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賀芳華道:“他走時是說若是訪友順利,必定再來。二位不如在我這裡小住幾日,等湛前輩回來時,我一定幫二位從旁斡旋,想來湛前輩應該會放過那位小兄弟。”

顧錦弦這才放了心,忙又施禮道:“多謝賀谷主肯幫忙,只是恐怕不放便打擾。”

賀芳華一擺手笑道:“二位不必客氣,鳴琴谷平日極少有遠客來,我也樂得熱鬧熱鬧。”賓主這才落座,又寒暄了一番,賀芳華才轉身吩咐下人道:“屠義,帶兩位貴客到佩蘭園休息。”

顧錦弦和慕鬆年隨着屠義一路行來,原來這鳴琴谷東西南北各有四套院落,每套院落都以琴曲命名,東面是玄默園,西面是搗衣園,南面是賀芳華平日會客起居的樵歌園,北面的佩蘭園是專門用來招待客人小住的。只見谷內人跡希少,過了好一會兒才見一個下人從搗衣園角門裡匆匆忙忙跑出來。那人穿着粗布小褂,頭髮灰白,佝背駝腰,掃帚眉,耷眼角,塌鼻樑,一雙眼睛好像永遠也睜不開似的。

屠義衝他怒叱道:“啞巴,你又作死麼!沒見這有客人?”

啞巴聞言一愣,看了看顧錦弦二人,又轉向屠義急三火四的比劃一頓,屠義看明白之後也變了臉色,急忙衝啞巴喝道:“在這和我說什麼,還不快去回秉谷主!”又回身對顧錦弦二人笑道:“咱們這兒很少有人來,下人們大多沒什麼規矩,讓二位見笑了。”這才繼續引着二人去客房。

一間破敗的關帝廟裡,武青嵐這會兒正抱着雙腿縮在祭壇下面。頭頂是劍眉倒豎,手撫鬚髯的關帝爺,前面是目露兇光,笑罵無常的湛元光。暮色漸濃,關帝廟內氣氛越發詭異,武青嵐只覺脊背處冷冷冒出寒意。他瞅準湛元光雙手抱頭,仰天狂笑的當口,偷偷貼着牆邊向門口爬去,不料手剛沾着門檻,就被湛元光飛身上前,一把拎起後頸甩回大殿裡。

武青嵐膝蓋猛地磕在地上,痛得一咧嘴,他心裡一怒,連害怕也忘了,回頭朝湛元光大罵道:“臭瘋子,快放我回家!”

湛元光此時只覺渾身血液好似逆流一般,心裡狂燥不安,眼前不時出現一些陳年舊事的幻影,他面目猙獰地盯着武青嵐道:“你說誰是瘋子!”

“就是你!臭瘋老頭,怪不得你一輩子一個人!”武青嵐不服氣地罵道。

湛元光被他戳中心結,胸口猛地一悶,額頭青筋暴起,揮掌便朝武青嵐頭上拍下來!武青嵐嚇得一閉眼,以爲這回自己必死無疑,腦子裡正閃過爹、娘、錦弦姐、樑五等人,不想過了半晌自己卻還好好的。他慢慢睜開眼睛,只見湛元光早已徹了掌,神色痛苦地盤腿坐在一旁。

湛元光調息了一會兒,似乎比先前平靜了些,他嘶啞着聲音苦笑道:“我湛元光一世孤獨,本以爲臨死的時候,能有人送我一程,可是剛纔又差點殺了你。”他嘆了口氣幽幽地說:“小子,你走吧。我已想明白了,一個人年輕時候做的孽,老了以後總要承擔。”

“你…真的肯放我走?”武青嵐將信將疑道。

湛元光並未搭言,只默默點了點頭。武青嵐心中一喜,忙掙扎着爬起來,他緩緩走過湛元光身旁,見他並無反應,這才放下心來,拔足發力朝門外跑去。

月朗星稀,水瘦山殘,武青嵐哪顧辨識方向?他朝着遠離破廟的方向狂奔,一心只想逃得越遠越好。一盞茶的功夫,武青嵐只覺跑得通身大汗,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倚着身後的一棵大樹,心想自己這是跑到哪兒了?這黑燈瞎火的要怎麼走才能回家?

他正想着,忽覺背後小路上走過去一個人,武青嵐側身一看,當下吃了一驚!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鳴琴谷的屠仁!原來武青嵐和湛元光之前在鳴琴谷倍受禮遇,後來賀芳華請他們吃了頓飯,不知怎麼湛元光就變得越來越不對勁,終於有一天,賀芳華來逼問大羅神功秘笈,又讓屠仁用各種殘忍的手段嚇唬武青嵐,只是湛元光功力太深,他們一時也制服不了,只好軟禁了湛元光和武青嵐,後來湛元光好不容易纔帶着武青嵐逃出來。

武青嵐此時想起這些還心有餘悸,屠仁心狠手辣,如果找到湛元光,一定會無所不用其及的使出各種陰狠手段,武青嵐這時反到有點替湛元光擔心了。想想這些日子和這老頭子同吃同住,他從未委屈過自己,中了那麼深的毒,還是想辦法帶着自己一起逃出來,直到最後狂性大發,這瘋老頭也不曾傷害自己……武青嵐想到這咬了咬牙,一狠心又沿來時的路奔回夜色之中。

吃過晚飯,顧錦弦一個人在花園裡閒逛,遠遠的就見一個人影坐在搗衣園前面的花叢裡。她心下好奇,走過去一看,竟是白天那個啞巴。只見他垂頭喪氣地倚着一個半人高的大花瓶,一邊揉肚子,嘴裡一邊哼哼唧唧的發出聲音來。顧錦弦在旁邊站了一會兒,啞巴才猛地發現她。

啞巴翻了翻眼皮,衝顧錦弦指了指身後的大花瓶,又指指自己的肚子,猛勁兒地搖頭。顧錦弦想了想問他:“啞巴大叔,你沒吃飯對不對?”

啞巴聞言點頭如搗蒜,哭喪着臉看着顧錦弦。顧錦弦一樂,想起剛纔吃飯時有剩下的饅頭,便笑着對他說:“你在這兒等着,我拿吃的給你。”

不一時她拿了饅頭來,啞巴見了吃的,高興的跪下“砰砰砰”地給她磕了三個響頭,這纔拿起饅頭狼吞虎嚥地吃起來。這時剛巧屠義從旁經過,他衝啞巴喝道:“你白天犯了錯,不是罰你今天不許吃東西麼!跑到這裡偷懶,還不快把花瓶搬進去!”

啞巴見了屠義,嚇得趕緊把沒吃完的饅頭扔了,扛起花瓶便走。屠義這才轉過臉衝顧錦弦笑道:“這些下人總是喜歡偷懶,不好好管束就越來越沒規矩,讓顧姑娘見笑。”

顧錦弦本欲替啞巴求個情,後來一想,這裡必竟是人家的地方,人家管理下人,自己實在不便插口,不如以後偷偷拿吃的給啞巴更好些。於是也只好衝屠義笑笑,不再多言。

武青嵐跑回破廟的時候,正看見湛元光盤腿坐在地上,胸前一灘血跡,身後屠仁正用一條汗巾狠狠勒住湛元光脖子,口中獰笑道:“湛元光,識象的話,就快點交出秘笈,否則叫你好好償償我的手段和你體內蠱毒發作的雙重滋味兒!”他一邊說,一邊收緊汗巾,等湛元光滿面紫漲就要斷氣的時候才稍稍放鬆,然後再勒。

湛元光中毒日深,本來就很虛弱,再加上屠仁的折磨,這會兒已經冷汗直流,只聽他強忍着痛苦恨恨道:“神功是我一生所寄,我就是死……也不會讓你們……得到神功……”

屠仁大怒,手上也跟着使力,剎那間湛元光又被逼至痛苦的極限。武青嵐心中一急,剛好摸到手邊一塊大石,他抓起石頭猛地衝進破廟,拼命朝屠仁太陽穴上砸去,屠仁正全神貫注對付湛元光呢,哪料到竟會有人偷襲?他只覺一聲頓響,眼前一黑,便一頭栽到地上。還未等他回過神,湛元光早已撲過來,五指成爪扣住屠仁喉管,只聽“嗑”的一聲,喉管已斷!屠仁睜大了一雙圓眼,不可思議地瞪着隨後而來的武青嵐,喉間咕嚕了幾聲,便不再動了。

湛元光見屠仁已死,登時癱坐一旁,武青嵐忙過去扶起他,用衣袖替他擦了擦冷汗。半晌,湛元光才緩過來,只見他神色凝重,掙扎着坐正,擡頭仰望虛空,顫聲喃喃地說:“我知道,只要誠心維護神功,使其不被奸人所用,冥冥之中,一定會有神靈保佑!”說罷,他趴在地上朝半空深深拜了幾拜。

武青嵐沒想到湛元光竟是這樣一個癡人,爲了維護一部武學秘笈,竟然連性命也不要,此刻他到是覺得有點佩服湛元光了。

這時候湛元光纔看向武青嵐,他忽然嘿嘿地低笑起來,“臭小子,”他說,“你怎麼回來了?是不是覺得,我這個老頭子,也不是太討厭,嗯?”

這臭老頭兒還真是容易自鳴得意!武青嵐想着,也不由樂了。他偏要打擊湛元光說:“我是擔心你瘋病發作,傷及無辜,所以纔回來看看。”

湛元光聞言幽幽嘆了口氣道:“我中了賀芳華的癲蠱,這世上,恐怕只有一個人能治得了,只可惜相隔千山萬水,不知道我這把老骨頭能不能俟到那裡。”

武青嵐不由好奇道:“那個能醫好你的人是誰呀?”

“長白山下,妙手李雲。”湛元光道,“相傳她是醫聖李時珍的曾孫女,自幼隱居在關東長白山。”

長白山?究竟多遠武青嵐也不知道,他此時豪氣萬丈,拍着胸脯道:“你放心,我一定把你送到那,讓她幫你解了這癲蠱!”

湛元光聞言哈哈大笑道:“臭小子,你一準兒是老天爺派來的!”他又朝武青嵐身旁湊了湊,笑嘻嘻地說:“不如…你乾脆拜我爲師,我教你大羅神功,怎麼樣?”

武青嵐心想,爲了這個大羅神功,湛元光被人下了這麼厲害的毒不說,現在還鬧出人命來了,他把湛元光往外一推,撅着嘴說:“走開,我纔不要學!”

自從顧錦弦時常給啞巴東西吃之後,啞巴每次見到她都顯得格外親切。

啞巴好像總是很餓,做事笨手笨腳,記憶力又不太好,整日昏昏噩噩的樣子,只有見到吃的,才顯得格外精神起來。他平日只是守在搗衣園裡,偶爾也出來發發呆,鳴琴谷爲數不多的下人們也都對他呼三喝四的,從沒有過好臉色。在顧錦弦眼裡,啞巴無非是個庸碌混沌的可憐人罷了。

這一日顧錦弦和慕鬆年吃過晚飯各自回房。她想起青嵐被湛元光虜走的事不由心煩,便一個人往佩蘭園牆外的後山上去透透氣。四周一片靜謐,只有樹葉隨風沙沙的響聲,夾着林間偶爾一聲淒厲的鴉鳴。顧錦弦倚着一棵大樹坐下,半仰着頭,透過橫斜的樹影遙望孤寂的夜空。月色朦朧,點點繁星隱在灰暗的雲影之中,她心裡一陣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