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敬宗等先鋒軍押着豫王、郭繼先以及一干降兵往山外退時, 半路遇到了凌汝成率領的大軍。
只是金吾前衛、開州衛損失慘重,尤其是金吾前衛幾乎全軍覆沒, 戚瑾又身受重傷, 凌汝成免不得要花些時間撫慰。
一直到夜幕降臨,大軍在一處山坳安營紮寨,晚飯過後, 凌汝成才終於有了獨處時間。
他一個人待了快一個時辰,才趁夜如潑墨, 命心腹守衛秘召陳敬宗來見。
帥帳內只點了一支燃得只剩小半截的紅蠟。
陳敬宗進來時, 發現帳內只有凌汝成一人, 五旬年紀的主帥脫去了盔甲, 只穿着一件樸素無比的深色長袍。
看到陳敬宗,凌汝成招招手, 示意年輕的駙馬爺坐到他旁邊。
凌汝成指着矮桌上的兩碗酒道:“年紀大了,酒也不能多喝了, 只這兩碗,咱們一邊慢慢喝,一邊慢慢聊。”
他是進士出身,身上有種文官的儒雅氣度,穿上盔甲時不明顯, 此時一襲長袍,語氣隨和, 倒更像一位平易近人的長輩。
陳敬宗點點頭,端起酒碗, 淺嘗一口。
凌汝成與陳廷鑑是同科進士,早在陳廷鑑還只能仰望其他高官時, 凌汝成就認識他了,所以,凌汝成很容易地在陳敬宗的臉上找到了首輔大人年輕時候的影子。
陳廷鑑身上有種凜凜正氣,哪怕他必須韜光養晦的時候,陳廷鑑也是不卑不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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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汝成覺得,陳敬宗更張揚,可父子倆身上的正氣乃一脈相承。
“我與閣老是故交,今晚我只叫你四郎,如何?”凌汝成笑着問。
陳敬宗:“能與您這等英雄人物做故交,是我們家老頭子的榮幸。”
若非今晚的密談不宜聲張,就憑陳敬宗這句話,凌汝成都要大笑三聲。
“四郎莫要這麼說,我只會帶帶兵,論雄韜偉略輔國之能,我遠遠不及閣老。”
凌汝成點點頭,收了笑,看着陳敬宗道:“先前你說,叛軍是抓到了一個斥候,從斥候口中得知你們會經過白河嶺,所以才提前派兵前去埋伏。我已經查過了,被抓的斥候名叫王三,乃是我按照你的囑咐,派出去監視金吾前衛的那個斥候。”
陳敬宗:“王三應該是昨夜被抓,叛軍纔有時間安排伏兵。可王三一直尾隨金吾前衛之後,比五千人更隱秘,沒道理叛軍發現了斥候,卻沒有發現金吾前衛,反而要等到今天上午纔對金吾前衛動手。”
凌汝成:“也許叛軍同時發現了金吾前衛與斥候,猜到還有其他先鋒軍,所以他們故意先抓一個斥候,得知你竟然也進了山,那他們當然要先去活捉你這個駙馬爺。如果先對付金吾前衛或是其他先鋒軍,驚動你先有了防備,豈不是因小失大?”
凌汝成:“你又怎麼解釋,你爲何會猜到叛軍會有埋伏,爲何要懷疑八支先鋒軍可能通敵?”
陳敬宗:“我只是過於謹慎,爲了以防萬一。”
凌汝成:“可最後的結果,你與濟陽衛立了戰功,反倒是金吾前衛差點全軍覆沒,金吾前衛這個最大的苦主,才最有理由懷疑有人通敵。這個時候,如果讓金吾前衛知道被抓的斥候是我派去跟蹤他們的人,你猜他們會懷疑誰?”
陳敬宗皺眉,思索片刻,道:“他們會懷疑您故意誘導叛軍去白河嶺埋伏我,再提前囑咐我有所防範,故意給我立功的機會,因爲您與老頭子是故交,您這麼做,要麼是您自己願意照顧我,要麼是受了老頭子所託。與此同時,他們也會懷疑您故意讓斥候泄露金吾前衛的路線,好借叛軍之手除掉戚瑾,除掉戚太后孃家唯一能夠爲皇上效力的侄子,當然,這點肯定是老頭子指使你做的。”
凌汝成神色沉重:“就是這樣,此事幹系太大,一個應對不甚,就算朝廷鎮壓了豫王的叛亂,朝堂上也將掀起一場腥風血雨。”
陳敬宗垂眸:“是我太冒失了,遞了把柄給對方。”
凌汝成搖搖頭,看着他道:“與你無關,是這次藏在背後的人太過陰狠。”
陳敬宗:“您老可有懷疑的目標?”
凌汝成:“首先,我安排八個斥候時,只叫他們知道了自己要監視的先鋒軍的路線,如果王三跟着的是濟陽衛,他或許能誤打誤撞發現大興左衛的蹤跡,可他跟的是金吾前衛,根本不可能撞見大興左衛。就算王三屈打成招,他也只能招出金吾前衛的路線。”
陳敬宗:“知曉先鋒軍路線又有機會給叛軍泄密的,只有行軍路上能夠發現叛軍的金吾前衛、開州衛兩位指揮使。”
凌汝成:“據監視開州衛的斥候所報,開州衛全程並無異動,叛徒必然出在金吾前衛中,或是戚瑾,或是戚瑾麾下有人想辦法打聽到了八支先鋒軍的行軍路線。昨夜那人去給叛軍通風報信,極有可能在路上發現了王三的尾隨,因此殺了王三滅口,再臨時暴露金吾前衛的路線,藉此洗脫金吾前衛的懷疑。”
凌汝成:“你有沒有想過,隱藏在金吾前衛裡的那個人,爲何要陷害你?”
陳敬宗當然想過,戚瑾覬覦華陽,除掉他,華陽成了寡婦,戚瑾就有機會了。
可華陽已經嫁給他四年,期間與戚瑾幾乎沒有任何往來,誰會相信戚瑾會爲了這點兒女情長罔顧幾千士兵的性命?
凌汝成就根本沒往這方面想,他憂心忡忡地道:“就怕那人的真正目標是閣老,他們想活捉你,再用你的命威脅閣老,閣老若爲了你命我撤兵,整個陳家都將成爲衆矢之的。閣老若棄你於不顧,白髮人親自葬送了兒子的命,他是否還有心力繼續堅持他的改革?”
戚瑾就是要他死,叛軍安排伏兵,打的纔是脅迫老頭子的算盤。
只是陳敬宗就算戰死,也絕不會給叛軍拿他當人質的機會。
凌汝成已經把局勢都說清楚了,看着沉默許久的陳敬宗,他嘆口氣,幽幽道:“如果暴露我們安排了斥候監視八支先鋒軍,暴露了金吾前衛的疑點重重,把金吾前衛僅存的三百二十四人交給太后、皇上甚至朝廷審訊,那麼幕後元兇以及朝廷那些對閣老虎視眈眈的大臣,肯定會趁機中傷閣老,誣陷閣老與我串謀,要除掉戚瑾,掌控少帝獨攬大權。”
“四郎,朝廷大將頗多,不差我這一個,我也不怕解甲歸田或鋃鐺入獄。可我朝幾代只出了你爹這一個敢與整個腐朽官場對抗的治國大賢,你我不能爲了一時意氣,將閣老置於危地。”
陳敬宗明白:“您打算如何收場?”
凌汝成:“只說我安排斥候進山搜尋叛軍藏匿之處,王三不幸被叛軍所獲,泄露了大興左衛的行蹤。其他七個斥候那裡我已經交待過了,都是可靠之人,不敢亂說,否則真追究起來,他們也難逃嫌疑,誰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真的一直跟着先鋒軍。”
“你與濟陽衛碰巧遇到,又因爲足夠謹慎才破解了叛軍的埋伏。金吾前衛那邊,完全是因爲與叛軍距離太近纔不幸遭遇圍攻。”
“如此,我們先放金吾前衛那人一馬,對方做賊心虛,也不敢主動暴露他們陷害大興左衛的嫌疑。”
“郭繼先那邊,他不可能知道是誰暗中給他們遞的消息,而且你抓住的叛將以及其他叛軍的口供都是那晚郭繼先、景王抓到了一個斥候,就算郭繼先臨時改口,也只會被當成誣陷攀咬。”
“四郎,爲了維持大局穩定,我們只能先忍一忍。”
自始至終,凌汝成都沒有說出他具體懷疑金吾前衛的哪個人,足見他一點都不想過多地捲入其中。
就算他知道是戚瑾又如何,他根本沒有足夠的證據,非要把那一點根本不能定戚瑾罪的證據拿出來,戚瑾照樣可以反過來誣陷凌汝成與老頭子串通,聯手謀害戚太后的孃家。
此事只能到此,他只能等着戚瑾下次出手,再人贓並獲。
至於華陽那裡,根本沒有鐵證,他能跟她指認戚瑾什麼?金吾前衛還活着三百多人,那三百多人都有嫌疑,並非只有戚瑾。
即便華陽相信戚瑾喜歡她,喜歡到連朝廷都可以背叛,喜歡到要借叛軍的手殺了她的駙馬與整個大興左衛,後來爲了洗脫嫌棄,戚瑾連跟着他出生入死的金吾前衛的五千士兵都可以利用,都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枉死在叛軍手下,陳敬宗也不願意她知曉此事。
他怕華陽將夢裡他與大興左衛的死因歸結於她,他怕華陽將金吾前衛四千七百士兵的死攬到自己身上。
她是公主,足夠驕傲,卻也有着其他皇親國戚少見的心軟。
可她不必自責,這一切根本與她無關,全是戚瑾一人狼子野心。
此外,陳敬宗更怕華陽因爲太相信他,而去找戚瑾對峙,亦或是去戚太后那裡告狀,哪怕華陽只是委婉地暗示戚太后或少帝疏遠戚瑾,這等無法解釋原因的怪異舉動,也會引起戚太后的疑心。
戚太后當初嫁女兒是爲了拉攏陳家,一旦華陽爲了陳家而反過來防備母族,戚太后會懷疑女兒中了陳家的蠱惑,傻傻地將胳膊肘往外拐。
自古以來,出嫁的女兒便是左右爲難。
她已經沒了父皇,陳敬宗不能再讓她在親孃那裡傷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