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富貴又端了一盆水進來, 見大爺都躺下了,自家主子還站在地上,冰坨子似的從頭到腳都在冒寒氣。

富貴將腦袋垂得更低, 把銅盆放在一把凳子前, 這就退了出去。

陳敬宗坐到凳子上,先後脫了兩隻靴子。

這靴子已經穿了一整日,又是忙着操練士兵揮汗如雨的武官, 想要一點味道都沒有,那基本是不可能。

陳伯宗忍了一會兒, 自己鑽出被窩, 穿好鞋子披上外袍, 去南邊開了窗。

等會兒還要關窗,陳伯宗走到一處避風的位置, 這個角度,他只能看到弟弟寬闊的後背、冷峻的側臉。

他正觀察着, 陳敬宗忽然冷笑一聲:“君子不失色於人,不失口於人,你在外面裝得跟真君子似的,卻跑來我這裡誑人。”

陳伯宗神色平靜:“是嗎,我如何誑你了?”

陳敬宗:“公主對老頭子母親素來敬重, 怎麼會冒然搬回公主府,讓二老去宮裡請罪?她這時候不會搬, 母親也不可能看見,那些話便都是你拿來糊弄我的。”

陳伯宗:“公主敬重二老不假, 可如果你把她氣狠了,二老的面子也不管用。”

陳敬宗:“我氣她?你可真高看我了。”

陳伯宗:“那就是公主某些言行得罪了你, 你一氣之下搬出來,故意冷落公主。”

他現在才發覺自己中了大哥話裡的圈套,如果大哥見面就問他爲何不回去,他肯定不會說,如今三言兩語就叫大哥猜到了一半真相。

陳伯宗:“你還真是大膽,連公主都敢冷落,是不是看皇上賜了孟延慶四個美人,你也想效仿他?”

陳伯宗:“八月十六,你陪公主出遊,你大嫂還悄悄跟我說,覺得你與公主感情越來越好了。當時我還佩服你有些本事,能讓公主對你傾心,現在我更佩服你了,連公主的情意都可以輕賤,說冷落就冷落,大概也只有天上真掉下一個仙女來,纔會讓你珍視呵護吧。”

陳伯宗:“我自然不懂公主,只懂你這個弟弟。”

他抓起巾子擦腳,喊富貴。

富貴彎着腰進來,掃眼都站着的兄弟倆,不敢插嘴,抱起盆子就又出來了。

陳敬宗脫了外袍,先鑽進被窩。

陳伯宗在屋裡繞了一圈,發覺沒什麼味兒了,便也關上窗,熄了銅燈,在自己的被窩躺下。

兄弟倆的被窩鋪得很近,只是陳敬宗故意睡在邊上,背對着兄長。

陳伯宗嘆了口氣,對着黑漆漆的屋頂道:“我還記得咱們進京之前,你才三歲,有時候也會跑到我屋裡,非要跟我一起睡。”

陳敬宗:“閉嘴吧,你怎麼不說你三歲的時候還喜歡啃自己的腳。”

陳伯宗:“或許是如你所說,可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你小時候的事。”

陳敬宗:“你再嘮叨一句,信不信我去找富貴睡?”

陳伯宗:“我奉母親之命來勸你,你一日不回去,我就來一日,嘮叨的話只會更多,除非你真狠心次次都不見我,忍心叫你大嫂在家裡憂心忡忡,叫婉宜大郎擔心我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天黑路遠,我又沒你的好身手,也許會意外摔落下馬……”

他還沒說完,陳敬宗將枕頭丟了過來,正砸在他臉上。

陳伯宗挪開枕頭:“說吧,公主到底怎麼氣你了?她又指責你言語粗魯,還是又嫌棄你不愛乾淨?”

陳敬宗:“你這兩條,好像都在說我挨氣也是咎由自取,她半點錯都沒有。”

陳伯宗:“恕大哥見識有限,實在想象不出公主會怎麼得罪你。”

陳敬宗重重地哼了一聲。

他心中有氣,可是再氣,南康公主再蠢,關係到對方的名譽,陳敬宗也不能把南康那蠢話告訴兄長。

陳伯宗:“不提那個,你與公主成親快三載,彼此之間多少都有點情意了,現在你直接冷落公主半個多月,就不怕把那點情意冷沒了?”

陳敬宗:“我沒冷落她,我也沒有那個本事,你跟母親着急,她說不定巴不得我不回去。”

普通人家的丈夫半個月不理妻子不見妻子,那叫冷落,他區區一個駙馬……

陳伯宗:“我明白了,你是被公主傷了心,如女子一氣之下跑回孃家,也要等公主來接你回去才肯消氣,是吧?”

陳敬宗:“……看你是個文人,我纔不屑打你。”

陳伯宗:“行了,你畢竟是我的弟弟,我還是偏心你的,明天我便去告訴母親,讓她去哄公主親自來衛所接你。”

陳敬宗:……

他攥緊了拳頭,猶豫要不要給親哥一拳。

他猶豫不決的功夫,陳伯宗睡着了,大理寺的差事並不清閒,又餓着肚子騎了那麼久的馬,陳伯宗真的累了。

雖然累,次日外面還黑漆漆的,陳伯宗醒了,摸黑下炕,點亮銅燈,提到漏刻前看看。

幸好今日沒有早朝,他現在出發,能及時趕去大理寺當差。

等陳伯宗穿好衣服要出去了,被窩裡彷彿沉睡一般的陳敬宗突然道:“今晚我會回去,你不用再來了。”

.

天越來越冷,黑得也越來越早。

吃過晚飯,華陽就準備睡了。

四個大丫鬟默默地伺候公主更衣。

以前駙馬幾乎天天都回府,公主用完飯要麼看看書,要麼叫她們下棋,等到駙馬回來,再與駙馬一起睡下。

現在駙馬不回來了,公主也沒有必要故意找事消磨時間,一入冬,當然是早早鑽進被窩舒服。

“駙馬到底在慪什麼氣?”

今晚該朝雲守夜,公主睡下後,朝月、朝露、朝嵐一起回到她們的小跨院,朝月雖然住在另一間屋,也把洗腳盆端到隔壁,三姐妹聚在一塊兒說話。

“誰知道?我試探過公主兩次,公主都若無其事的,不說,好像也不太在乎。”

“不在乎纔好,若公主在乎,駙馬這麼久不回來,公主該多傷心!”

“對,只要公主開心,管駙馬住在哪,他不回來,公主還能早點睡呢!”

洗完腳,說說話,朝月去了隔壁,朝露、朝嵐也脫了衣裳,鑽進被窩。

還沒把被窩捂熱乎,一陣倉促的腳步聲傳過來,跟着是珍兒急切的聲音:“姐姐們睡了嗎?駙馬回來了!”

小丫鬟們幹粗活,真正伺候主子們的差事,都得大丫鬟來!

一陣兵荒馬亂後,朝露、朝嵐、朝月互相檢查過彼此的儀容,確定無誤,再一起快步往主院趕。

後院這邊,駙馬還沒過來,內室、次間、堂屋也都沒有點燈,朝雲提着一盞燈籠站在廊檐下。

朝露呵出一團白霧,小聲問:“怎麼不點燈?”

朝雲哼道:“公主都睡下了,點什麼點,駙馬既要回來,就該提前打聲招呼,總不該指望他想什麼時候回來,公主都要好脾氣地招待他。”

這話說得對,三個大丫鬟都深以爲然,不過朝露還是好奇地問了下:“你可稟報過公主了?”

朝雲點點頭。

朝露:“公主叫你不許點燈?”朝雲:“公主只嗯了一聲,其他都沒說。”

四個大丫鬟都是七八歲就跟在公主身邊了,明白公主這聲“嗯”其實還是給了駙馬一個機會,若駙馬有急事,或是非要見公主,公主也是願意見的。

等了一會兒,走廊上出現一盞燈,提燈的人自然是駙馬。

離得遠看不清楚,等駙馬走到近前,四個大丫鬟就發現駙馬應該是沐浴過了,鬢髮還是溼的。

陳敬宗看看四個站成一排神色各異的大丫鬟,再看看後面黑漆漆的幾間屋,問:“公主睡下了?”

朝月:“是啊,駙馬此時回來,可是出了什麼要緊事?”

這話是帶着一點諷刺的,如果駙馬只是忙於練兵,提前打聲招呼,在外面住半年一年都沒關係,可她們都知道駙馬帶着怒火離開,住外面就是在跟公主發脾氣。幸好公主身份不同,換成普通女子,丈夫一氣之下半個多月不回來,這女人都要被人同情了。

陳敬宗:“備飯。”

說完,他直接往堂屋走去。

四個大丫鬟空有氣勢,真對上駙馬爺逐步逼近的高大身影,且帶着一身凜冽寒氣,四個大丫鬟便下意識地讓開地方,眼睜睜地看着駙馬進去了。

當然,這也是公主沒有示意她們阻攔駙馬,不然拼着被駙馬打她們也要護住公主。

面面相覷片刻,朝月去了廚房。

朝嵐去給駙馬備熱茶,朝雲、朝露往裡走,發現駙馬竟然點了次間的燈,人已經坐在上面,擺明了要像以前似的,在次間吃。

一刻鐘後,朝月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過來,小聲道:“廚房不知道駙馬要回來,沒有留飯,馮公公先煮了一碗麪,駙馬若想吃別的,我再讓馮公公重新做。”

陳敬宗:“就吃麪吧,這裡不用你們伺候。”

四個大丫鬟都沒有動。

陳敬宗冷笑:“放心,我還沒有膽子對公主動手。”

四個大丫鬟這才暫時退到了堂屋。

陳敬宗瞥眼內室的門,低頭吃麪。

他吃得很急,卻也沒有發出多大聲響,只是夜晚過於安靜,縱使隔了一道門一扇屏風一層紗幔,睡在拔步牀上的華陽還是聽見了。

她本來已經有點睡意了,得知陳敬宗回府,人又精神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也不知道他這陣子究竟是在氣什麼。

如果就爲了南康那點事,他這個氣性可真夠大的。

陳敬宗吃完一碗麪,湯也喝乾淨了,漱漱口,他叫丫鬟們進來收拾。

朝雲先進門,就見駙馬已經推開內室的門,只留給她一抹背影。

四個大丫鬟噤若寒蟬地守在次間,一旦裡面傳出什麼不對,她們就會衝進去護主。

內室。

陳敬宗沒有點燈,走到專門放被褥的箱籠前,翻出一牀被子。

他進了拔步牀,熟練地將這牀被子鋪展在地平上,再把牀上空着的一牀被子抱下來,也不管牀上的公主是否清醒,徑自躺下了。

華陽聽見他的呼吸,像窗外的風,重重的。

她默默地躺着。

可現在是冬天,是京城的冬天,哪怕燒着地龍,睡在地上,人也容易受寒生病。

華陽忽然發出一聲嗤笑。

地上那人的呼吸一頓。

華陽:“你要麼別回來,要麼睡在前院,跑我這邊來打地鋪,明知我是下凡的仙女容易心軟,故意要我睡不踏實是不是?”

她再美,從來沒有以仙女自居過,這話可是當初陳敬宗親口所出,奚落她爛好心。

陳敬宗:“我也不想回來,母親非要催我,我能如何。”

華陽:“你可以睡前院。”

陳敬宗:“我可以回前院,就怕時間長了,你看不見我的人,冤枉我揹着你在前面睡丫鬟,我本來就容易對膚白貌美的女子憐香惜玉,再送個把柄給你,那可真是百口莫辯。”

華陽:……

“就因爲我刺你對南康有意,你就氣成這樣?”

陳敬宗:“士可殺,不可辱。”

華陽:“你還辱我對大哥三哥有意,我說過什麼?”

陳敬宗:“你不生氣,是因爲你知道我只是隨口一說,不是真的懷疑你會與他們有什麼。”

華陽:“我也只是隨口一說,你現在是我的駙馬,怎麼會覬覦別的女人。”

陳敬宗:“你這意思就是,如果我不是你的駙馬,隨便給我一個又白又美的女人,我都會撲上去。”

華陽哼了聲:“你本來就會,你我新婚時,我於你便只是一個又白又美的女人,倘若你把我當公主,不會那般粗鄙。”

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那英俊英武的駙馬會在第一晚摟着她喊祖宗,既不溫柔,也無風雅。

陳敬宗:“……你也說新婚了,洞房花燭的,我撲你也是天經地義。”

華陽拉起被子,捂住耳朵。

陳敬宗坐了起來,視線模糊,只能看見被窩隱隱被拱起一道並不明顯的身形。

他咬牙道:“我撲你是因爲你又白又美,但不是隨便來一個又白又美的,我都會把對方當祖宗伺候。”

被子的遮擋讓華陽的聲音也顯得悶悶的:“那是,不是公主的,你想睡就睡,哪用遷就對方,你不也說了,我若不是公主,第一晚就能弄死我。”

陳敬宗:“……敢情我說過那麼多話,你就只記住這個了?”

華陽:“你還說過哪些正經的?”

陳敬宗沉默。

就在華陽以爲他啞口無言的時候,頭上的被子忽然被他掀開。

沒等華陽呼吸兩口新鮮空氣,耳垂突然被人捏住了。

陳敬宗一邊微微用力地捻動,一邊沉聲道:“我說過,我只要你,別說隔一晚,隔一個月、隔一年都行,只要你願意給。我還說過,就算哪天你休了我,我也不會找別人,也要翻到公主府去找你。這些你都記不住,是吧?”

華陽:“你管這些叫正經的?”

陳敬宗:“我心裡這麼想,它們便都是正經話。有的人跟你山盟海誓,他心裡未必真那麼想。”

華陽竟無言以對。

陳敬宗:“反正你記住,你說我別的沒關係,你再把我當什麼女人都能睡都願意伺候的豬,我……”

華陽聽着呢,倒要看看他會放出什麼狠話。

陳敬宗捏着她的耳垂,想了一圈,只想到一個切實可行家人不會來干涉的:“我就夜夜都睡地上,連你這個仙女都不碰,以證清白。”

華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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