劉玄怎麼辦?”
張卬沉聲道:“劫持着一起走!”
張卬等人謀劃已定,只待立秋日便告發動。侍中劉能卿得悉張卬等人的密謀,偷偷告知劉玄。大難臨頭之際,劉玄表現出了他一生中少有的果敢和魄力,先在宮中埋下伏兵,然後傳召張卬等人,稱自己同意退位,可入宮商議退位細節。
張卬等人信以爲真,先後入宮,只有隗囂覺得事有蹊蹺,稱疾不入。劉玄見隗囂沒來,擔心計謀業已敗露,於是狐疑不決,遲遲不敢動手。
張卬、廖湛、胡殷三人在宮中久等不見劉玄,預感不妙,立即轉頭殺出宮外。申屠建走得慢,成了刀下之鬼。
張卬、廖湛、胡殷逃出宮門,回身就率兵攻打長樂宮。反正和劉玄已經徹底翻臉,所謂的君臣名分,此刻都已變成了裸的敵我矛盾,既然你劉玄要我們的命,那我們就先要了你劉玄的命!
長樂宮宮門緊閉,張卬縱兵放火燒門,衝入宮中。劉玄率衆抵擋,大敗,與妻子及車騎百餘人狼狽逃往新豐,投奔大司馬兼老丈人趙萌。
謀反的張卬、廖湛、胡殷三人,皆爲綠林軍將領,而與趙萌同守新豐的王匡、陳牧、成丹三人,也是出身綠林軍的將領。趙萌諫劉玄道:“王匡等人一定早已與張卬串通,不如先下手爲強,收而斬之。”
劉玄於是召王匡、陳牧、成丹三人,陳牧、成丹應召而來,立遭斬殺;王匡不肯應召,收陳牧、成丹之兵,返歸長安,與張卬等人會合。
至此,綠林軍與劉玄正式決裂。劉玄所能仰仗的,只剩下南陽豪傑,於是率趙萌之兵,投奔李鬆,合兵於太倉中。
再說屯軍於華陰的赤眉軍。赤眉軍的發源地爲徐州琅邪郡莒縣,乃當年城陽景王劉章的封地,而赤眉軍中立祠信奉的神位,也正是城陽景王劉章,專設女巫主持祭祀,祈福求保佑。赤眉自抵達華陰之後,之所以屯聚不前,遲遲未能進攻長安,正是緣於主持祭祀的女巫忽然發狂。
女巫發狂之後,屢出狂言,稱城陽景王劉章給她託夢,夢中劉章大怒,責備赤眉軍理應盡忠漢室,何故爲賊?
赤眉軍中也有膽大不信邪的,便譏笑女巫是老處女,一定是想男人想出毛病來了。然而,譏笑者譏笑之後,不出一兩日,便突生重病,乃至暴亡,直鬧得全軍驚駭,人心惶惶。
逃入赤眉軍中的方望之弟方陽,怨恨劉玄發兵殺了方望,急欲復仇,趁勢向樊崇進言道:“更始荒亂,政令不行,故使將軍得至於此。今將軍擁百萬之衆,西向帝城,而無稱號,名爲羣賊,不可以久。不如另立宗室,挾義誅伐。以此號令,誰敢不服?”
方陽勸樊崇另立一位新皇帝,用心不問可知。天無二日,國無二主,一旦新皇帝出爐,那劉玄這位舊皇帝對赤眉軍便毫無利用價值,其命運勢必如同過期食品,必然被拋棄銷燬。
前有女巫之狂言,後有方陽之獻計,樊崇等人也開始覺得,真該立一個自己的皇帝才行,於是在軍中徵尋城陽景王劉章的後裔,共找出七十多人,譜系排下來,以劉茂、劉盆子兄弟及前西安侯劉孝三人血脈最爲近屬,因此,新皇帝便將在這三人中間產生。
三人中到底立誰爲皇帝呢?樊崇等人倒也無所謂,誰當皇帝都是當,反正只是擺設而已,索性抽籤決定,將一切交給上天,以示公平。於是弄來一個笥,笥中放三枚木札,兩枚是空白,一枚則寫有“上將軍”三個字(古天子將兵,稱上將軍),誰抽到有字的木札,誰就是皇帝。
於是在郊外設起壇場,赤眉大小首領齊聚,先拜祭城陽景王劉章,然後三位候選人劉茂、劉盆子、劉孝登臺,按年齒大小依次摸札。劉盆子年齡最小,最後一個摸,然而便摸到了“上將軍”。
赤眉軍大小首領見狀,歡呼一片,跪拜稱臣。新皇帝劉盆子就此誕生。
劉盆子共有兄弟三人,大哥劉恭,二哥劉茂。劉盆子之父,爲式侯劉萌。赤眉軍經過式縣之時,擄掠劉盆子兄弟三人,從此隨軍。老大劉恭,當初隨樊崇等人一道投降劉玄,劉玄復封劉恭爲式侯,留在長安任侍中。劉盆子和二哥劉茂則依然留在赤眉軍中,歸屬於右校卒史劉俠卿,負責放牛。
劉盆子年僅十五歲,站在高臺之上,一副放牛娃的裝束,披頭散髮,光着腳,衣衫破舊污爛,突然看見大小首領齊刷刷向自己跪倒,幾乎當場嚇哭。
劉盆子當了皇帝之後,也不上班,當然也沒班讓他上,仍然早晚向老長官劉俠卿問安,然後就是找一起放牛的小夥伴玩。
樊崇等人立了劉盆子之後,覺得算是給城陽景王劉章還過願了,於是心安理得,至於劉盆子幹些什麼,他們根本也懶得關心。在赤眉軍大小首領之中,徐宣算是唯一的文化人,曾擔任過縣獄小吏,能通《易經》,於是被公推爲丞相,樊崇爲御史大夫,逄安爲左大司馬,謝祿爲右大司馬,其餘首領,皆爲列卿。改年號爲建世元年。
劉玄與部下內訌,赤眉立劉盆子爲帝,皆爲本年六月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