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宓漲紅着臉。
自從知道崔子軒就是那面具人後,她一直在渴望,自己那天爲了活命說的話,希望他能夠忘記。
他昨晚顯露真身後,並沒有多提當時的事,這讓姜宓鬆了一口氣。可就在她以爲這個關卡已經過去了的時候,這廝居然在這種場合,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說出這種話。雖然他聲音很輕,別人多半聽不到,可姜宓還是羞惱得臉色發黑。
見她敢怒不敢言地瞪着自己,崔子軒輕笑,他一把撈住姜宓的手,提步便向後周使者們所坐的那一隊列走去。
姜宓兩人這一走,引來很多人的目光。這兩人男俊女美,都是十分扎眼的長相,再加上崔子軒的身份,不由的,衆使再次交頭接耳的猜測起姜宓的來歷來。
聽着旁邊那些人說着“只怕也是五姓七宗的女人。”“這女子一身的清雅書卷氣,肯定身世不凡”的話,青月公主臉色鐵青,她忍不住冷笑道:“她有什麼身世不凡?”
青月公主這聲音有點高,在周圍衆人轉頭望來時,青月公主昂着下巴,不屑地看着姜宓,高聲說道:“她是前蜀花蕊夫人的女兒,她生母是奸妃,自己是父不詳的私生子。這樣的人哪有什麼身世不凡?”
青月公主聲音大,殿中好些人都聽到了。知道了姜宓的身份後,這些人再看姜宓時,一個個眼神也就不同了——如果是名門之女,自然讓人敬仰,可花蕊夫人的女兒嘛,那就是連自己也能伸伸手的玩物。
不過,這樣重大的場合。女人永遠都是不重要的。姜宓也就是長相出色才引得這些人注意了一下,很快的,這些人就把姜宓忘到一邊了。
青月公主的叫嚷,姜宓並沒有聽到。她挨着崔子軒坐下不久,馬上便從那些使者們向南平帝咄咄逼人的問話中,明白了這些使者前來,通通是爲了一種叫做牀子弩的武器。
一側。崔子軒見到姜宓認真傾聽着人。他向她湊了過來,低聲說道:“阿宓可知道牀子弩?”
姜宓轉頭看向他,搖頭說道:“我不懂武器。”
姜宓身爲一個女子。不懂武器實是尋常。
崔子軒淡笑地看着她半晌,問道:“阿宓對所有武器都不懂麼?”
所有武器?姜宓一怔,不由想到母親收藏中的那一副陌刀製作圖樣。
崔子軒含笑看着姜宓發楞,片刻後。他垂下目光。又過了一會,他身子懶洋洋向後一靠。打量起被各國使者逼得臉色鐵青的南平帝來。
眼前這個平庸無能的小國皇帝,竟然想把他那無用的女兒嫁給自己,通過這種手段把自己以及博陵崔氏綁在他南平的破車上……想到這裡,崔子軒身子微向後仰。暗中冷笑起來。
片刻後,崔子軒又看向一側的姜宓,見到姜宓低下頭嘴裡唸唸有詞。他不由側耳傾聽起來。
誰知,姜宓唸的卻是《論語》:“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
崔子軒失笑,忍不住打斷她道:“阿宓怎地這麼勤快?難道還想考女進士不成?”
姜宓也是無意識在背誦,見他問起,她臉色微赧的低聲說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就覺得要是不背這些東西,我這心裡就慎得慌。”
在這種亂世,背這些論語又有什麼用?崔子軒實在不明白她這話的理由,他轉頭看向姜宓,片刻笑道:“爲什麼慎得慌?”
姜宓也形容不出,她歪着頭尋思半晌,才轉向崔子軒憨憨地說道:“我就是覺得,要很認真很認真的學習,這樣才能把日子過得安穩。”
見到崔子軒看向她的眼神一下子變得憐惜起來,姜宓連忙又道:“我這是母親死去後養成的毛病,其實也不是現在的日子不安穩,我就是不安……”
聽着聽着,崔子軒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大手暖着姜宓的小手,過了一會,他低聲說道:“我一直不知道……我以爲你過得很放鬆。”
“我是很放鬆啊。”姜宓不明白他眼神中的溫柔和憐惜從何而來,她輕快地回道:“我一直很放鬆啊……我就是覺得自己應該很努力很努力,因爲這樣我纔會更放鬆。”
也不知爲什麼,崔子軒的眼睛有點泛酸,他伸出手輕輕撫摸着姜宓的秀髮,暗暗想道:這麼一個絕代佳人,本來天生就應該擁有世間最好的一切,可她驚惶的日子過得太久,竟把那種不安當成了常態,竟不知道真正的放鬆是什麼滋味。
以前,在蜀都時,崔子軒見姜宓整日的被三個媽媽逼着學這個學那個,一直還以爲她是溫馴慣了,現在才知道,她是自己爲了求得心安。
可惜這個笨丫頭不知道,在這種亂世,讀最多的書也毫無用處,這個世道只相信武力。
兩人在這裡竊竊私語,大殿中卻是陡然一靜。
於四下衆人齊齊擡頭看去時,只見南平帝站了起來,這個明顯有點焦躁的皇帝,這時咳嗽一聲後,嗓子一提高聲說道:“現在,朕宣佈一件事,從既日起,南平國唯對蜀國馬首是瞻!”
什麼?
幾乎是南平帝的聲音一落,四下暴然炸開了沖天的議論聲。
姜宓還沒有反應過來,一側的崔子軒已經冷笑着說道:“早就說過康王鼠目寸光,沒有想到他和青月加起來那是蠢上加蠢!”
這時,崔子軒站了起來,他朝着衆人淡淡說道:“我們走吧。”
這時刻,殿中羣情激沸,也有一些使者聽了南平帝的話後選擇馬上退場,所以崔子軒帶着他的人這麼一退,倒也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出了大殿後,崔子軒腳步飛快,幾個幕僚連忙追上,姜宓一邊小跑着跟上,一邊聽到幾人低聲而快速地交談:
一個幕僚,“沒有想到南平帝居然使了這麼一招,他這一招禍水東引還真是使得好毒!”
另一個幕僚,“他先前還想在大殿中招公子爲婿呢,當時他打的主意也是禍水東引。”
“早就聽人說過蜀國的幾個王子都沒有什麼頭腦,沒有想到果然如此。那康王難道沒有想到,他與南平這個盟約一成立,這麼多國家的使者,豈不都以爲那牀子弩的製作圖已被蜀人拿到了?”
一個年老的幕僚搖頭說道:“也許不是太愚蠢而是太過自負,蜀國這些年國泰民安,蜀帝養的那四十萬大軍養精蓄銳已久,說不定這是蜀帝覺得自己已經很強大,不懼戰爭。”
“蜀帝不懼,難道那康王還不懼?他就不擔心他走不出這江陵城?”
轉眼一個幕僚又道:“公子選擇這時候離開是對的,再拖下去,那康王和青月公主定然會求公子幫忙。這趟水太渾,我們就算要出手也要挑好時機。”
幾人一邊走一邊討論,很快便來到了停放馬車的廣場,看到崔子軒和幾個幕僚上了同一輛馬車,姜宓知道他們有事情要商量,連忙上了後面那輛車。
幾乎是姜宓剛剛上車,大殿中又走出了一羣人,姜宓擡頭一看,那迎面大步走來的正是李武一行人。
看着那些南唐人迅速的上了自家馬車,姜宓垂下眸來。就在她拉下車簾準備低頭時,突然的,李武擡頭向她定定看來。
這般陡然對上哥哥的眼睛,也不知是不是姜宓的錯覺,她竟從李武的眼神裡看到了一種關懷。
驀然的,姜宓眼睛一酸,她不想讓李武看到自己失態後越發瞧自己不起,連忙拉起了車簾。
有了這麼一曲,直到馬車駛出宮門,姜宓還有點心神不寧。
一直以來,李武都是姜宓背後的那座山,以前不管遇到什麼困境,她只要想到哥哥還在,便什麼也不怕了。現在,陡然與哥哥變成陌路人,姜宓知道,要不是崔子軒出現得及時,她又有了一個人可以依靠,可以全身心的信任,她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就此崩潰。
如昨晚午夜夢迴時,姜宓還在想着,沒有了母親和哥哥都不要緊,至少崔子軒還在她身邊。
很快的,馬車駛回了府中。
一個時辰後,崔子軒才讓幕僚們離開,隨之,他也離開書房,徑直朝姜宓的閣樓走來。
來到閣樓外,看到裡面燈光昏暗,崔子軒放低聲音,問道:“她歇息了麼?”
幾個婢女恭恭敬敬的朝他行了一禮,一婢小聲回道:“姑娘已歇下小半個時辰了。”
崔子軒點了點頭,他揮揮手讓幾女退下,自己提步朝着房門廂房中走去。
牀榻上簾帳低垂,佳人嬌小的身子隱隱綽綽,崔子軒一直走到牀榻前才停下腳步。
暗淡的燈火下,他負着手靜靜地看着那個沉入了睡夢鄉的女子,半晌都沒有動作。
就在這時,錦被裡的姜宓不知道做了什麼噩夢,無聲的掙動起來,她掙動的動作非常奇特,舉着雙手不停地想抱住什麼人一樣,可她的手每次伸出都落了一個空。
崔子軒依然負着手,他靜靜地看着姜宓掙扎半晌,精疲力盡後又慢慢睡去。半晌後,崔子軒提步外出。
一走出閣樓,崔子軒便直入書房,他打開一封信函,只是略一猶豫便快速書寫起來。
片刻後,崔子軒封好信,轉手交給一個護衛,說道:“把這信發回族裡,讓母親大人和族長一併看看。”
“是。”
揮手讓那護衛離開後,崔子軒看着外面黑沉一片的夜空,低低自語道:“阿宓畢竟還是蜀國的遺花公主,看來得從蜀國迎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