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蕭玉德點點頭,“不錯,顧姑娘機智過人,就算真有人打她們的主意,也絕對討不到便宜!我們這次離開山東不少日子,幫裡還有很多事情沒處理,是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了。”說完,他轉身衝漕幫衆人喊道:“走!”

顧錦弦這會兒正坐在馬車裡,一邊嗑着瓜子,一邊哼着小曲兒。山道兩旁,是層層疊疊的樹林,在這仲春時節,枝頭已經抽出了嫩綠的新芽。擡頭遠眺,漫山遍野的迎春花,黃黃綠綠,隨風輕拂。

顧錦弦湊到湛元光跟前,張開手心兒歡快地說:“哎,弟師前輩,我請你吃瓜子仁兒。”

爲什麼顧錦弦要叫湛元光“弟師”呢?因爲皇帝的老師叫“帝師”,而湛元光是她弟弟的老師,於是某一天,顧錦弦就突發奇想地說:“湛前輩,你曉不曉得,這天底下,竟然也有人會尊稱你爲‘弟師’呢!”

湛元光嘿嘿一樂,張大了嘴,“啊——”顧錦弦就把滿把的瓜子仁兒放到他嘴裡。

馬車輕快地跑在山間的土路上,留下一竄清脆的蹄聲。顧錦弦掀起車簾兒,把頭伸出窗外,大大地吸了一口山峪裡幽涼的空氣。忽然,她發現後面遠遠的,竟然有十幾個騎着馬的人緩緩地跟着她們,她立即縮回馬車,對武青嵐說:“青嵐,停車!”

巧的是,遠處騎馬的人幾乎也同時停下來休息了。

顧錦弦朝武青嵐一呶嘴兒,她擡眼看看大白的日頭,“得啦,咱們今兒就不走了,睡荒郊。”

武青嵐收到暗示,自然沒有二話,他和顧錦弦可是老搭檔了。兩個人大呼小叫地點火堆,抓野兔,又就着大樹用乾草和樹枝搭了個簡單的帳篷。

遠處跟蹤他們的大漢中有一人不由罵道:“他媽的,天還這麼早,這幾個人就不趕路了,偏要睡在這荒郊野外!沒吃沒喝的,大哥,咱們也去打點野味吧。”

魯超臉一沉,“他們這些人狡猾得很,你們都給我盯緊了。張召,馬背上有乾糧,餓了自己吃!”

張召一癟嘴,只好翁聲翁氣地說:“知道了。”

魯超帶着十幾個人席地而坐,靜靜地觀注着前面的動靜。

這一邊顧錦弦正舉着一大捧枝葉奮力地煽火,一邊煽還一邊喊,“好香的兔肉啊——青嵐,今兒咱們可要好好打個牙祭!”

武青嵐裝模作樣地從車裡拿出一個水囊,朗聲笑道:“有肉無酒,豈不無趣?幸好我之前存了一壺!”

湛元光也一疊聲地嚷:“臭小子,真有你的,來來來,先餵我喝一口……”

另一邊,張召早就淋了一地口水,他擡眼看了看魯超,又不敢違他的意思,只好一個人走到馬前,從行囊裡摸出乾糧來,就着隱隱飄來的肉香,一臉慾求不滿地啃起來。

暮色漸濃,顧錦弦她們也喝得差不多了,她和湛元光、武青嵐三個人佯裝不勝酒力,早早地爬到帳篷裡睡了。

魯超他們盯了這三個人一下午,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喝酒吃肉,又醉得心滿意足,而自己這邊卻又餓又乏,其他十幾個人也覺得頗不值得,於是大家也都簡單地吃了口乾糧,露天席地的歇了,想着明日好早早上路。

浩月當空,在一片沉沉的鼾聲中,有兩個輕靈的身影早已經偷偷潛浮進來!

顧錦弦忍着笑,和武青嵐兩個人輕手輕腳地摸到十幾匹馬跟前,他們把每一匹馬的四條腿用繩子全部連在了一起,又在每匹馬兒前方的地面上插滿了削尖的樹杈……

一大清早,一聲長長的馬嘶就驚醒了沉睡中的人。張召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他伸手狠狠敲了敲有些痠痛的後頸,忽然瞥見頭頂的樹枝上垂下一大塊布條,上面赫然寫着:“後會有期”。

其他人也都看見了,只見顧錦弦她們的馬車已經緩緩朝前方出發了。魯超“騰”的一聲彈起身,“追!”他大喊。

大家同時飛身上馬。

“嗬——”

“駕——”

隨着此起彼浮的催馬聲,只見那些馬兒們盡數倒地,十幾條大漢連人帶馬正摔在樹籤子上!林子裡頓時慘叫連連。

馬兒受了驚,又吃痛,不顧一切地掙扎着甩脫背上的人,蹬開綁腿的繩索,發足四散狂奔而去!

魯超捂着留血的脖子,看着散落一地的乾糧、水囊,還有那些狼狽不堪的同伴,咬牙切齒地吼道:“這個仇,我魯超一定要報!”

林間有鳥兒歡快地歌唱,顧錦弦挑起車簾兒,探出半個頭,她迎着晨光支起下巴,“青嵐,”她朝前面輕喊,“我猜……長白山一定是個很美的地方,哎,你說咱們什麼時候才能到呀……”她滿眼嚮往地說。

自順治年間起,朝庭爲了保護龍脈,限制漢人、朝鮮人、蒙古人濫入東三省採參、狩獵和放牧,修築了一條封禁界線,也就是著名的盛京邊牆了。從一出山海關起,連着長城,經新賓轉開原北,南面直到鳳凰城。若要進入禁地,必須有地方衙門發給的印票,限時、限人出入。到了康熙二十年,朝庭又將邊牆繼續向北沿伸,一直到松花江邊。

從衙門裡弄張印票改改,這種事怎麼難得倒顧錦弦她們呢?這會兒,大路朝天,馬車正出了山海關,一路向東而去。

白山黑水,人跡罕至,在層層疊疊的崇山峻嶺之間,有多少大大小小供皇室和官宦們打獵遊玩的圍場;有多少曾經屠殺過遼東土著居民的滿族子弟;有多少賄賂了守邊八旗兵,紮根在這片沃土之上的漢人;又有多少在中原殺人越貨,逃亡至此的狂徒?

鴨綠江,一肩挑兩國,魚肥水綠,這一片豐美的江水正是源自長白山。

又是春暖花開,遼東三江兩岸的鬍子們貓過了冬,正是蠢蠢欲動的時候。舊年下結過樑子的綹幫忙着報仇,冬日裡享樂耗盡的忙着“開差”。

武青嵐趕着馬車,沿江水一路向上遊而行,這時候,只見江面上一排排的木筏順水漂來,有人在江心高聲唱道:“伐大樹,放木排,順着大江放下來,哪管激流衝千里,哪死了哪埋吧——”

另一羣人也跟着哈哈大笑道:“對呀!哪死了哪埋吧——”

顧錦弦忍不住從車裡探出腦袋,她想,這些人,一定是關內服遙役的窮苦漢民,每年這時候替朝庭伐木材的。原以爲他們離鄉背景的,不知道多愁苦呢,沒想到竟然灑脫豪放得緊。

暮色漸濃,只聽武青嵐回頭問道:“師父,前面有一家館子,咱們不如進去歇個腳吧。”

湛元光也點頭道:“好哇,叫一碗醬牛肉,再來一壺遼東的燒刀子,那滋味兒才美呢!”

飯館不大,方圓十幾裡只此一家,也沒名子,只是在門口掛了兩個紅布晃子。小夥計到是麻利,趕緊給重新擦好一張桌子。屋裡另一邊坐了個濃裝豔抹的女人,領口的盤扣兒開着,露出一抹雪白的脖子來,也不吃飯,只嗑着瓜子,拿一雙媚眼來回打量進門的人。掌櫃的五十來歲,瘦高個兒,留兩撇八字鬍,他一見是生人,忙熱情的親自上來招呼。

不一時飯菜上齊,顧錦弦一邊吃着一邊問:“掌櫃的,滿族人入關這麼些年,不是一直嚴禁自由出入遼東麼,您把館子開在這兒,難道不怕虧本麼?”

那掌櫃的嘿嘿一樂,“說是禁,你當那麼容易?遇上災年,流民四起的時候,朝庭能管得住?就拿去年來說吧,京畿大旱,難民涌出山海關,連當今皇上都是默許的。漢人們到了這兒,要山有山,要水有水,黑土地裡隨便撒把種子,秋後就成了糧,誰還想着回去呀?”他摸一把八字鬍又說,“雖說這地兒比起關內來,人總要少得多,不過我這館子開在江邊上,一到天兒暖了,江裡放排子的,進山採參打皮貨的,哪個不進來坐坐?”

顧錦弦點點頭,喃喃自語地說:“這世上的事,果然總是自有其道理。”

湛元光卻已經就着武青嵐手裡的酒盅仰脖“嗞嗞”地喝了好幾盅,他一邊喝一邊對武青嵐和顧錦弦說:“咳,這酒你們一定要嘗,比起江南那些軟綿綿的東西,這纔算是爺們兒該喝的酒!”

他這一說,武青嵐和顧錦弦哪還沉得住氣?顧錦弦也學着樣子一仰脖,火辣辣的一道線直衝進肚裡,眼前頓時模糊起來。也不知是酒勁兒還是什麼,顧錦弦只覺身子一軟,四仰八岔地倒在地上,眼皮死死盍在一起,瞬間便不醒人事了。

運河碼頭,蕭玉德帶領漕幫衆人上了船,大家回頭一看,慕鬆年還在岸邊磨蹭呢。他一副失魂落迫的樣子,費了好大的力才把腳邁到跳板上,還沒等踩穩,不料那跳板一歪,從船幫上滑下來,慕鬆年整個人仰面朝天跌進水裡。所有的人都忍不住大笑起來,只有他自己撐着身子愣愣地坐在河灘上。

不一會兒,有一隻手伸到他面前,慕鬆年擡頭一看,原來是重新走下船的錢若男。

“慕大哥,瞧你,衣服都溼了。”錢若男的手一直伸着,平靜地說。

慕鬆年遲疑了一下,握住錢若男的手站起來,他微微皺着眉,痛苦地望着她,“若男,我……”

“慕大哥,”錢若男打斷了他的話,“你不必說了,其實我早就明白。你……你還是去找錦弦吧。”

慕鬆年心裡一痛,他萬分不忍地說:“若男,對不起……我,我真的很努力、很用心的試過,可是我……沒有辦法……”

錢若男無奈地扯出一個笑容,“慕大哥,以前,我也暗暗不服氣過,我知道你心裡的人始終都只有錦弦一個,可是我不想輕易認輸,我知道這些日子你有多痛苦,時間越久,我看到的越多就越不忍心。”頓了頓,她彷彿下了很大決心似地又說,“你走吧,我不會怪你的,我只怪自己不夠好。”

“若男……”慕鬆年此時也說不清自己究竟是什麼心情,是驟然放下的如釋重負,是辜負了一片深情的歉疚,還是找回了心之所繫的狂喜?

“今生今世,我慕鬆年欠你的,只要你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一定不惜性命!”慕鬆年篤定地說。

錢若男強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