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見一個太監在一隊宮庭護衛的簇擁下急步而來,而那太監一見到這劍拔弩張的場面,便尖聲叫道:“哎喲,你們這是幹什麼?還不退下?”
一句話勸得兩邊的護衛都放下手按劍鞘的動作後,那太監又轉向姜宓和李將軍命說道:“三位,時辰不早了,陛下還在大殿中等着各位呢。”
被張公公這一催,衆人自是不敢耽誤,崔子映剛扶了祖母上得馬車,便急匆匆的朝着姜宓叫道:“楊姐姐,你和我們坐一塊吧。”
姜宓這時正在交待護衛們,回頭看到崔子映和崔老夫人望來的目光,她想了想,點頭說道:“好。”
幾乎是姜宓這個好字一落,崔老夫人便覺得心頭一鬆。而就在下一刻,她又眼神複雜起來:眼前這個楊氏,不過才與自己打兩次照面,怎麼自己聽到她同坐一車後心裡竟產生一種安全感?
想崔老夫人這一生,能給她有安全感的人實在是少而又少,於是從姜宓坐下後,崔老夫人的表情一直很複雜。
望着從上了馬車,便閉目養神的姜宓一眼,崔子映湊近她小小聲地問道:“楊姐姐,陛下爲什麼叫我們入宮?”她有點害怕,所以脣咬得很緊。
姜宓睜眼,她看了崔子映一眼,忍不住伸手撫了撫她的秀髮,溫柔說道:“應該是爲了那日酒樓這段公案吧。”
酒樓公案?崔子映的臉色刷地一下白得灰敗。
她緊緊抓着姜宓的衣袖,顫聲問道:“那楊姐姐,陛下他會怎麼審這個案子?”
姜宓知道她在擔憂什麼,她正要說話,一側,崔老夫人低沉威嚴的聲音已沉沉地傳來,“酒樓的公案?阿映,那日酒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真相如何,你們到現在還準備瞞着祖母嗎?”
崔老夫人不說這話也罷,一說這話,崔子映便臉色白得不成樣,連眼淚都駭出來了。
姜宓轉頭看向崔老夫人,她溫溫潤潤地說道:“老夫人,這個時代與以前的太平盛世真不同了,您以爲呢?”
在崔老夫人盯視的目光中,姜宓繼續溫聲說道:“如今天下,大大小小的國家無數,那些個武將,手中有了一些兵馬便敢佔地封王號稱一國。這些大字不識的武將成立的國家裡,有些還對文士墨客趕盡殺絕,對以往的名門士族也是極盡蹂躪。這些,老夫人聽到過沒有?”
要不是崔老夫人已經下意識中信服了姜宓,以她的身份,還真不耐煩讓一個後輩這樣教訓自己。她沉了沉臉,說道:“楊夫人想說什麼?”
姜宓輕嘆一聲,溫聲說道:“妾身的意思是,如今這個世道,外人加諸於咱們身上的迫害已經夠多了,家族內部,就沒有必要被以往的觀念所縛,用來迫害自家子嗣。”
崔老夫人明白了,她猛然轉頭看向崔子映,沉聲問道:“這麼說來,子映你那天在酒樓中?”
崔子映聽到祖母這話,臉色瞬時白得不成樣,她以袖掩臉低泣起來。
聽到孫女的哭聲,崔老夫人哪裡還有不明白的?一時之間,她的臉色又青又白。
對崔老夫人來說,如她們這種家族的子嗣,便是死到最後一個人,也應該清清白白的赴死。亂世是短暫的,家族的傳承纔是永恆的。
而這種觀念,也是他們明知道姜宓的存在對家族大爲有利,卻在懷疑她清白不存後便毫不猶豫把她驅趕出族的原因。在他們看來,家族只要扛過了這段亂世,便能和以往一樣,再延續個幾百上千年,而家風一旦變了,他們的家族就算最後扛過去了,也會成爲世人笑柄。
可同樣的,對崔老夫人來說,家族死的人已經夠多了,就這剩下的幾個血脈,她真不想再有折損了。
就在崔老夫人臉色難看至極,猶豫不決,崔子映低泣不已時,姜宓伸手輕輕撫上崔子映的秀髮,她低語道:“老夫人,這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是隨波逐流。如果太固執了,只怕會如那暴風中的大樹一樣,因爲不會折腰,就只能被狂風連根拔起!”
姜宓這話一出,崔老夫人臉色大變。
姜宓無視她那冒着寒氣的眼神,又徐徐說道:“史書都是由勝利的人書寫的。說不定博陵崔氏在三百年前的魏晉南北朝亂世裡也發生過不少這樣的事,不過當時的人性子放浪,也就渾不在意。然後世道一太平,上位的人手一揮,便出現了重新把家規樹起的事?”
幾乎是姜宓這話一出,崔老夫人便冷冰冰地喝道:“楊夫人慎言!”
因着姜宓剛纔是在胡亂猜測自家祖輩,崔老夫人的臉一下子拉了起來。
姜宓見到崔老夫人再也不想理會自己,便移開了目光,她看到崔子映似是嚇得不成樣了,便湊到她耳邊低語了幾句。
也是奇怪,不知這楊氏到底跟崔子映說了什麼,轉眼間崔子映便停止了哽咽,再一轉眼,她慢慢擡頭看向楊氏,漸漸的,崔子映雙眼越來越亮,只見她朝着楊氏猛點了一下頭,帶着濃濃鼻音說道:“恩!”
這時,到了宮門處了。
崔老夫人慢慢走下馬車,她剛下馬車,便看到幾個護衛圍上楊氏,然後,他們躬着腰,畢恭畢敬的向楊氏遞來了一疊文書,楊氏隨意翻看了幾眼,便把它塞到了袖袋裡。
轉眼,姜宓三人便入了宮門。
柴榮是個清廉的皇帝,又加上上位不久,所以這汴梁的皇宮建得非常樸素,也就是把以前的大戶人家的院落聯合起來,再整修一番的模樣。
姜宓三人抵達時,殿內殿外站滿了文武大臣,而姜宓剛一上臺階,便迎上了趙氏兄弟投來的目光。
姜宓在走到趙氏兄弟面前時,腳步略頓了頓,也不知她說了一句什麼話,崔老夫人發現,那一對看起來總透着幾分深沉的兄弟倆似乎笑了一下。
當姜宓三人進入大殿時,崔子映才發現,殿中站滿了人,而站在最前面的正是太子柴宗訓,一側,先來一步的李將軍顯然剛向柴榮彙報完畢,正轉過頭氣勢洶洶的朝着姜宓三人瞪來。
等到姜宓三人站好後,主位上的柴榮開口了,他的語氣中帶了幾分疲倦和無奈,“楊夫人。”
姜宓應聲上前。
柴榮嘆息一聲,徐徐說道:“朕這陣日子裡,屢屢聽到有人向朕告夫人的狀啊。”說到這裡,他按着几案上的一疊奏摺,向一個太監說道:“把這些給楊夫人看看。”
“是。”那太監拿過奏摺,大步走到了姜宓面前。
姜宓伸手接過奏摺,隨手打開一份翻看起來。
崔子映就站在姜宓身後不遠處,她擡頭一看,便看到一份奏摺上說,“楊氏囂張跋扈,脅逼閨閣弱質女寫下不堪文書。”接着,她又看到第二份奏摺上說,“楊氏一介商婦,派人四處收羅情報,不知意欲何爲。”再第三份奏摺,則是說,“楊氏對後宮諸妃言辭冒犯,態度極其不恭,恐有不臣之心。”
這一份一份的奏摺看下去,哪怕崔子映只看了一眼,也有膽戰心驚之感。一時之間,崔子映手心都溼透了,她擡頭看向主座上神色不明的柴榮,直是覺得,如果楊氏不是女子之身,這會只怕已被柴榮下令當庭斬殺了!
很快的,姜宓便把那疊奏摺翻看完了。
隨着那太監收上奏摺,柴榮淡淡的聲音傳來,“楊夫人可有話說?”
幾乎是柴榮這話一出,對他的性格最是熟悉的太子和李將軍,以及賢妃的親戚們,頓時同時露出了一個笑容:以他們對柴榮的瞭解,陛下說出這樣的話,那就是對這楊氏動了殺機了!
一時之間,殿中安靜至極。
一時之間,便是對柴榮的爲人並不清楚的崔子映和崔老夫人,這時也感到了那種肅殺和大難臨頭的恐慌。
於安靜中,姜宓從袖袋中拿出一疊文書,恭敬地躬身呈道:“妾身確有話說,還請陛下過目。”她到了現在這個地步還如此鎮定,包括柴宗訓在內,都不由有些側目而視。
柴榮頜首,他命令道:“拿上來。”
“是。”
轉眼,姜宓呈上的那疊文書便擺在了柴榮的案前。
柴榮只是隨意看了一眼,動作便是一頓,他定定地看了姜宓一會後,又低頭認真地翻看起來那疊文書來。
而他這一看,特別特別的認真,直過了大半個時辰,柴榮沉緩的聲音才傳了來,“朕記得楊夫人抵達汴梁不足一月?”他慢慢合上那疊文書,看着姜宓認真地說道:“夫人之才,確實不凡!”
柴榮這話一出,衆臣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面面相覷起來,他們實在弄不明白那楊氏到底進獻了什麼給柴榮,竟令得他話風一變,改而讚賞她的才智起來。
就在這時,柴榮站了起來,只見他手按着那疊文書,沉聲命令道:“好了,時辰也不早了,諸位卿家退朝吧。”
啊?
啊啊??
太子柴宗訓和李將軍,以及衆臣都驚呆了。
柴榮卻只是揮了揮手,他聲音爽朗地說道:“好了,別楞着了,趕緊下去吧。”
說罷,他揮退趕上前幫忙的太監,自己拿起那疊文書,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殿中嗡嗡聲中,姜宓三人也退出了大殿。
一直到坐上馬車,崔子映還是一臉迷糊,馬車駛着駛着,一直看着姜宓的崔老夫人突然客氣地問道:“老身實在想不明白,剛纔夫人分明已是滿殿皆敵,便是陛下心中也對夫人有了成見,不知夫人做了什麼,竟令得陛下什麼也不問便放過了夫人?”她這時的是真客氣,甚至稱得上恭敬。姜宓擡頭看向崔老夫人時,竟是發現,這個一向以身份論人的老婦人,這時刻看她的眼神已帶上了一種高山仰止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